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斩那日,裴蓁蓁并没有亲自去现场。
裴蓁蓁并不同情徐后,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自该她自己担着所有的后果。若不是她的野心,舅舅也不会死,仅凭这一点,裴蓁蓁便永远也无法原谅她。
而到了这个地步,徐后也不曾后悔,若说是悔,便是悔自己做得还不够绝。
最后,为她的死落泪的,只有一个被她视为傻子的李崇德。
李见微并非做事狠绝的角色,李崇德作为先帝李炎最后的血脉,又心智不全,保他安然终老,李见微还是能做到的。
那一日,裴蓁蓁带着王洵上了山,去祭拜被她埋在山顶的萧明洲。
在这山顶上,能俯瞰城中景色,裴蓁蓁想让萧明洲看着,天下重归太平的那一日,让他瞧着他所期盼的国泰民安。
几碟萧明洲生前爱吃的点心被供奉在墓碑前,裴蓁蓁与王洵齐齐俯身拜下。
细碎的小雪落下,洒在裴蓁蓁狐裘上,雪白的绒毛有些湿润。
王洵为她拉上兜帽,凛冽的寒风中,裴蓁蓁的脸如同一块冷玉。
“回家吧。”王洵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好。”裴蓁蓁看了一眼墓碑,“舅舅,等明年春天,我们再来看你。”
不必不舍,因为不久,又会再见。
舅舅,我会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不叫你失望。
我已经有了,愿意相伴一生的人,舅舅,别担心我,你往前走吧,别再留念这凡世。
裴蓁蓁微微仰起脸,对王洵露出一个干净如初雪的笑。
王洵的指尖拂过她侧脸,收紧了手,牵着她下山去。
半山腰,遇上了萧云深和前来祭拜的裴家五兄弟。裴蓁蓁向他们点点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着一黑一白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萧云深才开口:“走吧。”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常州,兰陵。
“这王洵实在过分,过分啊!”谢五郎晃着手中折扇,跌足长叹,唏嘘不已。
他好容易取了常州,正想以此为筹码,同那端王李见微好好谈一谈怎么合作。谁知转眼之间,先帝遗旨一出,端王就成了正统,顺理成章承继大位。
各方势力林立,最开始打出的旗号便是胡人肆虐,朝廷无德,他们不肯听从征召也是有理由的。但李见微上位,他领雍州儿郎出兵,作战英勇,天下百姓也是看在眼中的。
他做天子,无德之说便再也站不住脚。
好嘛,这一下子,不肯尊其为主的,便都成了叛逆,该被天下讨。
“本来以为大家都在一个棋盘上落子,却没想到这王七直接将棋盘都掀了!”谢五郎长吁短叹,只觉得自己辛苦一番,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萧云珩见他大冬天拿把破扇子装模作样,实在看不过眼:“这数九寒天,你拿把扇子不嫌冷?”
谢五郎扇着折扇:“再冷,也没有我的心寒哪。”
萧云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兴趣应和他,问起了正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不能合作,那便只能——”谢五郎一把收了折扇,面上露出幽深的笑意。“效忠。”
萧云珩挑了挑眉:“看来你是打算认输了?”
“原本就没打算赢,”谢五郎惆怅道,“谁知那王七连个谈条件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的目光很是幽怨,萧云珩却同他一点共鸣也无,见他如此,反而勾唇笑了起来。
谢五郎叹了口气:“罢了,左右他已经同你妹妹定亲,就当我给你一个面子,不同他一般见识了。此番前去盛安表忠心,怎么也要混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你我取常州费的这番功夫。”
“嗯,恰好赶得上蓁蓁的婚礼。”萧云珩慢条斯理地说。
谢五郎瞧着他,忽道:“阿珩啊,我怎么觉得,若是我决定同那王七作对,你怕是会为了你妹妹,转手把我卖了吧?”
“怎么会。”萧云珩脸上挂着矜持而不失礼貌的笑,不过他说的话,谢五郎一个字也不信。
萧云珩才懒得揣摩这人的心思,站起身:“既是做了决定,便该将行李收拾收拾了。”
“自然。”谢五郎懒懒应道,“既是要表忠心,当然越早越好,这才能得那最大的赏赐。”
萧云珩笑了笑,走出门去。
自回到兰陵之后,萧氏便幽居老宅之中,未曾再踏出门半步。
她与裴正在萧明洲死后和离,外人多以为是裴正趋炎附势,见萧家因萧明洲受徐后冷待,便立刻要同萧家划清界限,以保全自己的富贵。
裴正从未做出任何解释,默默认下这一切,裴府之中,也未曾传出什么不利于萧氏的言论,可谓是仁至义尽。
当然,他更多是为了裴清行几个儿女,若是让世人得知他们的母亲曾做出那般不堪之事,无数的非议便会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裴正保护儿女的方式。
萧云珩走入萧氏的院中,这是她还未出阁时所住的地方,即便多年无人居住,也有人日日打扫,如今还保持着当日旧貌。
只从庭院之中的细节便能瞧出,当日萧氏父母在世时,对她的极尽宠爱。
萧云珩不明白,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他的姑母如何会将自己活成这般模样。
“二郎君。”持萤蹲身,向萧云珩行礼。
萧云珩点点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眉眼冷淡:“姑母如何?”
“方才用过饭。”持萤小心答道。
萧云珩走到门前,屈指轻敲房门三下:“姑母。”
好一刻,房中才传来萧氏嘶哑低沉的声音:“你今日,倒是有空来看我。”
话中带着沉沉暮气,不带丝毫善意。
所幸萧云珩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端王已在盛安称帝,我与谢五,要往盛安献城,此来,是同姑母作别。”
萧氏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要走,同我有什么干系。”
萧云珩勾着嘴角:“姑母,蓁蓁要成亲了。她要嫁的,便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琅琊王七郎。”
房中久久没有声息,萧云珩轻笑一声:“姑母大约还不知道吧,蓁蓁如今被新帝封了一品虞国夫人,她与王洵,也是门当户对了。”
“萧云珩——”房中的人终于被他激怒,尖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一丝疯狂,“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姑母,蓁蓁她很好,她还会有个无比光明的未来,至于你心爱的长女,永远也无法同她相比。”萧云珩的语气很平淡,却字字锥心,踩在萧氏心中最痛的地方。
一阵陶瓷碎裂之声传来,萧云珩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
他便是故意叫萧氏不痛快,他欠蓁蓁一条命,如此也算偿还一点。
新帝登基月余,新任常州刺史谢五郎前往盛安,为帝王贺。之后,北地诸州郡多有效仿,清河崔氏子崔瑜设计杀吴氏家主,携镇江水军贺新帝登位。
有几处州郡势力称王,不肯臣服,桓陵率镇北军出征,不足半月便下一地,自此,北地一统,以雍州盛安为都,史称北魏。
深冬的时候,裴正与裴元也辗转到了并州。
入了城门,便见得城中人家新桃换旧符,浑身裹得厚厚实实的孩童手里拿着吃食,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从路上跑过,留下一串笑声。
将到新年,便是最舍不得吃用的家里也要拿出钱来,置办一些好的吃食用度,过了这年。
再说这两年并州既无天灾,也无人祸,只要肯出力,日子都过得不差。
街市上摆着各色物件,小贩们便盼着年前再赚上一笔,百姓穿梭其间,口中不停讨价还价。
看着这一派安平景象,裴正忍不住叹道:“并州是个好地方啊。”
一路见了太多离乱,到了并州,他才觉得回到了人间。
裴元也勾起了一丝笑:“是啊,这的确是个好地方。”
次年春,新帝改元安平。
安平元年,并州刺史王洵娶虞国夫人裴蓁蓁为妻,红妆十里,帝王亲贺,州府之中欢声一片。
于静园之中拜过裴正,裴蓁蓁便由五个哥哥轮流背出门外。
按规矩,只裴清行一人便足够,但裴清渊几人却不肯答应,争执起来,最后便议定了一人背一段,也亏得静园的路足够长。
以团扇掩面,裴蓁蓁抬头,对上王洵的目光。她难得穿红色这样艳丽的颜色,被精心描画后的眉眼只一眼就能勾去人的心魂。
王洵想,她终于是他的了。裴蓁蓁也想,从此,他便是她的了,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拿去。
牵着她的手上了轿辇,车轮缓缓转动,裴家、萧家、王家的儿郎都骑着马跟在一旁,其中自然不能少了与王洵知交的桓陵。
静园的下仆抬着几筐铜钱,面上带着喜庆的笑意,随着车,一路将铜钱抛洒出去。
东海郡的百姓一面拾起铜钱,口中也不忘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王宅,这里是王洵和裴蓁蓁未来的家,家中每一处景致,都是二人亲自挑选。
王父与王夫人坐在正厅主位,看着一双小儿女走来,眼神欣慰。
这世上,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侍女奉上清水,王洵与裴蓁蓁依礼洁手洁面,交拜入席,相对而坐。
此乃对席之礼,男于西,女于东,其意在阴阳交会有渐。
席上,共食一牲之肉,乃为同牢;随后以卺酌酒,饮完半卺,互相交换而饮尽,此为合卺。
起面对父母,王洵与裴蓁蓁拱手拜下,又起身转向诸来客,再拜。
而在座宾客纷纷起身,回拜一礼,口中齐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注一)
王洵忍不住侧过头,正好对上裴蓁蓁看来的视线,面上浮起真心的笑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轻声道。
裴蓁蓁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有繁星落入眸中:“你是我的良人,再跑不掉了。”
跨越生死,前世今生,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之前写过成亲,所以这次就没有把婚礼描写得太详细O(∩_∩)O
感谢一路追文的小天使,诸多不足只能请大家多多包涵,因为学业上的事,蠢作者没有精力把后半篇写得太详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