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和朝堂越乱,曹皇后心里的紧迫感就越强。
她最近特别能感受到,即便是皇后的身份,也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因为再位高权重,只要上面还有一个人,那么就总有被清算的一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才是真实的。
因为桓衍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所以最近,曹皇后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
有时候,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逗他玩儿的时候,脑海里会冒出来一个相当疯狂的念头:如果现在桓衍突然死了,她身为皇后扶持小皇子登基,是不是局面就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这年头总是一闪而逝,因为曹皇后并不敢多想。
但与此同时,它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因为这对于曹皇后而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桓衍毕竟还活得好好的,所以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而已。不过,曹皇后自己显然都没有意识到,她现在行事,早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不再那么谨慎而小心翼翼,变得更加干脆利落。
所以几日之后,她便回复了金尚仪的那封信,给与了肯定的答案。
就算是有再多的人手,京城里还是摆布得开的,未必一定都要放在宫里。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拘泥于她们的年龄和婚姻状况。甄凉给的那个提议,倒是不错。
至于外面物议纷纷,只要一开始不将所有的打算都说出来,想来抵触的情绪就没有那么明显了。等到将来自己可以掌控权力的时候,不就说什么是什么了吗?
得到了皇后的许可,金尚仪便兴致勃勃地过来找甄凉商议,此事该从哪里入手。
二人正兴致勃勃地商谈时,丽娘猛地推开门,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与冲动,“姑娘,发了,发了!”
待看清屋子里的人,意识到甄凉还有客,她才整个人僵住,脸上的笑意收起,脸也跟着红了起来,连忙低头敛衽,“我不知道姑娘在待客,冲撞了客人。”
金尚仪一眼就认出是那个没选择跟着自己走的女孩,倒没想到她在甄凉这里过得相当不错,便笑道,“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下面的人不成体统,让尚仪笑话了。”甄凉说了一句,才对丽娘道,“什么发了?”
丽娘看了金尚仪一眼,有些迟疑。
甄凉就笑道,“尚仪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实则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想。
果然丽娘十分振奋地道,“姑娘之前给田老虎的那些种子,已经发出来了!”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嫩苗,虽然还小,但瞧着十分水灵呢!”
最重要的是,既然这些能发,撒进地里的那些自然也可以。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足够多的蔬菜被种下去,解了今年冬天的饥荒。
“什么种子?”金尚仪不知此事,颇为好奇地问。
甄凉就解释了一遍,“这也是没奈何的事,现在粮食紧缺,若是能用蔬菜搪塞一下肚子,好歹撑过这个冬天去。”
这实在大出于金尚仪的预料之外。她知道甄凉现在在江南做生意,借着之前的事,得了不少利,却没想到,她会将这些好处分润到普通人身上去。
爱民如子,这是每一个皇帝、每一个官员都会说的话。可是真正将这些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人,却少有。
金尚仪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但她在宫外生活多年,也知道底层百姓之不易,听说甄凉能如此,不由叹道,“你有心了。”
这一瞬间,她甚至有种“我不如她”的感觉。她想要成为制定规矩的人,目光其实还是放在上层,争的是权势。可是甄凉却早已看到了她不会在意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不是甄凉自己的意思,而是她背后的人……
若果真是这样,或许再过几年,局势果真会大不相同。
但这不是金尚仪如今能想的事情,她只能将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写在信里,送回京城给皇后娘娘由她来定夺。这一点,甄凉不会不知道,既知道还让自己听闻此事,那就是一种示好了。
所以金尚仪虽然也很忙碌,但还是打算去看看刚刚发出来的菜苗。如此,之后才有东西可写。
甄凉没有拒绝,一行人乘车去了郊外田老虎等人暂时存身的村子。
田老虎也是个妙人,这菘菜,他是在院子里开了块一尺见方的土地来发的,肥料、水分都是按照甄凉说的给,打理得十分精心。而此刻,这小小一方土地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大概一个指节那么长的菜苗。
它们还那么小,那么弱,但是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来看过,每一个看到的人,脸上都会露出放松和庆幸的笑容。
这种菜真的能种活!
无需甄凉再吩咐什么,大伙儿已经自发地开始打理起撒下种子的那些田地了。要知道,这里育出来的菜苗,可是要分给所有人,种在自家地上的。——这回几大豪族被抄家,大头的好处自然是官府的,但是本地的百姓们,也都分到了一些土地。
毕竟土地还是要有人耕种,有各种作物出产,才会值钱。
金尚仪看起来想拔一株出来看看,但是田老虎在一旁虎视眈眈,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别人救命的粮食,她哪里张得开口?
反正事情若是成了,到时候江南的官员们少不得要送一些成品蔬菜入京,娘娘自然是能见到的。
想到那群江南官员,金尚仪这才明白甄凉让自己过来的原因。只怕是想借着她的面子,让那些人不要随意插手此事,免得好事又变成了坏事。
比如再给这批蔬菜征个税什么的……那群贪得无厌的官员,也不是做不出来。
不过这种事,也是金尚仪乐意去做的。毕竟甄凉已经对那个看起来十分凶悍的田老虎介绍过她的身份:宫中皇后娘娘派出的使者。
就连金尚仪之前发愁的事,田老虎也给出了建议:她们如果是想招一些年轻女孩入宫的话,最好的选择就是那些织娘和绣娘,她们大都识一点字,又有一双巧手,而且因为有傍身的本是,性格也会要强一些,说话做事干脆利落。
在城里可能也能招到一些中等之家的女儿,但是那样的人家,大部分不愿意把女儿送出去。
金尚仪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回去的路上,她不由跟甄凉感慨,果然还是要有当地人做向导,事情才会变得更容易。若不然,她只能依靠那群官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而且只怕成效也不好。
“尚仪宽心,这头一回艰难些,往后就不一样了。”甄凉笑道。
如果一切顺利,后面的人见前面的人顺利入宫,过得也很好,自然就不会那么排斥了。
其实民间之所以排斥送女儿入宫,祸福难测反而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就彻底与家人隔绝,音信难通,生死不知,自然令人畏惧。
所以甄凉旋即又跟金尚仪说起,若是这些人顺利入京,或许可以定期帮她们送家书回来。如此联络不断,家人自然可以安心。
这个事情办起来倒是不难,甄凉现在有自己的商队,每次顺便带过来便是。实际上现在的人通信,也是用这种方式。只是若没有固定的商队长期合作,通信过程往往充满了不确定性,弄丢是常有的事。
所以她只需要成为那个固定的渠道。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等回到城中,甄凉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利的商队已经顺利抵达西北,有穆家看顾,交易也十分顺利。——很有趣,大魏在西北几乎每年都要跟草原打几次,但是这却并不影响他们在边境设置榷场,与草原人交易。
草原异族十分彪悍,榷场自然也是由西北军管理。否则那些草原人很可能抢了商品就跑,根本不想付出代价。
不过他们手里也没什么钱,做生意一般是以物易物,用草原出产的皮毛、药材、矿石乃至牛羊马匹,交换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书籍和铁器。当然了,千里迢迢去西北做生意的商人,往往会给货物溢价不少,一车货物能换回几车东西。
上回甄凉去的时候,因为没有拿到进入榷场的官方文件,直接在城里出手了所有的商品,所以看到信里写的内容,颇感兴趣。
不过大利特意派人回来一趟,当然不是只通个信,而是知道江南的情况,给她送来了一种牧草的种子。
一般而言,草原人是不会耕种的,他们逐水草而居,这里的草吃完了,就把牛羊赶到别处,等明年这里的草自然又长出来了。但这种牧草不一样,虽然是牛羊吃的牧草,但是新发出来的时候十分水嫩,是一种味道不错的野菜,草原人自己也会食用,所以他们会随身带着牧草的种子,在自己定居的地方附近撒上一把,几年后就能长成一片。
这主意倒不是他想到的,而是穆将军。事实上,大利道到的时候,穆家已经搜集了不少牧草种子,都一并让他送过来了。
此外当然还有一封穆将军的信,言语之间尽是关切,不过也交代了一下正事。
住在将军府的那对“兄妹”已经知道了江南的事情,段素馨整天哭哭啼啼,而段启明则是摆出了深沉的姿态,再三向穆将军表明自己的父亲肯定是冤枉的,又请求能前往前线,赚取军功来拯救父亲,真是好一个父子情深。
穆将军顺水推舟,答应了他,也派了人密切注意,一旦他有异动,立刻就能拿下。
甄凉看完了信,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牧草种子。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虽然已经有了菘菜,但是救命的东西不怕多。再说,光是菘菜一个口味,吃多了也会觉得腻。虽然还是草,但好歹可以换换口味。
相较于需要精耕细作的粮食,牧草就很好养活了。就连草原上随便撒一把都能长,何况是江南这肥沃的土地?直接洒在荒地里就行。
要不是种子数量不多,甄凉甚至连田埂上都想撒一点。
这个就不用大张旗鼓了,只需让田老虎带几个人去把皇帝清理一下,撒进去便是。
到时候若是蔬菜足够,那么这些牧草,也是喂养家禽家畜的好材料。若是不够,那就可以直接端上餐桌。纵然两边都没用到,也不用担心,来年开春的时候,把它翻耕进地里,也是上好的肥料。
等甄凉打理完了这些事,金尚仪那边也跟官府沟通完毕,放出了消息。
对外的说法是,皇后娘娘怜惜江南百姓频频遭灾,所以想要选一批女孩子入宫陪伴,也算是给她们减轻负担。既然是这种理由,就不拘泥于身份了,只要求能识字即可。
消息一传出去,果然就像之前想的那样,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江南。
不过,来报名的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这也可以理解,新出现的一样事物,不管究竟好不好,大家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自然是心有疑虑的。
甄凉让金尚仪设宴,邀请那些专司在家教导年轻女孩的师傅们过来参加,对她们宣讲此中的好处,再让她们回去转达学生。
除此之外,她还跟金尚仪一起,走访了江南各大纺织作坊和工厂。
原本,作坊主当然是不希望这里的女孩子们被选走的,毕竟少一个工人就是一份损失。不过今年水灾,因为桑叶减产,不少蚕没有养成就死了,最后收上来的丝也很少,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女工,所以排斥的情绪并不太激烈。
再说,还有一些工坊是属于那几个被抄家的家族的,如今收归官有,自然不能拒绝宫中的要求。
如此多管齐下,几日之后,报名的人数便大幅增长了。
眼看一切都步入正轨,甄凉也就功成身退,不再跟着金尚仪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宫里的人,没必要总让人注意自己。
再说她这边,地里的菘菜已经长到了巴掌长,可以移栽了。该怎么将这些菜苗分配下去,可是个很复杂的活儿。底层的百姓看着可怜,其实各有自己的生存智慧,都想暗中沾点儿便宜,为了一株菜苗就能打起来,丽娘拿捏不住,甄凉必须要自己去坐镇。
甄凉一边做,一边指点丽娘,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多统治者总将底层百姓看做牛羊,好像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要乖乖劳作交税,就万事大吉。可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味地压服,一旦生存的环境恶化,他们就很有可能会出乱子。
甄凉的做法是制定规则,想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一旦有人犯错就立刻惩处,如此一来,规则自然就深入人心了。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甄凉有时候坐在马车上,都觉得寒意逼人。但是这些百姓身上却依旧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裳。而他们也似乎感觉不到冷,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神采,忙得热火朝天。
但甄凉却不得不考虑,冬天到了,除了食物之外,严寒的天气也是夺走人命的一大杀器。现在食物有了,就该考虑御寒之物了。
江南多平原,少山地,木柴之类的东西自然是很少的。今年地里没有出产,也没有秸秆之类的可以烧。好在这里不比北方酷寒,很多地方甚至根本不下雪,所以有厚一些的御寒衣物,待在屋子里不出门,应该会有用。
布料,桓羿之前已经囤积了一批,都是那种压仓库底很难卖出去的货色,但相信这些百姓是不会嫌弃的。
不过,就这么给出去并不合适。
民间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总是什么都准备好给他们,只会养成贪得无厌的性子。就连这些菜苗,甄凉也申明是贷给他们的,等蔬菜成熟,要交还一成的菘菜作为本息,剩下的才是他们自己的。
所以,该想个什么名目呢?
之前水灾造成决堤,修补的工作有官府负责,也征了几次徭役,倒是用不着甄凉操心。
这么多人,除非大兴土木,否则根本用不上。甄凉倒是有心想修路,但是江南水网稠密,多是靠船只出行,对道路的要求不高。江南之外的道路,又不能让这些人去修。
暂时就决定先建一批房子吧。最后,甄凉这样决定。
好歹桓羿给她留下了那么多的土地,以后肯定需要很多佃户,先将他们的住房准备好。冬天时,若是还有房屋被冲毁的百姓无处可去,也可以让他们到这里来暂住。——当然,要象征性地收一点费用。
正琢磨着,半夏匆匆进来告知她,金尚仪派人来请她。
桓羿留下来的人,甄凉都安置在了另一处,将一些不太见得光的生意交给他们去办,这样可以减少表面上的联系。不过最近太忙了,考虑到他们在宫里的时候就不怎么出去,到了江南更没几个人认识,而金尚仪是不怕她知道的,再加上他们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甄凉就把人叫回来了。
要不然,甄凉也不能这样悠闲地在这里坐着盘算接下来的打算。
但这一点偷来的空闲,想来也是留不住了。
她换了衣服,赶到驿馆,金尚仪正准备出发,直接带着她上了马车,在路上把事情交代了一下,“有一对来报名的姐妹出了点问题。姐妹俩父母已经故去,只留她们相依为命,一个十七,一个十三,都尚未婚配。据说从前父母在的时候,家境相当殷实,所以她和妹妹都读书识字,但父母前年去世,家中没有儿子,族中就对她们家的产业动了心思。”
陈家姐妹不但漂亮,还能读书识字,陈文秀在作坊里做织娘,妹妹听说今年本来也要进作坊,可惜出了水灾的事,就黄了。这样的条件,自然是上好的儿媳妇人选,而族中又别有心思,就想尽快将这姐妹二人嫁出去,谋夺她们的房产和田地。
但姐姐陈文秀十分泼辣,闹了两年也没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