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些彭城士兵尸体的头都被割下来了,他才淡淡吩咐道:“用袋子装起来,带回京兆。”
与萧若山等人的惊骇相比,汪印神容至始至终都很淡漠,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似对这景象习以为常了。
直到他吩咐晏千钧将椅子移动,在他看到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尸体后,他的眼神才变了。
第991章 死
这是汪印第一次看到死在这里的缇骑。
这一战来得如此猛烈,出现了军中从来没有过的驽床弓箭,他早已料到缇骑必定会伤亡惨重。
但这个预料化成了眼前的景象时,他才发现,死去的缇骑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朱离死了,赵征死了,雷重死了……这些缇骑都是他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多都跟随他良久,他们是他最倚重的属下,也是他最信任的同袍兄弟。
人固有一死,尤其是缇骑这样特殊的存在,在汪府西面演武场的时候,这些人在接受艰苦训练、还没有正式成为缇骑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
汪印也知道,生死乃是最无常的事情,这些年来因执行任务死去的缇骑也有不少,但是却没有眼前这么多。
这么多缇骑,他们前一天还护卫在他身边,还在小心谨慎往京兆,但是他们现在变成了一具具尸体,死在了彭城这个地方,他们永远都不能回到京兆了。
他原是从军中孤卒出身,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经历过无数危难的时刻,缇事厂缇骑每五年一汰,离别和死亡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他的心绪会为此而有涟漪,却都很快就能恢复平静。
他原以为,他一直都会如此。——直到这一刻。
这近千具体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缇骑尸体,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奔腾翻滚不止,似有什么要喷薄出来。
这一幕,比他年轻时候所见到的尸山血海更加触目惊心,也更让他难以接受。
因为过去的尸山血海是在战场上,每个人心中都只有杀敌这个念头,旁的什么也顾不上,最大的奢念,不过是活着回到国朝境内。
但是,这里是国朝境内的彭城,这里不是杀敌战场,这里没有外朝敌人,但缇骑们却死了,足足死了上千人!
汪印觉得眼睛一阵阵刺痛,他伸手遮了遮眼睛,那张绝大多数都淡漠的脸容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悲痛,那么重那么浓,几乎要让他面容崩裂。
下一刻,他放下了手,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厂公……”晏千钧唤道,想上前搀扶着他,却被他摆手拒绝了。
汪印走近那些缇骑的那些缇骑的尸体,他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在抵抗着什么一样,从南端开始一步步走至北尽,在每一具尸体前都停顿了下来,然后仔细注视着。
朱离死了,他还记得朱离在缇骑之中最为抠门,朱离每月搜领到的俸禄都用在了那些千金药材上,谁要问其拿一瓶药,那好像将其身上的肉挖下来一样……
赵征死了,赵征跟随他已经十来年了,平时连笑都不笑,好像旁人欠了其十万辆银子一样,只有在看到东门那个小寡妇的时候,才会扯一扯嘴角……
雷重死了……
汪印在每一具尸体前停下来,便想起他们平时是如何的,他过目不忘,总是能想起有关他们的点滴细微,但是现在这些点滴细微却在凌迟着他的心。
朱离藏在床隔板那几百两银子再都不会被取不出来了,赵征再也不能在休沐的时候去东市见那个小寡妇了,还有雷重……
他越是不能忘,这些人便是越是生动,与眼前这些冰冷的尸体相比,差异便越是巨大,他的内心便越是痛苦。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被无形的刀一刀刀割着,走到尽头的时候,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了,背后已经全湿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种沉默的悼念和悲伤却四处弥漫,唐玉和晏千钧等人跟在他身后,同样静默不语,双眼却已经通红。
另一边原本愤恨的萧若山等人看着汪印的举动,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悲伤是会传染的,不管萧若山对汪印有怎样的想法,此刻也能感受到那种压在人心头的悲伤,想到同样死了的彭城士兵,萧若山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汪印一一看过了这些缇骑尸体,最后才淡淡开口道:“唐玉,将他们的骨灰带回京兆,将他们一一安顿好,让他们归家。”
入土为安,在彭城这里是不存在的,要将他们带回京兆才行。
他的声音听起来除了沉哑一些,与往日并无太大差别,但是唐玉跟随他良久的人,都知道厂公与平时不一样,但是这些不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说。
“是,厂公。”唐玉听令道,声音同样沙哑。
汪印合了合眼,静默良久才开口道:“封伯呢?”
封伯的尸体……在哪里呢?
第992章 汪印跪
封伯的尸体,之前跟随着汪府那辆漆黑的马车进入了彭城都尉府,现在就安放在其中。
鉴于彭城这里的特殊情况,封伯的尸体只是摆放在一间偏厅,并没有设灵堂挂白幡,只在他尸体前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点着两根白烛。
汪印站在偏厅门口,一动也不动,目光都有些涣散。
“半令,进去吧,去见见封伯。”叶绥在一旁轻轻说道,扶住了汪印的手臂。
她知道汪印对封伯的感情有多深刻,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汪印才好。
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也不能抚慰痛者之心。
汪印静默了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来到了封伯跟前。
封伯没有装棺,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身体却保持原样:胸口前有一个巨大的血洞,身上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这是叶绥特别交代无需敛尸的,她知道汪印想看到的是封伯临死前的真实样子。
封伯身上的血洞无需遮掩,他就是因此而死的,死在彭城士兵的弩箭之下,是……为了救汪印而死的。
这情状虽然很残酷,却是事实。——半令所需要的,是这些清醒和真实。
然而,当她看向汪印时,心中还是猛地一痛,心中的懊恼后悔止不住地涌上来,同时还伴随着无比的心疼。
半令脸上的神情是一片空茫,眼神也是呆愣的,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痛到了极致的神魂游离,半令他……
她做错了!
清醒和真实太让人痛苦了,半令本就因汪印的死而悲痛不已,现在还让他看到封伯的死状!
汪印却摇摇头,对叶绥说道:“不,阿宁,你这样做很对。”
不设灵堂,不装棺,不敛尸,他来到这里就知道了阿宁这么安排的意思,他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个。
痛啊,正是这种痛到说不出来,才让他清醒,才让他牢牢记得有什么发生过。
汪印合上了眼,仿佛置身于血雨腥风之中,接连两支巨大的弩箭从身后射来,有一个人从箭雨之中飞跃而至,挡在了他身后,为他受住了第二箭。
这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已久不理事,唯一会做的就是跟在他身边保护他。
现在,这个人就躺在他跟前,双眼已经合上了,胸前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睁开眼睛了,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笑容了,再也听不到这个人对他说任何话语了。
封伯,封伯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汪印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随即“噗”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半令!”叶绥心头大震,焦急地唤了一声,立刻伸手搭上他手腕,想为他诊断脉息。
汪印却轻轻挣开了手,哑着声音道:“阿宁,没事。”
他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心头气血翻滚,这一口血才会吐出来,这没有什么。
与那么多人死去相比,他吐血又算得了什么?
汪印半垂下眼,看着自己喷在地上的血,其中还有点点溅到了封伯尸身上,十分明显。
这样不好……
汪印略有些茫然地想着,身子慢慢低了下来,然后跪了下来,朝封伯缓慢伸出手。
“半令……”叶绥低唤了一声,可是话音消了下去,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看着跪下的汪印,叶绥心里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几乎要喘不过起来,不止悲痛,不止难受,不知如何描述,只能泪眼朦胧地看着汪印。
汪印朝封伯伸出手,好像想为其拭去衣裳上的鲜血,动作却顿住了。
他的手就这样在封伯尸体半寸上停着,怎么都放不下来,仔细一看,他的手在不断颤抖着。
叶绥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张了张口,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她太难过了,为封伯的死而难过,更为汪印的痛而难过,她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宁……”汪印却开口说话了,“你知道封伯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吗?”
他的手终于落在了封伯衣裳上,一下一下地拂拭着,动作无比轻柔,生怕惊着封伯似的。
叶绥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自己无需说话,半令也无需她的回答。
汪印的目光落在了封伯的脸上,伸手为其拨开了脸边的一缕白发,继续说道:“他是当年我去救皇上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快二十年了,我顺道救下了他,他便留在了我身边,好久了,我其实记得,你知道的,我忘不了事。”
汪印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的平静,颠乱的逻辑却显出了一种异常。
叶绥眨了眨眼,却不忍再听他说下去了,半令这种时候说起来的怀念,太残忍了。
就好像把他自己的心活生生掏出来一样,她只是听着,就觉得痛不堪言。——半令这是在惩罚他自己啊!
“当时封伯受了重伤,正被一群人围攻。我正好带着士兵经过,便救下了他。他为了报恩,便留在了我身边,一留就是二十年。”汪印继续说道,唇角还扬了扬。
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苦,所记得的,只是当年的事情。
旧恩,老仆,这是他和封伯之间的过往,也是旁人所见到的关系。
但是汪印自己知道,不仅是这样的,他和封伯之间的,不仅主与仆,不仅恩与报,而是二十年的时间与情义。
这二十年来,封伯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了无数的事情,也和他经历了无数的事情,封伯交付给他的,是重到无法形容的忠心与情义。
当年他只是救驾途中顺便救下封伯而已,就这样受了封伯二十年忠心与情义,他何德何能?又是何等幸运?
最后,封伯还为他而死,封伯怎么能死?封伯还要在城西汪府颐养天年的,怎么能死?
第993章 小木马
这个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来回还报的,此刻沉溺在悲伤懊恼之中的汪印却忘记了这一点。
封伯给了他二十年忠心和情义,同样的,他也给了封伯二十年的信任和感情。
唯有彼此相付,汪印封伯这两人才能有二十年的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