如此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
楼凤仪努力伸手拍了拍孟南阁的手背,还是笑道:“孟兄,无须担心,反正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也只剩下命一条。这些年来,多谢你了。”
孟南阁的恩情,自然不是说说就能报答的,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对孟南阁一月的提点之情,会换来其半生护佑之恩,这份恩情已经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如果不去萧然山下,如果不去见汪督主,那么这份恩怕是没有机会报答。
还有他的仇,还有他的志……
他拖着这样的身子还不死,是因为仇未报、恩未还、志未酬,怎么舍得死去?
就算还有最后一口气,他都要努力活着,更何况,现在看到了一丝光明,更要奋力一搏了。
“孟兄,你无须担心我,天子门生乃是皇上所许,便是我与江南道书院作对,这些山长生徒又能奈我如何?”楼凤仪这样说道。
他努力扬起头,目光看向了远方,清澈洞明的眼神出现了一丝阴霾,瞬间便消失了。
如今江南道文坛这个局面,我就这样光明正大出现在萧然山下,周衍……能拿我怎么办?
青云书院内,周衍从容抚须,仍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淡淡说道:“楼凤仪……的确去了萧然山下?”
“是,老师,他的确去了,还待了不短时间。他进入那里之后的情况,便无从得知了。”回话的,是周衍的亲信,青云书院算学的教习朱弼。
萧然山下、湘湖边那片华宅的所有动静,都是各大书院的密切注视之中,楼凤仪刚出现在萧然山下,便有消息传回了青云书院。
恰好,朱弼是极少知道周衍与楼凤仪恩怨的人。——毕竟,周衍要去找楼凤仪的麻烦,总需要信得过的人手。
过去十数年来,朱弼听从周衍的指点,不知暗中找了楼凤仪多少麻烦,只是楼凤仪一直以来都逆来顺受,像条死蛇烂鳝一样,只是躲在文华书院苟延残喘。
对这样毫不反抗的人,朱弼觉得欺负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近些年已不再密切关注楼凤仪这个人了。
周衍所想的,自然和朱弼差不多。
这几十年过去了,他与楼凤仪的身份地位是天壤之别,他乃江南道文坛之首,楼凤仪不过是无人注意的小小教习,他压根就不将其放在眼内。
他之所以允许楼凤仪躲在文华书院中,就是要楼凤仪睁眼看着,看着他是高高在上的青云书院山长,而楼凤仪什么都不是!
他以为楼凤仪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以为楼凤仪早就放弃了任何希望,不想楼凤仪竟然去了萧然山下,成为了第一个去拜访那里的人!
楼凤仪,分明是要与整个江南道文坛作对!这个连坐都坐不正的废物,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
在孤山诗会之前,就算有人告诉周衍,楼凤仪打算复仇,他也只会是一哂而笑,压根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现在,有出言“天子门生”之人,有缇事厂汪督主……他便不能确定了,心中不禁生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因为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局面里无能为力,连挣扎都不知道该如何挣扎。
江南道书院影响力是大,那么多官员的确都从江南道书院出去,这些人的确可以联合起来,但是这些影响力、这些联合,绝对不能与国朝、皇上抗争。
不然,书院就成了谋反。
他想不到,只是四个字,区区四个字,将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之地。
更何况,当中还多了一个缇事厂督主!
缇事厂的汪印,本事和凶名在外,就连观察使顾祖玢都立刻抽身远离了,江南道书院还能怎么办?他这个青云书院山长该怎么办?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南道书院的影响力一点点削弱?就眼睁睁地看着书院地位不保?他已经成为将江南道文坛魁首那么多年,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呵,楼凤仪竟敢攀上缇事厂?天子门生这四字他无可奈何,但是楼凤仪只是区区一个蝼蚁而已,还难对付?!
怕是楼凤仪没有这个命来复仇!
第946章 前尘
“半令,楼凤仪回到文华书院之后,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后续该如何办呢?”叶绥为汪印斟上茶水,这样问道。
楼凤仪此人是她推荐给汪印的,将其放在文华书院也是她建议的,目的是借其来影响江南到文坛的格局。
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如何实现这个目的,她并不知道。毕竟,现在楼凤仪只是文华书院一个小小的教习,要让其能够影响江南道文坛,还需要花费很大心思,半令打算怎么做呢?
汪印喝了一口茶,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阿宁,你知道楼凤仪为何会变成如今模样吗?”
叶绥稍一想,想便知道汪印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了,她这样答道:“半令,我隐约知道,但是并不完全。”
前世她知道楼凤仪这个人的时候,其已经是江南道文坛魁首了,她听说过其与周衍有不共戴天之仇,而周衍早就身败名裂,已经没有人去关注了。
这个深仇大恨到底是什么,她并无过多了解,比起动荡变幻的朝局来,楼凤仪这些恩怨实在微不足道。
现在听半令这么说,接下来的安排,便是与楼凤仪的过去经历有关?
汪印看着叶绥了然的眼神,随即点头应道:“没错,本座正是想借楼凤仪和周衍之间仇恨来行事,将楼凤仪推上文华书院山长之位。”
周衍与楼凤仪之间的深仇大恨,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故事。
楼凤仪和周衍两人俱出寒门,都曾在江南道半塘书院求学,原本是关系极好的师兄弟。
只是,楼凤仪性格内向,是那种天才横溢的人,不管是在文学上还是别的方面,每每都有独到见解,才学胜于周衍。
周衍善经营钻研,交友也广阔,总是将楼凤仪的见解学说据为己有,还因此得到了已故大儒居邕的青眼,将孙女儿许配给其为妻。
周衍怕楼凤仪会威胁到他,便趁着楼凤仪回乡探亲的时候,设计将楼凤仪的父母杀害,并且害得楼凤仪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幸得楼凤仪的小师弟,同样也是半塘书院的学生,如今的文华书院山长孟南阁出手相救,楼凤仪才保住了性命,最后还能在文华书院当教习。
事后楼凤仪曾想过复仇,然而因为周衍的声名越来越响,地位也越来越高,还加上居邕的护短,楼凤仪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事情,直到现在……
“半令是想将周衍过去做的恶扬出来?”叶绥这样问道,猜到了汪印的打算。
只是,时隔多年,周衍如今还是江南道文坛魁首,在如此敏感的时刻,便是将周衍所做的恶说出来,怕是江南道文坛的人也不信,还会以为这是半令刻意对付周衍的结果,反而会为周衍赢得令名。
如此,大为不妥。
汪印微微垂目,淡淡倒:“不急,本座会安排好的。”
周衍多年来做下的恶,可不止楼凤仪这一件,总会有证据留下来的。
周衍是江南道文坛魁首,在文坛上可以只手遮天,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动其分毫,如今本座来了江南道,就不同了……
他抬目看向叶绥,伸手握住她的,劝慰道:“阿宁,不必忧虑,且耐心等着便是。”
江南道文坛的情况,犹如人有固疾,要想拔除,必定得花费许多经历和时间,并不是一月两月便能见效的事情。
“楼凤仪那里,以防不测,本座已派人暗中保护他了。”汪印这样说道。
人心难测,不得不防,楼凤仪已是这个样子了,断不能再出现什么危险了。
“好,我相信半令。”叶绥答道,她当然相信汪印的话语,也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看到江南道文坛的良局。
她想了想,说道:“孙长蕴……官职任命想必很快就会来了吧?”
“天子门生”这四个字有千钧份量,只要皇上还不至于昏庸糊涂,就会对这四个字足够看重,那么待选的孙长蕴便能得到一个好官职。
“应该快了,吏部和礼部的官员已在商讨之中了,本座以为他任苏州司马便差不多了。”汪印这样说道。
孙长蕴既然在江南道扬名,自然要在江南道这里任官,有皇上特别看重,就算江南道这里的官员对孙长蕴并不待见,也不得不迫于孙长蕴的声明。
何况,江南道同样也会有一批有识之士,会倚靠在孙长蕴身边,其也不算是单枪匹马。
官场波谲云诡,孙长蕴要登台阁之位,定要经历一番风浪,也必须要脱一身皮才真正成长起来。
在汪印看来,只要人还活着,余等便是小事。——他对孙长蕴同样有足够的信心。
“现在云儿与孙长蕴在一起的时间颇多,倘若孙长蕴在江南道为官,怕是云儿有些舍不得了。”叶绥这样道,想起了最近都围在孙长蕴身边的郑云回。
云儿和孙长蕴的关系越来越好,感情也越来越深厚。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的确无须经年累月的相处,就会成为一辈子的好友,现在看来,云儿和孙长蕴便是这种情况。
“孙长蕴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江南道,以后也总会返回京兆的。”汪印答道,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离合,实在太寻常了。
想到郑云回,汪印便想起了永昭帝交代的另外一个任务,想起了带着郑云回来到江南道的目的。
他们来到江南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要准备去那个地方了。
第947章 福气
这个地方,当然是江南道苏州府的云溪。
带着郑云回前去云溪,这是永昭帝交给汪印的重任之一,也是郑云回得以离开京兆的原因,现在江南道书院的情况暂时还需要等待,汪印便打算带着郑云回前去那里了。
他不知道皇家暗卫是否在暗地里观察着郑云回的情况,但是他必须要带其前去。
不然,纯妃很难对皇上交代。
从杭州府萧然山下前去苏州府云溪,也不过是两日左右的路程,只是汪印打算带着叶绥、郑云回在苏州府多待一些时日,因而要准备的东西还是不少。
此去苏州府,孙长蕴也随行。——他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正如汪印所料的那样,是苏州司马一职。
司马一职当然不是什么重要职位,对于一个待选官员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位置,对于孙长蕴来说也是最为合适。
在接到任命之后,孙长蕴第一时间就前来求见汪印,恭敬道:“先生,学生的任命已经下来了,以后便不能跟在先生身边了,请先生放心,学生定然不负先生和老师所望。”
在参加完孤山诗会之后,不知是因为得到了汪印的肯定,还是他自己想通了什么,现在的孙长蕴比之前少了一些沉郁,多了一些自信。
当年谢玠的死,给孙长蕴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也让他对国朝、对皇上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怨怼,使得他年纪轻轻就像个老头子那样了。
成熟稳重自然是好,但是孙长蕴还是这个年纪,汪印还是希望其能有一些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不至未老先衰。
汪印点点头,道:“很好,你仕途之始便在苏州府。你知道如何才能做一个好官吗?”
如何才能做一个好官?
孙长蕴一时语窒,脑中出现了无数想法,诸如清明贤能、廉洁无私、尽心为民等等,但是他看着汪印淡漠的神情,总觉得答案不会是这些。
先生特意问了这个问题,不会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他自己都无法用这些答案来说服自己。
他想了想,弯下腰请道:“请先生指点,学生……并不确切。”
汪印笑了笑,抬头看向了外面,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说不出的深远,淡漠的脸容也飞快了闪过了什么,让孙长蕴不禁愣了愣。
先生他……这种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他只觉得心底突然有酸涩涌上来,心也好像被塞住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汪印的目光落在孙长蕴身上,淡淡说道:“做一个好官,并无特殊的诀窍,无非是下令百姓安心、上令皇上放心,明白吗?”
让百姓安心,那就必须能干,能够成为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这才干能力,在造福百姓的同时,还要得皇上信任……
这做一个好官的标准虽然很简单,但实难,汪印自己都做不到,但是他希望孙长蕴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