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戈看向沈柏,问:“你要出去?”
沈柏摇头,大步走到顾廷戈面前,掀开衣摆跪下,坦白道:“孙副将所言之事应该与晚辈有关,晚辈不敢离开,愿向顾叔叔交待一切!”
顾恒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浑身紧绷,却只能看着沈柏跪在孙毅光面前,一字一句的说:“晚辈欺瞒了天下人。”沈柏说完俯身磕了个头,肃然道,“太傅嫡子沈柏,其实是女儿身。”
沈柏说完,顾恒舟立刻在她旁边跪下,急切道:“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是我帮她打掩护欺瞒其他人的,不然太学院的人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儿子愿与她同罪!”
顾恒舟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犹豫,顾廷戈眼睛微眯,问:“你们欺瞒陛下,戏弄朝臣,还把天下人当傻子耍,可知此罪有多大?”
沈柏脑袋一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她平静地说:“欺君罔上,当满门抄斩,灭九族。”
沈柏话音刚落,顾恒舟紧接着道:“此次大战若无沈柏,胜负难料,远烽郡更是会大乱,此乃奇功一件,功过相抵,沈柏罪不至死!”
不止是这一件,这个小骗子还在漠州修了水渠,还提议工部改进锻造技术,这些对昭陵以后的发展都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她脑子灵活,只要她活着,还能想出很多很多好的办法治理昭陵。
顾恒舟急切的想要帮沈柏辩护,然而他平日沉默寡言,鲜少与人争论辩驳,到了这个时候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憋出一句:“父亲若执意要治她的罪,还请连儿子一同惩治。”
他不能巧舌如簧为她辩驳,但她有难,他一定会挡在她面前。
活了这么多年,顾恒舟还是头一次这么不加掩饰的维护一个人。
顾廷戈看着沈柏问:“你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两句?”
沈柏回答:“沈柏确是女儿身,无从辩驳,也无理辩驳。”
顾廷戈虽然没有和沈柏相处太久,却也知道这小孩儿是个舌灿莲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主,这会儿一副供认不讳、任人处置的模样是专门迎合他的口味儿来的。
这小孩儿是个人精,最是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露出什么样子,相比之下顾恒舟就老实多了。
顾廷戈失笑,让顾恒舟和沈柏先起来,看着沈柏说:“你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是先皇后决定了你是男是女,若真要追查计较这件事,要查的事就太多了。”
沈柏面露惊讶,试探着问:“那顾叔叔的意思是……要帮我隐瞒此事?”
沈柏眼睛发亮,这声顾叔叔都叫得更情真意切了些,顾廷戈看着沈柏反问:“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沈柏脱口而出:“当然是国泰民安,再也不用打仗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算是陪顾兄戍守边关过粗茶淡饭的清苦日子,她也会觉得很安心的。
顾廷戈摇摇头,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世上不会有永久的安宁,天下之势向来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这话不只是说给沈柏听的,还说给顾恒舟听。
活到现在,顾廷戈见过太多生死离别,太多遗憾怨怒,看人的眼光很毒,今天一看见两个小孩儿,就发现他们现在心思变重了很多,自己给自己设定了太多框架,反倒束手束脚起来,全然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气魄。
沈柏知道顾廷戈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犹豫地说:“顾叔叔,这个时候朝中局势不稳,若是爆出我是女儿身,只怕陛下会震怒,到时若是牵连……”
顾廷戈沉沉的打断沈柏,说:“就是在这个时候说才更容易挣到功劳让陛下原谅你的欺瞒,而且一旦你恢复女儿身,京中的格局将会被再次打乱,反倒更有利于太子殿下巩固自己的实力。”
沈柏一愣,随后了然。
是了,她之前在京中树了不少敌,恢复女儿身必然会引来巨大的争议,会吸引很多世家大族的目光,只怕个个都想揪住她的错折腾她一番,反倒能方便赵彻行事。
沈柏之前没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会儿顾廷戈一提,她又觉得未必不可行。
而且她现在恢复女儿身的话,就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顾恒舟身边,要是有什么莺莺燕燕要打顾恒舟的主意,她也好帮忙相看相看。
沈柏很快想明白,拱手道:“顾叔叔说的是,只是这次远烽郡一战,我只是利用钦差之名说服钱校尉前来支援,这功劳还不足以让陛下原谅我的期满之罪,顾叔叔可能为小侄指条明路?”
顾廷戈说:“兵符在你手上,你难道还没猜到?”
沈柏猜到了,掀眸看着顾廷戈,试探着问:“昭陵有十八州,若要调兵,顾叔叔觉得从哪儿调最好?”
顾廷戈并不偏颇,站在中立立场说:“天下兵马没有不好的,只有不能好好带领他们发挥最大潜能的将领。”
沈柏谄媚的附和:“顾叔叔说得对。”
这便要定下了,顾恒舟还想替沈柏说点什么,顾廷戈抢先说:“明日一早就回京,你下去收拾一下。”
沈柏一直和顾恒舟住在一个营帐,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不过知道顾廷戈这是要和顾恒舟说点私密话,沈柏也没戳穿,识相的退出营帐,顾恒舟立刻说:“父亲既然知道沈柏是女子,为什么还要将这样的重任交到她身上?”
顾廷戈一改方才的宽容,冷声道:“因为她适合!”
顾廷戈坚持道:“父亲,我才是武将!”
“从你们启程回京,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你如果不露面,京里的人肯定会发现不对,这次若是不能揪出他们,后果将不堪设想。”
顾廷戈一脸肃然,恒德帝把卫义军都交给顾廷戈带走,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若是有人觊觎太子之位甚至是那把龙椅,这次时机就会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会给恒德帝打击这些世家大族提供完美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那些世家大族会把握住,他们也要把握住。
知道顾恒舟性子倔,顾廷戈又补充了一句:“欺君之罪是重罪,若这次的事成了,陛下才有可能让她全身而退。”
顾恒舟立刻反驳:“若儿子非要护着她,陛下未必会要了她的脑袋。”
顾恒舟已经见识过战争的残酷,一点也不希望沈柏犯险。
顾廷戈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针见血的问:“你拼尽顾家祖辈之功,只换她好好活着,若陛下将她赐婚给别人你又当如何?”
顾恒舟一哽,说不出话来,顾廷戈又道:“我知道她喜欢你,就算她不愿意嫁给旁人,难道你希望到时她再玩一次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抗旨不遵?”
顾恒舟抿唇,陷入沉默,顾廷戈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戳到了要害。
顾家祖辈挣下来的军功的确可以护得他和沈柏安然无恙,但这种东西,用一次两次可行,一直用就会被人诟病,上位者也会厌烦。
这些功勋要用在真正的刀刃上。
顾恒舟暗暗咬牙,下颚线条僵硬的紧绷着。
气氛有点微妙的紧张,片刻后,顾廷戈低低的笑了一声,说:“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打算终身不娶了,没想到给我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顾廷戈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些,顾恒舟疑惑的问:“父亲不怪我?”
顾廷戈重重的叹了口气:“怪你有什么用?我一直都不在你身边,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你中意的人,我难道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就很难了。
顾恒舟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闻言冲顾廷戈磕了个头,说:“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总比你喜欢男子好。”
刚回到瀚京的时候,看到顾恒舟对沈柏那么维护,顾廷戈的心情不比知道沈柏是女儿身的时候轻松。
要是沈柏真的是男子,顾家不就绝后了?
顾廷戈走过去把顾恒舟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行远,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我没尽到当爹的义务,以后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只要记得,不论做什么事,都无愧于君,无愧于民,无愧于心便好。”
顾恒舟颔首点头,说:“儿子谨记。”
“好了,去收拾一下吧。”
顾恒舟转身离开,走到营帐门口又听见顾廷戈说:“沈家那小孩儿不错,当得起我们顾家的门楣,臭小子眼光不错。”
顾恒舟步子微顿,没有回头,眉眼却不觉染上两分笑意。
他放在心上的小骗子,被父亲和二位叔叔都认同了呢。
第二天一早,顾恒舟和沈柏带着禁卫军启程回瀚京,顾恒舟的伤还没完全好,没有骑马,和沈柏一起坐的马车。
马车是在远烽郡城里随便买的,很是低调朴素,但禁卫军浩浩荡荡的跟在后面,阵仗很大,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七日后,一行人到达漠州,城中百姓夹道欢迎,新任州府还没到,钱搏天做主盛情款待了两人。
两人没有久留,在漠州休整两日便重新启程往瀚京赶。
禁卫军护送马车离开后,当日傍晚,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麻短打的人骑着骏马在夜色的掩护下朝瀚京疾行。
谁也不知道,瀚京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156章 出兵瀚京
五月初五,端午节,谌州。
已经是酉时末,街边卖东西的小贩儿开始收摊,一匹瘦瘦高高的马踏着余晖进城,在摊前停下,马上的人丢了一锭碎银到摊上,哑着声说:“来两个粽子。”
小贩儿嘴上高高应着好,把两个粽子用荷叶包起来,找了铜板一起送过去,笑呵呵的说:“有点烫,您小心拿好,这是找您的七个铜板。”
马上的人戴着斗笠,一手勒着马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接过粽子和铜板。
小贩儿眼尖,看见马上那人的手很小,还很白嫩,但约莫赶路赶太急了,掌心被勒得磨破了皮,有些红肿不堪。
“多谢!”
马上的人道了声谢策马离开,小贩儿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好的姑娘家,不在家里待着,跑外面来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做什么?”
小贩儿只是随口一说,随后便专注收摊,那一句话随风飘散,无人问津。
戴着斗笠的人边赶路边在马背上把两个粽子剥开吃掉,花了一个时辰横穿谌州,到了谌州校尉营大门外。
守门将士将马拦下,那人翻身下马,并未摘下斗笠,只低声说:“奉世子殿下之命,前来找他之前的亲兵阿柴。”
守门将士负责的问:“既然是奉世子殿下之命,可有凭证?”
“并无凭证,不过阿柴认得我,只要他出来,一看便知真假。”没有凭证,守门将士不肯相信,那人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事出紧急,我就在这儿站着,你们通传一声便是,若证实我说的是假话,可抓了我随意处置。”
那人说得如此恳切,两人互相看看,还是决定进去通传,一刻钟后,阿柴顶着一身热汗走到营门口,他才刚结束一天的操练。
不用他开口询问,戴着斗笠的人拨开纱帘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阿柴面露惊喜,那人淡淡的说:“进去再说。”
阿柴带人进了营帐,到了没人的地方才低声问:“沈少爷,你怎么来了?你和督监不是在远烽郡吗?”
谌州离远烽郡太远,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只知道远烽郡守住了,越西敌军的粮草被烧,并不知道沈柏和顾恒舟已经启程回瀚京。
沈柏轻声说:“国公大人已经回到远烽郡,边关现在很安全,我和顾兄就启程回京了。”
阿柴意外,明知不可能,还是期盼的朝营门方向看了一眼,问:“督监也来谌州了吗?”
沈柏摇头,说:“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来这里的事是机密,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一个人只身前来,还要掩盖行踪,这事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
阿柴眼底的惊喜收敛,先带沈柏去了自己的营帐。
天气越发热了,沈柏一进帐先掀了斗笠捧起茶壶猛灌。
阿柴见她瘦了不少,神情很是疲倦,忍不住问:“沈少爷这几日都在赶路没有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