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还有个线人主动上门来,告诉他从江西南昌开来一艘大官船,打着官府的名义,其实是钱庄用来运银子的船,抢到了就是赚到了。
吴平立刻在长江上拦截,去抢银船。但是他错信了线人,这真是一艘官船,而且是穷官,最值钱的就是这枚金印。
汪大夏竭力忍住将蜡烛插/进吴平眼睛里的冲动,问:“船上的人呢?”
“都死了。”吴平说道:“那个清官还敢对我们开炮反击,最后被我们两枪打死,幸存者都被我们杀了,和船一起沉入长江,杀了当官的,我们不可能留活口。”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亲耳听到凶手讲出来,汪大夏的心还是锥刺一样疼。
握着蜡烛的手剧烈颤抖着,一滴滴蜡油滴在吴平的脸上。
汪大夏用蜡烛点燃了吴平的衣服,“最后一个问题,线人是谁?你们在那里碰面、长什么模样、何方口音?你快说,说完了我就帮你灭火。”
一年的仇恨下来,汪大夏已经无师自通了上一世东厂厂公汪公公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铁三角又要相会了
第195章 他乡遇故知
南澳岛到了冬天, 就像是比较凉快的夏天,一件单衣就能过冬,火焰所到之处, 衣服化为灰烬, 皮肤先是烤红了, 随即蹦出一个个透明的燎泡, 大如鸡蛋, 小如黄豆, 从衣领一直往下烧。
听到惨叫,看到吴平疼到扭曲的脸, 汪大夏并没有感受到复仇的畅快, 只有确认父亲已经死亡的痛。
长达一年的漫漫追凶路, 汪大夏无数次想象着父亲有一线生还的可能性来安慰自己, 现在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父亲早在一年前就葬身在冰冷的长江, 尸骨无存。
凌虐杀父仇人也不能治疗他内心的痛苦。吴平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汪大夏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吵闹。
烧到小腹时, 连胸毛都一根根被烧掉,眼瞅着火势要马上蔓延到肚脐以下,要成烟熏鸡了, 吴平受不了,“我招!我什么都招!求给个痛快吧!”
吴平不止杀过汪千户一个朝廷命官。早在嘉靖四十一年,他给倭寇带路, 为了赚些“中介费”,他作为内应,帮助倭寇攻陷了自己的家乡诏安,乡亲父老被烧杀抢掠, 驻守在此的千户周华也被倭寇杀害。
血债累累,吴平知道自己活不了,只求速死,少一些痛苦。
汪大夏泼了一桶水灭火。
线人是江西宜春江边一个码头客栈的老板。这是一家黑店,做的不是正经生意,无论白道黑道都消息灵通,吴平带着人手和家伙想故技重施在放手薄弱的江西抢一波钱财好过年,就找这里,向老板打听当即的富户,方便他们下手,有的放矢。
那老板头一个说的就是宜春本地袁州府最有名的人——致仕归乡的严氏父子。
严氏父子回乡之后,扩建宅邸,兴修祖坟,马桶都是金的,听说下葬被衍圣公休弃的女儿极尽奢侈,就是去挖陪葬品也够好几辈子花用了,是宜春最富有的有钱人。
吴平谨慎,先去严家踩点,发现严家巨富不假,但是豢养了一千多看门护院的家丁,名义上是家丁,却是按照比军队严格的标准招募,兵强马壮,要抢的话有些难度。这块肥肉虽然诱人,但骨头也够硬,吃不了兜着走。
吴平遂放弃。老板给他第二条路,说从南昌要过来一艘大官船,表面上是官员回乡,实际上是钱庄打着官员的名义转运银两,因为山匪路霸只敢抢民船和商船,都怕当官的。
从严家的巨富来看,客栈老板的话是靠谱的。吴平就召集人手和船只对官船围追堵截,这一回,船是顺利攻下了,却发现官船就是官船,不是银船,而且底下的货仓还被炸了个洞,江水灌进去,他们来不及搬走所有的箱笼,船就沉了。
这一趟买卖亏本了,所以吴平决定攻打九江县,以弥补这次行动的损失,曾经七个倭寇就能攻下一座县城,他觉得这次应该没问题。
但是不料他又打错了算盘,三年之后,守城的卫所士兵战斗力依然差到令人发指,但至少会射箭、开火/枪等等基本技能,不像以前那样被倭寇强攻几下就吓得弃城逃跑。
吴平又失败了。
“等等!”汪大夏打断道:“官船底舱被炸了个洞,不是你的人混进货仓里干的?”
吴平说道:“当然不是,我们临时起意抢劫,那里有机会在官船上安排自己人?何况当时我们以为是银船,银子那么重,船炸个洞,沉的快,银子都喂鱼去了,我们什么都捞不着。”
汪大夏拿出短刀,戳破了吴平身上烫出来的水晶燎泡,“谁炸的?”
吴平拼命摇头:“不知道!船上的人死光了,或许是觉得反正逃不出去,就干脆破釜沉舟,把船炸沉了也不让让我们占便宜,同归于尽!”
“我们攻打九江县城失败,就立刻退回去,途径宜春,我去找客栈老板,要打听消息的钱要回来,我们被他的破消息坑的太惨,但是去的时候,客栈已经化为灰烬,据说是客房客人取暖的时候炭火引燃了幔帐,把客栈给点了,客栈老板那晚喝了酒,睡的太沉,没有听到呼喊声,烧死在里头。”
人死了,钱肯定要不回来,吴平只得带着倭寇回到广东,重操旧业,招兵买马,那颗从官船打劫而来的金印,他不敢用,就给了手下远去澳门,专门找外国的商人交易,外国商人喜欢收藏这种官员标记的东西,一颗有字的官印比融化成一根平平无奇的金条要值钱多了。
一个“贪”字,居然成了汪大夏寻找杀父仇人的唯一线索。始与贪婪,也终于贪婪。
兜兜转转,线索又指向了严氏父子。
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局,一步步将汪千户推向死亡。吴平是严家的老家的黑店里得到的消息,他还先去过严家踩点、官船在遭遇倭寇袭击时船底货仓被炸了个洞,明显官船上有内鬼——这个内鬼还不是倭寇的人。
这个内鬼晓得汪千户的随从们有抗击倭寇的能力,担心大官船冲破倭寇的包围,所以先炸了船,让大官船无法逃离。
里应外合之下,汪千户必死无疑,还借着倭寇的手,根本猜不到这里头居然还有幕后黑手的操纵,连穷凶极恶的倭寇都是他的棋子而已。
黑店客栈老板应该是被幕后黑手灭了口。
这种熟练的手法、缜密的计划、事后杀人灭口、绝对不留任何证据的手段、对父亲除之而后快的恶意,只能是严世蕃!
汪大夏眼里杀气腾腾,把吴平给戚继光和俞大猷处置,当天就赶往江西。
汪大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纵使天王老子要保他,我也要杀了他!
汪大夏昼夜不停的骑马,每到一个驿站,马匹都累得倒下,汪大夏换了一匹新马,继续骑行,连吃饭都是在马背上解决。
赶到长江,南方暖和,隆冬的长江只有岸边结着一层薄冰,江水并没有冻住,还能够行船,他买舟往江西而去,刚上船,就累得眼前一黑,睡过去了。
恍恍惚惚,响起了《凤求凰》的吉乐,唢呐声尤其悦耳,几乎要把天上飘荡的鹅毛大雪撕扯成碎屑。
汪大夏听到陆缨敲门,“喂,你好了没有?吉时快到了,别耽误接新娘子。你别再照镜子了,还能照出个花儿不成?新人最大,你今天肯定是最俊的男子,连我都甘拜下风。”
汪大夏穿着大红吉服开门,问上司兼伴郎陆缨,“我的帽子正不正?”
陆缨也穿得一身红,头戴黑色/网纱,网纱上一左一右插戴一朵大红绢花,疤面俏郎君名不虚传。
陆缨从来不在帽子和网纱上簪花,这回给汪大夏当伴郎,破了例,图个喜庆。
汪大夏在左肩上挂了一副大红缂丝花开富贵的蜀锦,一直垂到袍角,这是结婚的习俗,新郎要披红挂彩,迎娶新娘。
汪大夏戴着一顶乌纱帽,帽顶两边插戴两朵金花,还有一对五彩斑斓、有胳膊那么长的孔雀毛。
陆缨说道:“帽子戴的很正,就是头饰太多了,一对金花即可,为什么还要画蛇添足插一对孔雀毛?”
“好看啊。”汪大夏原地转了一圈,“而且还足够醒目,采薇一眼就能看见我。”
陆缨不由分说就把帽子上的孔雀毛薅下来了,“你戴着这两根高耸入云的孔雀毛,进房门都要低头,孔雀毛扫到门框,万一扫下来的,岂不尴尬?况且,新娘子一路都是双手捧着羽扇遮面,她就看见扇子,看不见你的。”
汪大夏只顾着自己漂亮,忘了还有这一茬,于是作罢,戴着一对金花出门。
新娘子就住在隔壁,路程短,但是礼数不能省,汪大夏骑着白色骏马,伴郎陆缨骑着一匹枣红马,去了隔壁接新娘。
堵门、索要红包、一关关的过,还要现场做催妆诗,汪大夏那里会做诗?都是陆缨出来解围,流利的背诵她家幕僚们捉刀写的诗。
终于,新娘魏采薇穿着大红嫁衣出来了,双手捧着羽扇遮面,上了花轿。汪大夏高兴得唇角都要裂到帽子上的金花,从今天起,我和采薇就是正头夫妻了。
两人走到喜堂拜天地。
司仪唱道:“一拜天地!”
两人对着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对着正座上的汪千户一拜。
但是,转过来的瞬间,原本活生生的汪千户却变成了一块灵牌,上面写着“顕考汪公讳伯达之灵位”。
这是怎么回事?
汪大夏连忙跑过去,手指刚刚触到灵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喜堂变灵堂,喜服变丧服,只有唢呐高亢的乐声的不变,从《凤求凰》变成了《大出殡》。
“不!不!”汪大夏在梦中也不能接受父亲的死亡,大声从梦中惊醒了。
醒来时,他身如火炭、咽喉就像沙纸打磨过似的、浑身骨头都疼,刚一坐起,眼前天旋地转,砸在枕头上,居然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船上的伙计端着一碗粥,“客官,你生病了,喝碗粥吧。”
汪大夏没有胃口,嗓音沙哑:“到宜春了吗?”
伙计说道:“还没有,现在外头下着大雨,长江大风大浪,又是夜里,不敢夜行,都开到港口码头停船。我们现在在码头客栈里,客官病了叫不醒,我们就把客官抬到客栈里歇着,等大雨停了再启航。客官,您病的很重,得赶紧请大夫看看,别小病拖成大病。”
汪大夏浑身无力,实在撑不住了,便不再逞强,掏了一角银子给伙计,“快去请最好的来,剩下给你当赏钱。”
他必须好起来才能找严世蕃复仇。现在这副身体杀鸡都难。
伙计得了钱,去找大夫,刚下楼到了大堂,就看见“妙手回春”的旗帜,一个江湖郎中正在埋头吃鱼面,饭桌上还搁着一个虎撑。
作者有话要说: 双夏重逢
第196章 圆梦
外头风雨大作, 既然有现成的大夫,就不要舍近求远了。
伙计下楼,对吃面的江湖郎中说道:“我家客人生病了, 请大夫上去看看。”
江湖郎中拿起醋壶, 往面碗里头倒醋, 谁知这醋壶就像前列腺出了问题的男人, 滴了两滴就没有了。
“小二!加点醋!”江湖郎中解决了醋了问题, 对伙计说道:“我坐了好几天船, 晃的头晕,只想吃碗面去客房休息, 麻烦另请高明。”
伙计说道:“离这里最近的药铺至少二里地, 又下着大雨, 大冬天的, 药铺大夫估计不会出诊, 还望大夫行个方便,给我家客人看看。”
言谈间,店小二将醋壶加满, 江湖郎中不要钱似的顿顿顿往面碗里倒醋,酸香四溢,“我今天真不舒服, 怕诊断有误,你找客栈掌柜的打听打听,应该有其他的跑江湖的郎中。”
江湖郎中继续吃面, 伙计再次被拒绝,只得去找掌柜打听附近的大夫。
掌柜的说没有,今天只看见这个吃面的江湖郎中入住客栈。
伙计只得厚着脸皮折返,他拿出钱袋子, 往饭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吓得吃面的郎中差点掉了筷子。
“要多少钱?开个价。”伙计说道。
话音刚落,伙计感觉到后脖子一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你是请大夫,还是恐吓大夫?”
伙计不敢回头看,“当……当然是请。掌柜的说大夫独此一家,没有其他郎中入住,我家客人病的很重,上船时还生龙活虎,现在都起不了床了。”
掌柜的连忙过来说和,“这都是真的,别误会、别打架,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随着刀剑入鞘之声响起,后脖子的凉气没有了,伙计壮胆回头一瞧,是个颇为俊俏的游侠,刚才就坐在江湖郎中旁边的饭桌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正是陆缨,江湖郎中就是魏采薇,她还是自称“禾大夫”。
他们的目的地是湖北武当山,也是在江西被风雨困在港口了。
伙计连忙向魏采薇一揖赔罪,“对不住,刚才小的一时心急,拿钱砸人,怪不尊重的,小的错了。”
舟车劳顿,魏采薇胃口不好,加了醋,把面调成重口味,也只是勉强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说道:“问诊先给二十钱,开药方针灸推拿另算钱,我今日精神不好,提前说清楚,若诊错了,概不负责。”
魏采薇并不想赚钱,但是听伙计说如此着急,医者父母心,能救得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