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远眼眶有些红,看了刘文谦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大哥,我对不起你。”
刘文谦嗯了一声,似乎认同他说的话,“都过去了,不要想太多。娘那边的孝敬,我会一直给的。你既然回来了,五叔也没了,你就不要回祖坟山了。你也给王经纪做了一阵子的徒弟,虽然离开了大半年,回来多寻摸一阵子,也能找到活儿干。”
刘文远知道,大哥这是在为他一家子的生计考虑,“我听大哥的,我对不住大哥。”
刘文谦如今日子过得顺遂,见他这样狼狈落魄,早就不在意了,随意挥挥手,“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兄弟两个躲在角落里说话,族里人却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刘文远。他是五老太爷的亲儿子,五老太爷死了,刘文善兄弟几个披麻戴孝跪在棺木前磕头,刘文远却坐的远远的。他来的时候,也是以普通族中后辈子弟行礼。
想看热闹的人什么都没看到。
反倒是刘文善,他路过刘文谦身边时,看了他好几回。
刘文善从五老太爷之前说的只言片语中,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这个族兄,手段太深了。他一个字不说,放任徐氏那个妇人过来闹几回,他爹就上吊了。这回真冤枉刘文谦了,他并没有指示徐氏做什么,他忙的很,哪里有工夫去管徐氏那个蠢妇人。
头一回徐氏来的时候,只是要求五老太爷答应让她回来,五老太爷让她自己想办法。谁知道后面两次她再来,气势汹汹,怒火滔天,完全不顾及辈分之别,在五老太爷的小厅堂里大吵大闹,让他交出凶手,若不然,她就去衙门里告状。
刘文善当时听得心惊肉跳,五老太爷却让他稍安勿躁。
他以为老父亲想到了什么好拌饭,可他没想到,五老太爷的方法,就是自己给刘锦南偿命。
虽然五老太爷精于算计,可人命关天,徐氏又是那个一样豁得出去的妇人,他没有办法了。
只有他死,才能破了这个局。
他一条命,抵刘锦南一条命。按照伦理来说,祖父给孙子抵命,足够了。那酒虽是刘锦忠带去的,但是他泡的,他才是罪魁祸首。他若不认,一旦被徐氏捅出去,刘锦忠就算不死,这辈子也毁了。
且他一死,他和汪氏不光彩的过往顿时消炎云散。不明就里的人,只会把眼光放在他的羞愧之上,时间一久,就算刘文谦等人把毒酒的事情说出来,也已经死无对证了。
五老太爷到死,都还在算计,用他的一条命,护住了家里的儿孙。
刘文谦知道,毒酒的事情,只能这样过去了。一命抵一命,从此烟消云散。
五老太爷毕竟死的不光彩,刘文善请了人在家里念了三天的经,立刻把老父亲发送了出去,然后以守孝的名义,和兄弟子侄们一起,闭门谢客。
徐氏傻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五老太爷会自杀。她只是想让他交出刘锦忠,然后拿到刘文远面前去邀功,她就可以回去了。
这个死老头子哇,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徐氏回去找刘文远,刘文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和姓张的好生过吧,家里不用你担心,二郎和三郎好的好。你不在,他们少一些歪心思,以后也能落个好结局。”
不论徐氏怎么闹,刘文远都不同意她回去,就算二郎和三郎一起求,他也不同意。
徐氏哭过闹过,最后人有些疯魔了,张老赖把她弄了回去,但她时常还会过来,坐在二房门口絮絮叨叨,骂刘文远、骂花氏。
除了徐氏,连汪氏也有些神志不清。五老太爷自缢之后,汪氏开始做噩梦。她时常梦见年轻的时候,她抱着刘文谦回来,忽然来一群人,说她是人贩子,抢了人家的孩子。或者是梦到和五老太爷私会,五老太爷阴恻恻地看着她,二嫂,我又来了,你想不想我啊?然后二老太爷忽然回来了,他们被抓个现行。或者梦到刘文远出生,二老太爷问他,老婆子,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再或者梦到刘大郎一声声喊,祖母,我好疼啊。
汪氏日渐消瘦下来,经常说胡话,“老头子,我对不起你。老五,你个黑心肝的种子,你不得好死。大郎,大郎,祖母疼你,不疼了,不疼了……”
汪氏在家里发癫,徐氏在门外发癫,婆媳两个把刘文远爷儿几个折磨的不轻。刘文谦往二房送了一些东西给汪氏,又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说是迷了心智,等想开了就好了。
汪氏自己陷入了死胡同,谁也救不了她,只能让婆子好生伺候着。至于徐氏,刘文谦一个字不问,这女人当初把元宝往魏氏肚子里推的时候,心多狠啊,现在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她没了家,她是可怜,但这都是她的报应。
刘文谦路过徐氏身边时,从来都是假装没看到她。徐氏也不和他说话,只絮絮叨叨骂人。到了饭点,花氏让婆子送一碗饭出来,徐氏一边骂一边吃。
刘文远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出去找活儿干去了。
不管二房一家人怎么闹,刘悦薇一个字都不知道,离她出嫁,只剩下三天了。
五老太爷发送出去之后,天忽然晴了,出了大太阳,地面上的雪迅速化掉了。
魏氏高兴极了,“我还总担心,到了正日子那天,要是雪这么大,万一抬轿子的脚下打滑,可不就要出丑了。”
刘悦蓁开玩笑,“娘,要是抬轿子的脚底打滑了,轿子里的新娘子会不会摔出来?”
刘悦薇拍了她一下,“我摔出来了,难道你还还要跟着笑不成?”
刘悦蓁哈哈笑,“二姐,到时候多给抬轿子的一些钱,让他们务必走稳了,就算鞋掉了,也不能摔倒。”
魏氏笑,“看吧,有这大太阳,两三天地上就干了,到时候正正好。我儿真是有福气,出嫁能赶上好天气。你们别不信,为什么出门子要挑日子,要是赶上下大雨,不是说以后日子不顺。你想,办喜事时畏手畏脚,这喜气自然就差了许多,人心情也败坏了,岂不是不美。”
刘悦薇穿着小夹袄坐在圈椅上,手里抱着杯鲜羊奶,里头加了杏仁。魏氏说喝这个能变白,整天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喝,说让她们变白一些。
羊奶是热的,能暖手,喝一口,胃里都热乎乎的。
刘悦兰和元宝已经快八个月了,整天清醒的时间变长,不愿意一直在屋里呆着。魏氏并不是那种一味娇养孩子的。她给两个孩子穿的厚厚的,围上了披风,头上戴了毛帽子,脸上擦了防冻的油,裹的只剩下两只眼睛在外头。然后让丫头婆子们抱着两个孩子在家里逛,只捡那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玩,阴冷的地方不去。
娘儿几个在家里消遣,刘文谦去找九老太爷去了。他虽然分宗了,嫁女儿是大事,他想办的热热闹闹的。
九老太爷正在廊下晒太阳,刘文谦提着一坛子酒和一条肉来了。
“九叔好悠闲自然。”
九老太爷笑了,“文谦来了,坐。哟,怎么还提这么多东西来,可是有事求我?先说好了,借钱没有。”
刘文谦哈哈笑了,“九叔说笑了,侄儿确实有事相求,却不是来借钱的。”
九老太太谢氏骂他,“死老头子,说话前也不照照镜子,文谦能问你借钱,你穷汉一个,把你搜刮干净也没几个铜板。”
九老太爷笑着回嘴,“死老婆子,净揭我的老底。”
刘文谦坐下了,“九叔,侄儿来是请您帮忙的。再有三天,我家薇丫头就要出门子了。我虽然分了宗,但也姓刘。女儿出门子是大事,侄儿想请您去给我做个主事,不然到时候乱糟糟的,也不像样子。”
九老太爷正色问,“族里人你都请吗?”
刘文谦笑,“我自然都要请的,愿意赏脸去的,我酒肉管够。若实在去不了,侄儿也不勉强。”
九老太爷又笑,“你只要请,谁还能不去呢。你找你四叔了没?”
刘文谦点头,“侄儿等会子就去。”
这些日子,族里的事情都是九老太爷在管。四老太爷年纪大了,知道自己争不过老九,且老九比他人缘好,索性万事以九老太爷为先。
九老太爷嗯了一声,“等会子去和你四叔说一声,放心吧,明儿我就去。丫头出门子是大事,郑家哥儿也有出息,咱们定要好生办。”
刘文谦也就不再客气,“那就多谢九叔了,您歇着,我再去找四叔。”
九老太爷让儿子把刘文谦送出了门,刘文谦的随从在外面,手里还提着一份一模一样的礼。
等到了四老太爷的家,果然,他和九老太爷一个意思,明天就先去看看。
到了第二天,两个老头子往刘文谦家里走了一趟,魏氏把婚礼那天的具体安排都仔细说了一遍。
两个老头子连连点头,夸赞魏氏办的漂亮。可不就漂亮么,刘文谦两口子舍得花钱,哪儿能不漂亮呢。
老哥儿两往刘文谦家里去了一趟,顿时,刘氏宗族所有人都去问。魏氏急忙告诉大家,请大家来帮忙,管饭,还跟以前一样。
分宗的事儿极少,大家也不晓得分宗之后要怎么相处,故而一直在观望。听见魏氏这样一说,大伙儿都放心了。嗨,只要还跟以前一样就好。
顿时,族里的妇人们都不走了,留下听魏氏安排。厨房里,院子里,酒席迎客,到处都要提前准备。虽然家里下人多,能多一些族人帮忙,看起来也更喜庆热闹。
刘氏宗族一连出了两起恶事,祖孙二人一个被毒死,一个自杀,整个族里人心惶惶。族人们急切需要一件喜事来缓一缓心情,刘悦薇出嫁,正好给了大家机会。
一群同辈的妯娌和后辈侄媳妇们热热闹闹围着魏氏说闲话。
“文谦嫂子,你可真是好命,找的男人这样有出息,找的女婿也比旁人家的好。”
魏氏连忙客气,“都是大家伙儿抬举,我们也不过是稍微吃的饱一些罢了。女婿好,是亲家教导的好,我跟着捡个便宜。”
又有人奉承,“婶子,自从你们家分了宗,我也不大敢上门了。我要是知道还和以前一样,我天天来。”
魏氏笑,“侄媳妇只管来,你二妹妹出嫁了,蓁丫头是个野猴子,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族里的媳妇们听到了都暗自高兴,都知道魏氏大方,若是平日里来陪着说说话,多奉承几句,魏氏手里稍微漏一点,她们这个冬天也就更好过了。
魏氏从来不在这上头小气,还没分宗以前,人家来拍她马屁,她给些吃的喝的,还能搞好族里关系,多好。
刘悦蓁私下里笑话魏氏,“娘,您这样,交的净是酒肉朋友。”
刘悦薇当时敲她的脑袋,“酒肉朋友有什么不好,人这一辈子,能有个把个至交就很幸运了,难道个个都是过命的交情不成。酒肉朋友跟着一起热闹热闹,只要心里有分寸,知道谁是靠得住的就行。”
魏氏教导女儿,“你虽然还小,我也要告诉你,这做人啊,要外圆内方,更要讲究和光同尘。你想,咱们家比族里人过得好多了,她们来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我给点东西,两厢都好。她们出去说我的好话,当然,娘不是在意她们说我的好话,但总比说我的坏话要强吧。你爹的生意,你伯父的官位,哪一样都不能名声有损。若是这点子小钱能换来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再说了,有人拍我马屁,我高兴着呢。怎么,你不喜欢听好话?”
刘悦蓁哈哈笑,“喜欢喜欢,娘你快夸夸我吧。”
魏氏把女儿搂进怀里夸了一堆的好话,娘儿几个笑成一团。
言归正传,族里妇人们留了下来,魏氏也不客气,“诸位嫂子弟妹侄媳妇们,过两天我家薇丫头出门。大伙儿也晓得,她婆家如今做了官,总是讲究些,但咱们老刘家也不差的。我要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是忙不开,到时候还请诸位给我帮忙。多的我不敢夸海口,这几天,酒肉管够。还有,人来人往的,帮我看着点门户,别让人往东小院去了,丫头的嫁妆都在里头呢。我把一应的事情都托给了九婶子,大伙儿只管听九婶子调度,我在这里,先谢过大伙儿了。”
说完,魏氏给大家行了个屈膝礼。大伙儿赶紧起身还礼,纷纷表示会尽心尽力。
魏氏给大伙儿一人发了条手巾,外加一朵绢花,“从明儿早晨开始,请诸位来我家帮忙。”
众人得了这小礼物,都喜欢的很,反正都是要来帮忙的,有东西得自然更好了。难怪人人都希望族里能多几个出息人,只要不是那死抠的,大活儿总能得些好处。
一众妇人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
前院里,刘文谦也正在和族里兄弟们说话,同样,请大家明儿来帮忙,又一家分了一坛子普通的酒。
打发走了族人,刘文谦回到了后院,见妻女都坐在廊下晒太阳。
“怎们不到屋里坐,屋里有暖墙呢。外头正化雪,凉飕飕的。”
刘悦薇才要起身,魏氏按住了她,“你别起来,让你妹妹来。三丫头,给你爹搬椅子。”
“好勒。”刘悦蓁虽然穿着裙子,也比别的姑娘灵巧许多,起身就去给刘文谦搬了张椅子,放在魏氏身边。
魏氏回答刘文谦的话,“有暖墙是不错,但总在屋里,难免憋闷。难得出了大太阳,我们出来晒一晒。冷一些无妨,只要穿的厚不怕。肉越吃越馋,火越烤越寒,要是离不得暖墙了,以后日子就难过了。
刘文谦坐下,“娘子的道理总是多,我不过是想让你们娘儿几个多受用一些。”
刘悦薇帮腔,“爹,我们的日子,已经很好了。爹每日辛苦,娘也忙碌,倒是我和妹妹,整日在家傻吃傻睡。”
刘文谦看了看刘悦薇,“薇儿还有什么东西缺的?趁着还有两天的功夫,告诉你娘,现买还来得及。就算来不及了,爹多补你些银子。”
刘悦薇摇头,“爹,我什么都不缺了。女儿的嫁妆,折算起来有上万两银子了,放在青州府都不算丢人的。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呢,女儿总不能把家搬空了。”
刘文谦笑,“搬空倒不至于,爹没本事,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放心,要是明年的盐引能多些,爹到时候再贴补你和你姐姐一些。”
刘悦薇忙道,“爹,姐姐养孩子呢,又分家单过了,您贴补她就行。我不缺钱,我有作坊呢。”
刘文谦继续笑,“你那个小作坊,一年不就千把两银子的出息。等贤哥儿以后中了进士,你们到外地去,我听说要养师爷和随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还年轻,不能为了钱脏了手,那样就走不远了。钱的事儿,你们不用操心。你去了郑家,只管照顾好贤哥儿的身体和起居,让他好生读书。咱们两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呢。”
刘悦薇笑,“爹小瞧人,我年后要准备把作坊扩大一些呢,说不定以后我就能和爹一样,日进斗金,每天阔气地对家里人说,只管花,多的是银子。”
魏氏在一边插话,“官人真是的,薇丫头要出门子了,本来就有些害怕,你再跟她说什么两家的希望,平白让她晚上又睡不着了。”
刘文谦哈哈笑,“好,爹不说了。你只管好生在家里过好最后两天,别怕。爹和你伯父说好了,你以后想回来就回来。咱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定会给你和你姐姐都送一份。”
刘悦薇忽然感觉鼻头有些发酸,上辈子她出嫁之后,除了姐姐疼她,娘家再没有一个人了。
她把眼泪压下去,笑着回答父母,“爹,您放心,女儿会把日子过好的。”
刘文谦嗯了一声,“等你出门子后也快过年了,郑家肯定也忙,你每日看着给你婆婆帮忙。再有,你两个妯娌嫁妆没有你厚,你定要谦逊些。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是做婶子的,定要想周全些,不要忘了家里的哥儿姐儿们。你看你娘,你二婶家的三个孩子,原来对你娘不过是嘴上敬重,你娘从来不和他们计较。郑家三兄弟关系好,你更要好好打理你们妯娌之间的情分。”
刘悦薇点头,“爹放心吧,女儿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