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跪在地上,背脊挺直,舌头剧痛,小脸发白,眉眼却弯着,带着纯良无害的笑。
她闹了这一出,很快整个瀚京的人都会知道她被四皇子折辱曾几次寻死,但皇家不会处置四皇子,这件事甚至会无疾而终,她虽然会沦为整个瀚京的笑话,但所有人也会知道,皇家对不起沈孺修这个两朝老臣。
沈孺修做太傅这些年,桃李满天下,在民间德望颇高,沈家又是书香世家,皇家却纵容四皇子折辱他唯一的儿子,若皇家不好好补偿沈家,岂不是会寒了不少贤能之士的心?
而且这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外人不知的,沈柏在先皇后寝殿一出生就被指凤为凰,不能做真正的自己,享受自己真正的人生。
皇家愧对沈家的,可不止一桩半件。
卫如昭直勾勾的盯着沈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心机就已经深重到让他看不清了。
半晌,赵彻终于回过神来,他面色冷沉,狐疑的瞪着沈柏:“你要天下人知道皇家愧对沈家做什么?”
沈柏在地上写道:这样我就可以更好的为太子殿下做事了呀。
还有什么比皇家的亏欠更好用的武器?
因为皇家亏欠她,偶尔她做一点稍微出格的事,皇家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要偏袒她几分,多么理直气壮啊。
沈柏的理由找得很好,活似她天生就是为了赵彻而活的,但赵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个叫沈柏的人,也并不完全像之前表现的那样合他的心意,反而有些脱离他的掌控。
赵彻觉得这样很不好,眉心皱得死紧,卫如昭看得分明,让沈柏先下去休息,等她离开才问赵彻:“你让她去试探赵稠之前,没跟她商量过计划?”
赵彻还想重提舅舅的身份,卫如昭说:“睿玄,这些话我只问你一遍,你若是不愿意说就罢了。”
卫如昭说完摊开右手,赵彻把佛珠还给他,低声道:“侄儿还在试探她的能力。”
卫如昭掀眸犀锐的看着他:“你不相信她的能力,敢钦点她随行一起去东恒国?”
赵彻皱眉不确定的说:“就算她能力不错,可他喜欢的人是顾恒舟,舅舅……”
卫如昭一针见血:“你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信任顾恒舟?”
赵彻被刺痛,眼底浮起浮躁,沉声说:“舅舅,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东恒国的时候,顾恒舟和他一起坠江了,顾恒舟他……”
“睿玄。”卫如昭轻唤一声,把手里的佛珠放到旁边几上,笃定的说出结论,“你对她动心了。”
赵彻想也没想立刻否认:“舅舅,他是男子,我怎么可能对他动心!?”
卫如昭神色平静,问:“那你是何时知道她是女儿身的?”
赵彻哑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卫如昭并不和赵彻争论这件事,这十年他看了许多佛经,也看了许多到寺庙祈福的众生百态,当局者迷总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心境。
心动没动,岂是嘴上承不承认能决定的?
卫如昭拿起一颗佛珠用袖子细细的擦拭,对赵彻说:“这世上最不可控制的就是人心,睿玄你身为储君,应该深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她是姐姐选给你的利器,顾恒舟则是陛下精心为你栽培的国之重器,你若是不好好用,只会平白浪费他们的一番苦心,最后伤人伤己。”
这是这十年间,卫如昭第一次主动提起先皇后,他语重心长,完全是真心为赵彻着想。
赵彻抿唇,半晌冲卫如昭拱手说:“睿玄谢舅舅指点,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卫如昭继续擦着佛珠,不再言语,气氛有点僵,赵彻没再提其他事,温声说:“舅舅,一会儿让人寻了上好的绳子来替您把佛珠重新串上,这一路您奔波劳累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吧。”
卫如昭还是没说话,赵彻鞠躬行礼:“那睿玄先退下了。”
赵彻走出房间,小贝立刻迎上来,赵彻看了沈柏所在的房间一眼,拂袖大步走出凌昭宫。
小贝快步跟上,出了宫门后忍不住小声问:“殿下,这几日就让沈少爷住这里吗?沈少爷那性子,会不会打搅国舅清修?”
赵彻冷笑:“她都快成哑巴了,还能怎么打搅舅舅?”
小贝点头,知道沈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赵彻有点生气,嘴里小声嘀咕:“沈少爷这次闹出来的动静也太大了,关键是他把自己伤成这样,也奈何不了其他人,这不是损己利人么?”
赵彻提步上了轿撵,眸光冷沉的看着远方说:“她既然有胆子搭台子,本宫就看她会演出一场怎样精彩绝伦的戏来!”
宫人抬起轿撵往熠辰宫走,与此同时,国公府里,顾三刚回到府上,沈柏咬舌自尽冲撞了国舅的消息就传到叶晚玉和顾恒修耳中,顾恒修放下手里的笔,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淡淡道:“时机到了。”
一个时辰后,各大茶楼客栈的说书先生全都说起了一桩辛秘,当朝太傅独子沈柏脑子有问题,痴恋镇国公世子,被世子拒绝后,竟移情别恋,爱上了四皇子,前几日不知廉耻自荐枕席,被四皇子义正言辞的呵斥,颜面无存,开始自寻短见。
瀚京是整个昭陵民风最开化的地方,城中百姓却也鲜少听到男子与男子的爱恨纠葛,传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勾起好奇来,这沈少爷家世不俗,容貌也不俗,怎么就喜欢上男子了?
众口铄金,一时有千奇百怪的流言传出来。
有人说沈柏娘亲早逝,缺乏母爱,所以性子自幼便与常人不同,喜欢男子也不足为奇。
还有人说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还在宫中娇养了四年,见惯了宫里的荣华富贵,过不了太傅府的清贫生活,便想以这种方式攀附权贵。
更有甚者说,沈柏只是以此为借口,故意抹黑四殿下名声。
反正不管怎么说,被卷入流言蜚语漩涡之中的,除了一心求死的沈柏,就是四皇子殿下了。
百姓讨论得热火朝天,当事人之一的亲爹却还一无所知,好不容易下了朝,沈孺修没敢停留,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第一个从玄武门冲出来,没看见茶白和沈家的小厮守在宫门口,沈孺修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上马车回太傅府叫几个小厮一起去国公府把沈柏捆回家,一个禁卫军上前对他说:“太傅大人,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沈少爷要在凌昭宫住些时日,请太傅不要担忧。”
太子殿下,凌昭宫。
这两个关键词像针一样扎进沈孺修脑子里,他压下惊讶问:“犬子怎么会在凌昭宫?莫非是国舅回京了?”
那人如实回答:“太傅所料不错,国舅今日回京,路上正好碰见沈少爷,发生了点意外,沈少爷便随国舅一起回宫了。”
沈孺修眼角抽了抽,想象不到时什么样的意外能让国舅把沈柏一起带回宫里。
好在这几日沈孺修的心脏已经被沈柏刺激得强大了不少,他很快恢复冷静,拱手道谢:“有劳传达,犬子和国舅待在一起,老臣就放心了。”
那禁卫军说完离开,沈孺修坐上马车回太傅府,刚下马车门房就着急的跑过来问:“老爷,听说今天少爷当街咬舌自尽了,少爷没事吧?”
沈孺修面无表情,门房又担忧道:“听说少爷移情别恋喜欢上四殿下,还要自荐枕席,却被四殿下拒绝了,这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少爷可还怎么议亲啊?”
沈孺修问:“谁说少爷喜欢四殿下的?”
沈孺修的语气冷沉,很是严厉,门房犹豫了一下才说:“整个瀚京的百姓都知道了,老爷难道还不知道?”
呵呵,老爷一直在上朝,老爷什么都不知道!
沈孺修现在总算知道沈柏刚从东恒国回来让他告假在家休养几天是为什么了。
这个逆子,还真是想把他气死才肯罢休!
沈孺修沉着脸往屋里走,冷声命令:“这几日闭门谢客,任何人登门都不见,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不管,府上若是有人敢乱嚼舌根,我定不轻饶。”
沈孺修从来没用这么凶的语气说过话,门房被震住,连连点头应是,把他刚刚说的话传下去。
早朝后,顾恒舟和顾廷戈被恒德帝留下。
还有半个月就是恒德帝大寿,十日内,各国使臣团都会赶到瀚京,周德山和周珏今日回京,瀚京校尉营会协助巡夜司维护城里的秩序,保护驿站各国使臣的安危。
但使臣团里身份高贵一点的还是要住在宫里,恒德帝让顾廷戈和顾恒舟即日起也先住在宫里,方便随时传召护驾,又给了两人一人一块金令,若有突发情况两人可凭此令调动宫里的禁卫军。
顾廷戈和顾恒舟领了金令谢恩,直接被宫人带到承宣宫。
两人离开不久,宫人来禀告,说国舅已经安全回宫,在凌昭宫住下。
恒德帝已经十年没见到卫如昭,猛然听见他已经回到凌昭宫,还有些许不真实的感。
恒德帝继续处理案上积压的奏折,吩咐宫人将午膳摆在凌昭宫,凌昭宫的人得了令很快忙活起来。
凌昭宫的宫人忙得脚不沾地,卫如昭和沈柏却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悠然得不行。
茶白头一回进宫,还没从亲眼见到太子殿下和当朝国舅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又听说陛下要来这里用午膳,顿觉不安,一直在屋里转来转去,沈柏被她转得眼花,索性阖上眼睛睡觉。
茶白做不到这样气定神闲,忍不住跪到床边问沈柏:“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沈柏说不出话,抓着茶白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不急。
茶白哪能不急啊,她压低声音说:“少爷,这宫里都是顶顶金贵的主,奴婢没学过什么规矩,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她本是睦州城最普通不过的风尘女子,见过最大的官爷就是睦州州府,之前脑袋发热才会要求一起进宫,如今看见沈柏醒来没事,便止不住的后怕心悸。
沈柏知道她很害怕,拍拍她的手背冲她勾唇笑笑,安慰的在她掌心写道:别怕,小爷保你无事。
沈柏的眼眸明亮,眸底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如同星火,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会燎原。
茶白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少爷不是一般人,睦州州府和校尉那样作恶多端的人都被扳倒了,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到她呢?
午时一刻,恒德帝才处理完奏折跨进凌昭宫,宫人纷纷福身行礼,恒德帝皆抬手示意他们免了,径直走进寝卧。
卫如昭穿着一袭灰白的僧衣坐在外间,桌上已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每一样菜都做得很精致,仔细一看却都是素斋。
卫如昭今年才二十三,三岁时便被先皇后接入宫中,也算是恒德帝看着长大的,他与先皇后感情深厚,爱屋及乌,恒德帝也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如今他长大成人,五官却和先皇后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他到底是男子,五官更为深挺,多了坚韧少了柔婉,不似先皇后那般娴静美好。
恒德帝还是看得晃了神,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桌边坐下,温声道:“这几日政务太多,朕一时忙得忘了时辰,让如昭久等了,快过来坐下吃饭吧。”
卫如昭走到恒德帝对面坐下,态度比面对赵彻时更为冷淡,漠然提醒:“陛下,我现在法号净心。”
恒德帝心中有愧,听到卫如昭的话,并未生气,只是有些难过,连忙改口:“净心师父,快尝尝这些斋饭合不合口味,若是不合口味,直接让人撤了重做。”
卫如昭淡淡的说:“饱腹即可,出家之人并不注重口腹之欲。”
“说的也是。”恒德帝点头,夹了一筷子菜到卫如昭碗里,没话找话,“你十年没回来了,城里各处有不少变化,朕安排人在城中各处逛逛,如何?”
卫如昭垂眸不语,只闷头吃东西。
恒德帝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这孩子现在看破红尘的样子有多老气横秋,当初年少成名、天资卓绝的样子就有多让人惋惜不平。
他才二十三岁,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若是一直与青灯古佛长伴,该有可惜啊。
恒德帝越想越觉得难受,问卫如昭:“如昭难得回来一次,可有什么想要达成的心愿?”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卫如昭说,不等恒德帝回答又道,“陛下满足不了我的心愿,不然十年前也不会同意让我去云山寺清修。”
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的人,他唯一的心愿是为先皇后查明真相,让凶手抵命。
旧事重提,恒德帝重重叹了口气,说:“如昭,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卫如昭咀嚼的动作一顿,眼底浮起阴翳。
十年光阴很长,足够他跪烂五个蒲团,敲烂六个木鱼,十年光阴也很短,仿佛弹指一挥间,他放下了俗世名利,富贵荣华,却怎么也放不下那一段前尘往事。
卫家没落了他可以视而不见,亲侄儿被朝政纠缠忙得焦头烂额他也可以袖手旁观,唯独长姐的死,是他避不开也躲不过的魔障。
卫如昭问:“陛下,难道你已经放下了吗?”
那个付出一切爱着你,陪你坐上皇位,和你一起出宫微服私访,把全身心都系在你身上的人,被你放下了吗?
卫如昭眼眸亮得惊人,恒德帝竟被看得不敢与他对视,移开目光说:“如昭,朕一直没有另立新后。”
言下之意就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先皇后。
和恒德帝一起谈到这个话题,卫如昭身上的平和安宁被悉数打破,被强行压下的阴寒戾气尖锐的冒出来,他邪肆的问:“整个昭陵,还有谁配坐上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