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大家都说,汉人都像魏贵人一样,都是下作胚子。”
一语说得敏妃又要发火,皇后压住她,转而淡笑着看三公主,“你省得什么是下作胚子?”
三公主懵懵的看了看她,“就是坏人,想害汗阿玛的人,我不要她做先生给人笑话。”
皇后道:“你瞧南书房你两个哥哥的几个汉人先生,那是连你汗阿玛都敬重的人,你说他们可是坏人?”
“不是。”
“你先生的学问也是你汗阿玛和你额涅赏识的,才叫她来给你做先生,你说汗阿玛可会叫坏人来给燕燕做先生?”
三公主摇头。
“这就是了,你先生和魏氏不一样。魏氏心术不正,不说她是汉人汉人就心术不正。就像她在宫里,你能说宫里的人都心术不正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回头,去跟你额涅还有先生认个错,就说你知道错了,可行?”
“我……”三公主偷偷瞧敏妃,一头扎进皇后怀里,撒娇道:“我不去我不去!”
她拉不下脸,皇后也不逼她,拍拍她道:“好了好了,蹭我一身灰,快叫丫头去给你洗洗脸,我同你额涅到前头说说话,你过会子再来。”
三公主欢欢喜喜的去了,皇后回了前殿。
敏妃伺候着她用了半日茶,皇后才慢悠悠拨着茶叶沫子开口:“合宫里头,你素日是最叫我省心的,怎么今日是急糊涂了?三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李氏就算再得皇上的眼,值得你为她折腾亲生闺女?拿孩子使手段,你出息了?”
皇后待孩子有耐心,待底下妃嫔嘴巴上却向来不留余地,她眼睛又毒辣,回回说话都能戳你心窝子里去,这样直接了当的给你没脸,敏妃没少领教。
偏她又是正经主子,人人都得小意儿伺候,在她面前,倒比在皇上跟前儿还得多拿两分心思。
她被她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吸了口气还是要挂着两分笑认错:“正是娘娘说得,我心急了,累您专程跑这一趟。”
宫中这些年,皇后的脾性大家也都摸得清楚,她说你有什么错,甭管你有没有,就老老实实认着,认了就结,若不认,就等着脱层皮吧。
敏妃是识时务的人,心里多恼火也不会和她应犟,果然一认错,皇后就点了点头,“行了,你知道就行,甭再为难燕燕。这李氏,我瞧依燕燕脾气,她也低不下头去认错。索性昨儿皇上同我提了提,今科的考卷已呈了上来,眼瞧着就能殿试放榜,给这姑娘指了人家叫她出宫备嫁,原就是个由头,燕燕不想去,也就不必去了。她屋里人也要整顿,就随我到坤宁宫住些时日,等你历练清楚了,那李氏也出了宫再叫她回来。”
“这……”敏妃心里不愿,却不敢反驳于她,迟疑间皇后就是一挑眉,“怎么?”
威逼利诱,皇后笼络人心的手段绝对有一套,她舒了口气,只福身道:“如此劳烦娘娘了。”
要去坤宁宫,三公主听了是一百个乐意,皇后那里规矩松泛,吃食|精细,再加上几个大两岁的哥哥姐姐日日晨昏定省,宫里也热闹,爱人多热闹的小孩子,自然喜欢。
敏妃面上带笑,心里却五味杂陈的送她跟皇后出去,不料皇后揽着她才上轿撵,就见一个小太监飞也似的跑过来,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地道:“娘娘大喜,才明妃娘娘诊出喜脉,太医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子。”
“明妃有喜?”皇后面上恰到好处的泛了丝喜色,“可是祖宗保佑了!可给皇上、太后、太皇太后报喜去了?”
“回娘娘,奴才是去坤宁宫折回来的,慈宁宫和寿安宫已收了喜信儿,皇上在和大臣们议事,消息还没递上去。”
“总是这些年作养没白费。”皇后感叹了一句,吩咐摆驾翊坤宫,“走吧,我去瞧瞧她。”
皇后和明妃并不十分对付,明妃将将进宫那会儿傲气,年轻貌美身家显赫的姑娘,同胞哥哥又备受皇上倚重,她有资本傲气,皇后要拿捏她,并不像旁个那么容易。
不过皇后究竟是皇后,小小丫头,她自有法子名正言顺的制服她。
她是规矩里头办事,连皇上都没有二话。
明妃被挫了几次,也就学乖了,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了服侍皇上身上,尽量的少与她说话碰面,久而久之,倒是相安无事。
因而皇后过来她是有些吃惊的,她穿红绫子寝衣半在床上,才接见过太后和太皇太后遣来的宫人,略嫌疲惫。
看见皇后进门略微欠了欠身,“娘娘吉祥。”
“坐着,别动。”皇后难得面色和煦的按下了她,“这孩子来得不易,你好好将养,万不能像上回似的……天大的事儿也抵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
明妃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低声道:“我知道,一定保重这孩子。谢娘娘来瞧我。”
皇后一拍她的手,“哪里话。”
转眼瞧太医没走,便细细问了养胎事宜,又细细叮嘱了她身边宫女一番,便不多呆起身离去。并嘱咐她好好休息,旁的再来道喜的人在外头接见就好,不必她再亲身相见。
一时明妃却歇不下,听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独不见心里盼的那人。
终是夜深下了帐子,她躺在锦衾之中,只觉喜悦一点点变成了酸楚堵在胸口。
他果然是恼了她,自寿安宫以后,他一次也没见过她,就连她怀了孩子这样的事,他也不闻不问。
后宫里明争暗斗,是他最忌讳的,她以为自己的手段能蒙混过去,没想到叫他一眼看穿。是她太天真,可那个姑娘,她到底是忌惮啊。
尔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想起,她以为是丫鬟,噎着嗓子说了声出去。
“有日子不见,你脾气见长?”
身后人阴阳怪气的嗤了句。
里头没动静,皇帝走过来撩开了帐子,正见她一壁起身一壁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抹眼泪。
他心里软了下,抬臂拥住她,温声责备:“有了身子的人了,怎么还孩子似的?”
“我……我是高兴……”她慌忙扯出一个笑脸,一时又带了些凄楚,“我总以为这辈子都与孩子无缘了,没想到上天垂怜,还能叫我有自己的孩儿……”
她头一次有身子是刚进宫那会儿,欢喜的什么似的,不料坐胎五个月之时,正传来她父亲在西南殉国的消息,她一时悲伤过度小产,损了根基,调养了两年来都不曾有孕。
皇帝想起这一段往事也微微怅然。
他是心疼她的,若非她疑神疑鬼,还把手插|进了前朝,他何至冷落她恁长时候。
“傻话。”他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怎会没有,等这孩子落了地,咱们还要给它添几对弟弟妹妹……”
明妃倚在他怀里咯咯笑,二人絮絮低语了半日,至于敬事房的太监都在外头小声催:“皇上、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就寝了。”
“这些烦人东西。”皇帝低低骂了声,便要招人进来伺候洗漱,不料明妃一扯他的袖子,欲语还休。
“怎么?”皇帝挑了挑眉。
明妃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便服侍您,您……您去后头卫妹妹馨妹妹屋里吧。”
妃嫔有孕之时不得侍寝,若今日留他在这儿,恐怕明日又要遭皇后派人训斥了。
皇帝目色一瞬,随即落在在那丰润细腻的红唇上。
拿指腹不轻不重的摩挲了几下,挑唇轻笑,“口是心非。”
何尝不是口是心非,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他到底是走了,她阖目缓了半晌,喑声问:“皇上去谁那儿了?”
“禀娘娘,是去了馨婉容房里。”
她怅然长叹一声。
第20章 琼楼渐远(补齐)
翊坤宫一边柔肠百转,翻来覆去,长春宫这边亦是满腹心事,辗转难眠。
外间灯都灭了,只卧房屏风外头留了一盏,影影绰绰透过一点光来。
夜静得发沉,万钧重似的,那歪在南炕上发呆的人也仿佛被压成了一尊雕塑,手压在腰间,一动不动。
“您去睡吧。”春苓又催了她一回,“明儿一早还去请安,给皇后看见您脸色不好,又要多心了。”
“多心?”敏妃轻轻一笑,“你还不了解咱们这位主子娘娘,她可不及来多我的心了,往后,都得扑在翊坤宫上头!”
春苓一顿,有一会儿才不敢确信的问:“您为这个闹心呢?”
“为这?”敏妃嗤笑,“我要为这闹心,可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我是心疼我的燕燕,白白受了这一遭罚啊。”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春苓道,“你瞧现世报来得这样快,头回我还看她笑话,眼下自己就闹上了。”
她一抬手,春苓扶着她起来,一面道:“您这是多心了,神仙都有打瞌睡的时候,更何况人,这回不过是凑巧了,委屈小主子一回,所幸也无大碍,您就放宽些心吧。”
敏妃半晌未语,忽而吩咐:“明儿你去趟温禧长公主府,向她讨《食鱼帖》,就说我借来一用。她要问你做什么用,你就说我惦记那帖子,恰寻了位妙人,或可一临,借来一试。”
“依温长公主的性情,恐怕是要亲自来见一见了。”春苓迟疑着,“娘娘要将李姑娘引荐给长公主?眼见要出宫的人了,您这是……”
敏妃轻轻一叹,“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送她出宫吧。原就是讨太皇太后的欢心,硬叫人来了这里。这阵子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估摸着也没人顾得上她了。我瞧她是不愿在宫中多呆的,既已尘埃落定,不若做个人情,送她出宫吧。”
春苓点了点头。
温禧长公主,其封号乃温禧固伦长公主,年不过三十,是今上一母同胞的长姐,嫁的是敏妃同宗那拉氏嫡系平阳侯府的次子索兰,索兰此人年轻有位,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与温禧公主成亲不过三年即于西南殉国。温禧长公主与其夫妻情笃,发愿为亡夫守节,一守就是十数年。
温禧长公主和皇帝一样,遗传了先帝的才情,也遗传了她爱才惜才的性情,不过与他们温吞的性子不同,她是火一样的性子,说风就是雨。春苓把话带到,头一日借来了帖子,第二日温禧长公主就递牌子进了宫,先到太皇太后、太后、宫里坐了坐,又瞧了明妃后,顺道就来了长春宫。
敏妃含笑迎了她进门。
温禧长公主与她关系非同一般,一见面就调侃开了:“话说得这样满,倒叫我看看是怎样的妙人,竟能临得‘草圣’的帖子!”
敏妃但指了指一侧案头上尚为及收的两幅字,道:“今早上送来的,您瞧瞧吧。”
两幅字,近乎如出一辙。
温禧长公主打眼一扫,一下就顿住了目光,紧走两步过去,以手触字,上下比对了半晌,最后按在那截然不同的两方落款处,连道了两声妙。
“尽得其意,临得妙,风骨巨丽,写得亦妙!”她目光胶在桌面上半晌,方抬眸看了眼敏妃,“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女公子?”
“正是。”
温禧长公主赞许的点头,“她混迹襄郡王府,我原颇有成见,如今看来,这姑娘当是个真性情的,倒不负她往日声名。”
敏妃一笑:“您既看得上她,那我就直言了。”
温禧长公主长眉一挑:“算计我?”
“我哪里敢!”敏妃笑,微微叹了口气,方道:“先前的事儿您也知道,召她进宫教燕燕,原是为了如意妹妹,后来见着人了,才德品性,样样都好,我倒想她长久的给燕燕做先生了,偏偏燕燕惹出那桩事儿,皇后娘娘还要护着,连个不是也没陪,我这里是没脸留她了。为着老祖宗放心,且得请你把人带出去,留到皇上给她指婚。”
“这差事我倒乐意。”温禧长公主一笑,“日常正缺个同我说话的人,你把人招来,我先见上一见。”
“去请李姑娘过来吧。”敏妃便朝春苓使了个眼色。
春苓不多时即去而复返,后头跟着进来了李明微。
她见了礼,温禧长公主只瞧着她笑,端详了半晌,才道:“往常总听人说你有令堂遗风,可方才见你写的字,我倒觉着,你像你父亲多一些,现在看你,果然样貌上也像他多一些。”
这是李明微头一次听人提到父亲,这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避免提及的人。
她不知她是何意,只是谦道:“先妣超然,民女所不能及也。”
“我说的不是这个。”温禧长公主笑了笑,“观你字意,超然洒脱并不输尔母,不过不及其气性空灵,倒像你父亲的字,有历尽万难而不夺其志之坚毅。他本是这世间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她略微一顿,叹了口气,不无惋惜之意,“料是你母亲之去对他打击过于沉重,以致他醉心权势,为利禄蒙了眼,适才误入歧途。”
一席话说得李明微轻轻低头,她便又是一笑,道:“我随口一言,你不要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只是见到你,又想到了以前上书房的日子,多感慨了几句,你父亲纵有大过,亦有值得人尊敬之处。”
长公主是随阿哥们一起上过书房的,彼时李鸿慈任教于上书房,正是他们的汉文师父之一。可声名狼藉的人,甚至被骂作窃国之贼,她近日却尤能毫不避讳的说出“值得尊敬”四字,李明微不可说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