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听了,皱起一双秀眉,像是犯了难。片刻后,她摇摇头,小声说:“大姐姐,不说这些了。我不想嫁那样的人。”
阮静漪笑起来,哄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说完,她就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见腿上的乌青没什么大碍了,又叫丫鬟去厨房拿点心。
阮雪竹别别扭扭地坐在石凳上,小声道:“其实,我也和大姐姐一样,只想嫁个真心人。”
阮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叫丫鬟取来了糕点茶水。糕点是新蒸的金丝卷,热气腾腾,香糯可口。雪竹平时常喝药,甚少吃这些零嘴,见了点心,便露出清甜干净的笑容。
阮静漪看她欢喜,心底也舒适了些。其实她是有些愧怍的,因为今日她邀请阮雪竹来,不仅仅是为了给她讲故事,也是为了今天的这一桩局。
前世,秋嬛也在段齐彦上门时设了一模一样的阴谋。而彼时,阮静漪将计就计,对段齐彦大叙衷情,两人在闺房中拉拉扯扯的,恰好被赶来的众人撞个正着。
而段齐彦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兴许是为了气一气秋嬛,也赌气答应了要娶静漪。后来,静漪便这样代替三妹嫁入了清远伯府。
重来一世,她当然不愿让旧事上演,这才做了十足的准备,先命家丁准备了麻袋,埋伏在桃苑中,又请来了阮雪竹,作为自己的证人。如此一来,她才无懈可击,能完美地自证清白。
因为利用了四妹,她心中有愧。在雪竹走时,着意往她的丫鬟手中塞了一包银两,叮嘱她交给四小姐。
*
段齐彦回到清远伯府后,独自消沉了许久。
他一心爱慕的阮秋嬛,并不愿嫁给他,不惜设计阴谋,也要摆脱这桩婚事。而且,从头到尾,秋嬛都没有露面,像是害怕和他惹上关系似的。
一想到此事,段齐彦就很不是滋味。阮秋嬛那月露清辉一般的身影,在他的心底也像是蒙上了尘,不像之前那般勾人心魄了。
与此同时,脸上的肿痛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段齐彦:他被阮静漪派人扇了两个巴掌。而阮静漪这个名字,也伴随着脸疼一直缠绕着他。
段齐彦想到阮静漪,心底便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他觉得阮静漪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抽自己巴掌,而是应该对自己明艳而笑,轻语快言;她应该追在自己身后,为自己偷偷争风吃醋。哪怕自己对她恶言相向,她也绝不会走太远,而是徘徊在附近,久久不去。
一种很淡的不甘之情,从段齐彦的心底涌起了。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既因为阮秋嬛不愿嫁给自己,也因为阮静漪不再像从前那样追捧自己。种种情绪,糅杂之后,令他和喝了陈醋一般难受。
已是夜晚了,段齐彦却难以入睡。他抚着脸上没有消退的肿痛,在院中的竹林间散步。
月华漫漫,青竹静曳。他望着池塘中的一轮孤月,脑海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如果他娶了阮静漪,事情又会如何?
此刻对他一副爱理不理模样的静漪,是不是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然后继续追在他身后,眼底放着光彩?
而躲着他、看不起他的秋嬛,又是否会为自己的高傲后悔无比,暗恨大姐静漪夺走了自己的婚事?
段齐彦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阵阵波涛。“娶阮静漪为妻”的念头。竟长久地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可惜的是,因为在阮家闹的不快,伯爷夫妇显然是很不愿再和阮家谈亲事了。于是,段齐彦决定先独身上阮家去,向阮老爷探听探听口风。
——阮秋嬛不愿嫁给自己,但阮老爷显然是很想把女儿嫁给自己的。秋嬛不嫁,那换个女儿,不就成了?
打定主意后,段齐彦便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自己收拾齐整了,上了阮家的门。
诚如段齐彦想的那样,阮老爷十分欣喜,立刻将他迎了进来。一番客套后,段齐彦便踌躇着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与秋嬛似乎并无缘分,不过,前日在府上与大小姐阮静漪一番误会,倒是觉得她性情率真,为人高格。”
阮老爷听了这话,表情颇有些精彩。
他不曾听错吧?
面前这位段小公子,前脚想娶他的三女儿秋嬛,闹翻了,后脚又看上了大女儿静漪?
阮老爷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椅上。
这位段小公子,再怎么看,都不像是真心喜欢静漪的。恐怕是他和秋嬛的婚事不成,心底不快,无论如何都想找回场子,便将主意打到了静漪身上。
换而言之,他就是想用迎娶静漪来报复秋嬛,好让秋嬛后悔。
同是男子,年轻人这点狭隘的心思,阮老爷还是猜到了。
可静漪也是自己的女儿,岂有拿她来气另外一个女儿的道理?无论两个女儿谁生气、谁得意,伤的都是阮家人的和气。
在这片刻之间,阮老爷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他陪笑道:“小公子怜爱静漪,阮某也倍感荣幸。不过啊,静漪的脾性不好,恐怕是不大合适伯府那样的高门……”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嗓音:“段齐彦,你有完没完!”
只见一道浅杏色的身影推开了门,大步地跨了进来,身影带风似的,竟显出一分明艳的飒沓来,正是阮静漪。
她抱着手臂,目光很不客气地瞪着段齐彦,道:“秋嬛不嫁给你,你就来找我了?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段齐彦面色微凝,他站起身来,声音镇定地说:“静漪,不要闹了。我是当真转了心意,对你颇为赏识。”
阮静漪的眉跳了跳,问:“你赏识我哪里?”
段齐彦的目光掠过了静漪的眼角。静漪有一颗泪痣,巧合一般,秋嬛也有同样的泪痣。当自己看着静漪的时候,总能找到秋嬛的影子。
不过,他也知道这话失礼,不能直说,于是他便道:“我觉得阮大小姐率真可爱,不失乐趣。”
阮静漪说:“那我改还不行吗?从明日起,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了!”
段齐彦失语。
他看着阮静漪一副咬牙切齿、恨的不行的样子,更觉得她有些可爱了。哪有人说自己是阴险小人的?这不还是赌气话吗?
段齐彦无声地笑起来,说:“好了,静漪,真的不要闹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如今我愿意娶你,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阮静漪听了,差点想把鞋扔到段齐彦的脸上。
她没好气地说:“我的心意?什么心意?我对你又没有那种意思,你明知道我心悦的另有其人。”
段齐彦想起来了,阮静漪说过两三次了,她喜欢的是七叔段准。
可是,这是赌气的话,不是吗?
段齐彦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静漪,你骗的了别人,还骗的了我吗?是不是赌气的话,我一听就明白了。”
这回轮到阮静漪无言了。
她忽然发现,段齐彦是真的面皮很厚。
阮静漪定定地说:“段小公子,我觉得你偶尔也可以出门做做生意,一定能赚的金银满钵,尤其是饭庄生意,极其适合你。”
她的话头拐的太快,段齐彦有些不解:“何来此言?”
阮静漪说:“段小公子把你的脸皮直接揭下来,当面皮用,包饺子或者裹烤鸭,一裹能裹好几盘,再也不需要特地进面皮了。不赚吗?”
段齐彦懵了。
这是什么话?阮静漪的意思是说他脸皮太厚?
偏偏这时,一旁的阮老爷憋不住笑了,肩膀轻轻一颤。那破音似的一笑过后,阮老爷立刻一阵咳嗽,板着脸道:“静漪,怎么说话的?再这样,父亲又得叫你跪下!”
段齐彦有些恼火,正想说话,外头忽然有了一串小跑声。只见管家携着两个家丁,满面肃色而来:“老爷,来大人物了,您得亲自去看看。”
阮老爷疑惑地说:“大人物?谁?知州大人?还是伯爷?不曾见他们下帖子呀!”
在阮老爷的脑袋里,知州与清远伯已经是丹陵最顶天的大人物了。
管家却露出一脸苦色,放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被老天瞧见了什么冒犯的行径:“都不是!是更大的人物,京城来的,您得亲自去瞧瞧。”
“京城?”阮老爷大吃一惊,“到底是谁?”
“来圣旨了!”管家更显出苦色来,“好大的派头,是知州大人亲自陪着来的,小的头都不敢抬,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听闻是要给大小姐赐婚呢。”
这一回,厅内所有的人都震动了。阮老爷呆呆地立在原地,如在梦中,而段齐彦则一个箭步冲到了管家面前,皱眉质问道:“你说什么?赐婚?给谁?”
管家木着脸回答:“是圣上给咱们大小姐赐婚,赐嫁指挥使大人……就是那位宜阳侯府的小侯爷。”
段齐彦如遭雷劈。
第28章 . 圣旨她去了京城,一切都有。
圣旨的到来, 让阮家数口人全部急哄哄而来,聚在了前院里。就连本该卧病休息的韩氏,也被丫鬟搀扶着出来陪着接旨。
不多时,阮家人便到齐的差不多了, 齐刷刷地候着, 面色不尽相同。阮老爷的神色既古怪, 又惊喜, 而老夫人则表情复杂无比。
月洞门边有两个孩子, 年纪幼小, 不必随着一道接旨, 便趴在门那头, 好奇地交头接耳。
“这个穿蓝色衣服的, 是个什么人?听说是京城来的。”
“是来宣圣旨的。他一到, 犹如圣上亲至呢。”
“什么圣旨?”
“是大姐姐要嫁人了。大姐姐生的漂亮,叫京里的皇帝也知道了呗。”
这两个孩子努着嘴, 偷声地说话,时不时偷瞟人群最前头的阮静漪。
不仅是这两个孩子, 秋嬛、芙蕖, 还有侍奉的下人们,也都在若有若无地看她。道道视线落在静漪的背上,如有实质。静漪稳稳地站着,不言不语的,显出一种别样的沉静来。
负责宣圣旨的乃是宫中的御监,着一身藏蓝色长袍,头戴矮纱帽,眼睛尖尖细细,闪溜着精明的光。他个头矮, 是不怎么压人的长相,但丹陵的知州陪在他身旁时,却恭敬无比,极为客气。
见阮家一门都到齐了,御监抖开了手里明黄的卷轴,拉长嗓子,悠悠地念了起来——
“丹陵阮氏之女阮静漪,淑明贤正,堪得芳任。秉性徽柔,毓德知礼。今许为宜阳侯之子段准妻,望尔二人,慎持良缘,以肖古雅。钦此。”
短短数句话,便是一道足以震动阮家的圣命——陛下竟亲自为阮静漪与那位小侯爷赐婚。并且,静漪的位置还不是侧室,而是正室。
阮老爷听了这圣旨,一时觉得自己人在梦中,便伸手自己拍了拍自己的面颊。
须知道,小侯爷段准何等难以高攀,他这辈子可都没想过能让女儿能嫁进宜阳侯府去。这就好比村里的姑子飞上枝头,忽然进宫做了娘娘。
阮老爷一连拍了自己五六下,脸都痛的火辣辣了,这才如梦初醒地恍悟过来,确切如今不是身在梦中,陛下确实是为静漪与小侯爷赐了婚。
再看一旁的长女静漪时,阮老爷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他素来知悉自己的大女儿美貌,可阮老爷也没想过静漪能靠着这种美貌走得多远。静漪能嫁个京城孟家,那就足够给家里争光了。至于更高的,他也没奢望过。
如今仔细一瞧,他才惊觉大女儿的容色确实比他所认定的还要光彩照人,难怪能将小侯爷倾倒了。只是不知道,小侯爷是几时看上静漪的?
阮老爷的印象里,二人也就是多年前的马球场上见了一面。那时的静漪年少,却也有些姿色了。保不齐正是那一次,小侯爷对静漪一见钟情。
御监收起了圣旨,说:“阮大人,阮大小姐,该接旨了。”
阮老爷连忙带着静漪跪下行大礼,道:“谢圣上赐婚。”
阮静漪跟在父亲身后,垂头行了个礼。
御监笑眯眯地将手里的明黄卷轴递过来,放在了阮静漪的手心。
那圣旨是丝缎的,却莫名地发烫。静漪瞥见了这代表天家之恩的耀眼黄色,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对味。
这圣旨下来了,自己就当真要嫁给段准了,没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