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斥她的人似乎下一秒就要动手给她一巴掌,恨恨道:“要不是你妈求到我面前,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啊?你自己掰手指头数数吧,看你到底闹腾了多少事。人家都一笔笔地记着呢。”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戳中了她,女工猛然意识到自己跑到新疆来可不是单纯地为了摘西红柿,这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工作呢。
她赶紧挤出笑脸,主动跟布哈套近乎:“同志,你们过来,一路辛苦了。这些西红柿是我点小小的心意,千万不要客气,这里的西红柿很好吃的。生吃都行。”
布哈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人家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年轻女同志都冲到他面前了,他本能地紧张,赶紧摆手:“别别别,别客气,你自己吃吧。”
女工笑得跟朵花似的:“瞧您这话说的,我就是老母猪也吃不了这么多啊。”她眼睛珠子骨碌碌一转,咯咯笑,“您要是不好意思,花钱买就是了,我便宜卖给你,一袋子才十块钱。”
可惜她低估了布哈的吝啬程度,这位县里的干部素来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接拒绝了:“不用了,我们喝水就好。”
连队的开水管够,不要钱的。
再说光面条也好吃,有辣子有醋就很好了,干啥非得吃西红柿啊。五十块钱好多,采一两天的棉花了。
先前说女工的那位女同志直接手一伸,就将这人给秃噜到后面去了,然后自己替人做主:“拿去吃吧,相逢就是缘,算我们一点心意。大家以后在一起工作,还请你们多帮助。”
布哈高兴起来:“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你们啊。”
说着,这只铁公鸡还真现场就分起了西红柿,一人一颗红的,领了就往前面走。
陈凤霞瞧见那些人抓到西红柿都不洗,直接在衣服上擦两下就往嘴里送,只能暗自祈祷这里的西红柿在丰收之前停止打农药了。不然那到时候他们活还没开始干,人直接先被放倒了。
张副县长转过头再度招呼客人:“走吧,我们也去吃饭。”
余梦本来坐在田埂上呢,这会儿听了他说话,直接跳起来拍拍屁.股,邀请自己的新朋友:“行啦,别去食堂吃,去我家店里吧。这里的葱爆羊肉肯定没我爸做的好吃,我爸烤羊肉串是一绝。”
郑明明奇怪:“你爸不是汉族,你妈才是维族吗?”
余梦哈哈大笑:“我妈连饭都不会烧,还烤羊肉串呢。”
食堂已经吃过,民间美食的诱惑力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自然更大。陈老板一行人不过是短暂地爱了下食堂而已,此时此刻,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背叛的道路。
张副县长哈哈笑,倒是肯定了一句:“她爸爸的烤羊肉串的确好吃,刚好,小梦,你爸以前是做服装的吧。就是因为烤羊肉串手艺太好,所以才改行卖吃的了。”
结果余梦直接摇头:“嗐,你听我爸瞎吹,他是什么挣钱干什么。不卖裤子是因为利润越来越薄,他才改行的。”
不知道是因为家人已经退出这个行当还是这姑娘天生的自来熟,她居然毫无芥蒂地介绍起自家的发家史,“早十年,生意是真的好做。那会儿,整个乌鲁木齐都没有个完整的服装市场。新华批发市场就是我爸他们那批人给做出来的。因为当时大家都住在新华招待所。那时候流行呢裤子,市场需求量超级大。我那会儿还没上小学呢,我爸在招待所睡觉的上下铺就是商铺,床边上挂的全是裤子,其他批发商就这样过来进衣服走。我爸都讲那会儿跟捡钱一样。后来就不行啦,我爸前年起才改行开饭店的。”
郑明明安慰了句自己的新朋友:“饭店开得好,也很挣钱的,超级挣钱。”
这话她太有发言权了,毕竟严格来讲,他们家就是靠不起眼的小院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谁知道余梦摇头:“也不行,我爸说也挣不到什么钱,而且太累。”
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他手艺好,连张副县长都夸一声,那他不挣钱是因为这里人不爱吃吗?没道理啊,任何美食丰富的地方都不可能是靠外地人吃出来的名气。
待大家到了地方,瞧见饭店人山人海的架势,郑明明都疑惑:“你们家的东西是不是定价太便宜,赔本赚吆喝了?”
就这人流量,还说不挣钱?
曹老板听了想打人的。
余梦茫然:“很便宜吗?还好吧,都是差不多的价位啊。”
待拿到菜单,大家就明白这位小姐姐真不是谦虚了,因为新疆的物价真不便宜。想想也是,人家能给内地去的采棉工开出足够让大家长途跋涉而来的工资,物价怎么会低廉呢。
不过这里的烤羊肉串的确绝,大肉串,分量十足。外面烤得焦脆,里面却嫩嫩的,一口咬下去,鲜香的汁水都冒了出来。陈凤霞一口气吃完了一整串肉,到底没敢再拿第二根,她还得留着肚子喝土鸡炖蘑菇汤,的确很鲜美。
余梦的父亲是个肚子不小的胖子,按照闺女的话,就是她爹开饭店后突然间膨胀的。他听说女儿带朋友过来,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敬酒,一直强调这顿算他请。
后来还是陈凤霞坚决不同意,他开口给打了八折。
虽然这一桌打完八折也得好几百块,但是吃得痛快不是,那就无所谓了。
余老板敬完了酒,又要回去忙的时候,外面走进个高鼻梁蓝眼睛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汉语说得溜得很,瞧见余老板就招呼:“姨爹,你决定好没有?你这饭店又挣不到什么钱。赶紧关了吧,我们一道去哈萨克斯坦,那里衣服你拖多少过去都不愁卖不掉。”
陈凤霞下意识地扭头看张副县长,听到没有,老板,既然哈萨克斯坦的东西这么好卖,你还折腾啥啊,想办法把东西卖到哈萨克斯坦去啊。
话说,哈萨克斯坦到底在哪儿?应该距离新疆挺近的吧。不是说游牧民族嚒。
第450章 投资办个厂
地理已经彻底还给老师的陈老板便不插嘴,就带着两只耳朵听。
余梦的表哥是维族人。他有个朋友是阿图什市人,当地的维族人被称之为新疆犹太人。啥意思呢?就是人家主要靠经商过日子。这其中一半的阿图什市人做的是跨国经商生意。他朋友家做的就是跨国布料生意。
按照他朋友的说法,哈萨克斯坦百分之六十的日用品来自于中国。那里的中国货非常受欢迎,谁带东西去都能挣钱。
余老板却是个做老了的商人,根本不会轻易就叫人说动。
大约是包房外面太吵,他又不打算避讳从内地来的客人,他就直接在陈凤霞等人身旁质疑妻侄的话:“你的那个朋友家不是在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做生意吗?怎么又跑到哈萨克斯坦去了?”
“嘿,别说了,去年有人在图尔巴扎上放火,阿图什人的布料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他家差点儿破产,这才改去哈萨克斯坦的。现在,挣的钱已经完全挽回了损失,是不是挣钱的好门路?”
陈凤霞越听越晕,这个吉尔吉斯斯坦又在哪里?图尔巴扎是个什么玩意头?
余梦却小声跟客人们解释:“巴扎就是大集市,特别热闹。本来图尔巴扎上的新疆人很多的,生意也很好。听说他们本地人嫉妒,所以才放的火。他们当地政府还不愿意让新疆人再过去做生意,后来是我们国家出面谈判,他们才同意的。不过新的巴扎还没建好,建好了估计跟以前也不能比。”
陈凤霞顿时对这姑娘刮目相看。
先前她还觉得人家干活像旅游,挺娇气的。现在她才发现,人家发功的地方不在体力活上。她才多大啊,居然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相形之下,她那位表哥倒是听着有点儿不靠谱,因为他又开始鼓吹吉尔吉斯斯坦也不错了。
“吉尔吉斯斯坦是WTO的成员,产品送到欧美去不受配额影响。你在那边办厂的话,只要解决最后1%的生产工序就解决了原产地问题,能省下一半的费用呢。而且那边的水电跟人工都便宜的很。你只要在新疆把衣服生产的差不多了,直接到那边最后上一道工序,活儿就齐全了。”
说到激动的时候,这位表哥同志还眼冒金光,活像黄金就摆在他面前。
余老板却不接招,随口应道:“我已经早就停了服装生意,重新搞起来谈何容易,还是算了吧。这厂房、这制衣机加在一起,麻烦挺多的。”
陈凤霞刚好吃完一根烤羊排,直觉人间美味,于是嘴巴一瓢,就顺带着祸害了无辜的厨师:“那个,厂房和机器啊,张县长,你那边不是有现成的吗?”
张副县长本来也是旁听姿态,这会儿听到陈凤霞主动cue自己,立刻毫不犹豫地打蛇随棍上:“对,我们克斯县有现成的条件,你要是需要加工衣服,随时可以找我。我们有车间有机器也有成熟的制衣工。”
嘿,前两者陈老板相信,第三点可未必。都停工好久了,人家制衣工说不定早跑得没边儿了。
不过鉴于她这人比较护短,帮亲不帮理,她当然不会当面拆穿这件事,反而还相当热情地拱火:“是啊,要是真要找合作伙伴,您首选就应当是张县长。可进可退啊。要是在这个吉尔吉斯斯坦政治环境不好,在那边生意安全难以得到保障,有张县长的门路,你还可以考虑把产品卖到内地去。”
张副县长正喝茶呢,闻声差点儿没呛死自己。
喂喂喂,商人到底是商人啊,陈老板你怎么能张口就来?假如我有能力将衣服卖到内地去,我还至于这样求爹爹告奶奶找出找人接手吗?
陈凤霞抢先一步堵住了张副县长的嘴巴,笑眯眯的:“这个有新疆民族特色的服装在内地还是很受欢迎的。哪个学校的娃娃六一儿童节不跳新疆舞啊。这就是市场。”
这话可真够亏心的,人家所谓的新疆服饰估计都是江浙一带服装厂出品的,早就不是正宗货了。
但关键是态度不是,起码这态度摆出来,代表人家援疆干部真不是随便找人。
也许是陈老板说话时瞧着挺唬人的,也许是余老板感觉不该随便驳斥客人的面子;反正他没当场一口回绝,反而冒了句:“那我得过去看看具体情况。这卖布料和卖衣服还不一样,讲究的很。”
张副县长赶紧表态:“那我等余老板你的好消息。”
有这事打岔,一顿晚饭,大家差不多吃到晚上九点钟才结束。这时候外面才有黄昏的感觉,夕阳将天空都染成了橙黄。
郑明明开口感叹:“妈妈,这里可真适合拍婚纱照。”
随随便便地站一处,都是绝美的风景。
张副县长又习惯性拉投资:“其实在克斯县投资家婚纱影楼也不错,老百姓爱美呢。乌鲁木齐的金百合生意就蛮好。”
陈凤霞转头认真地看张干部:“克斯县的经济发展水平跟乌鲁木齐能比吗?我倒是想在克斯县建个婚拍基地来着。可你看这个交通,到时候怎么安排人过去拍摄。”
张副县长这才作罢。
新疆天黑的晚,亮倒是跟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早上七点多就天亮。这就决定了大家的作息时间更接近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状态。
他们回到农场的招待所后,天色微暗时,大家就赶紧洗漱准备休息。
陈凤霞用招待所的电话打给丈夫,忍不住感叹:“张副县长现在是时时刻刻盯着我投资啊。其实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真做起来这事也不难啊。克斯县在妙妙有专门的网店,还是最早推广的那批。空谷的例子就摆在前面,先在网上发布样品,然后依据网友的反馈情况决定生产量,到时候直接走网购路线不就好了。再说现成的布料市场就在旁边,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么多。我都搞不明白他们自己怎么就不能生产服装,反而要被内地衣服占领市场了。”
郑国强还在自己的办公室加班,这会儿听了妻子的疑惑,他停下了手上批示文件的笔,笑道:“新疆没有丰富的布料资源。”
陈凤霞下意识地否定:“怎么可能,新疆有这么丰富的棉花和石油资源。这不管是生产纯棉布料还是化纤布料,都没问题啊。”
郑国强轻轻叹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新疆的纺织产品基本上都是初级加工的粗产品,像是棉纱这些。这有技术方面的问题,企业管理方面的问题,领导干部的思维模式方面的问题,反正就是各种情况交杂在一起,很难一下子解决。新疆人去中亚做生意,卖布料,基本上都是从江浙一带拿货,而不是你想的新疆。”
陈凤霞这才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了。
既然中亚地区欢迎中国布料,那新疆单靠出口布料也能挣不少钱啊。为什么张副县长还说什么到处都缺人缺东西。
合着他们自己的情况其实跟中亚差不离,还需要从内地进布料。吼,真是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难怪新疆的服装工业不发达呢,人家江浙沿海地区与其将布料发到新疆,不如直接将样式时髦的衣服给你送过来了。
陈凤霞咬牙切齿:“这个张副县长,实在太滑头。我要真答应接手服装厂,我岂不是被坑死了?”
瞧瞧当时他都说了些啥,简直张嘴就来。这政府官员嘴上跑起马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郑国强哈哈大笑:“你接手之前也不可能不做市场调查啊。他啊,实在压力太大。上次他回江海,去省里汇报工作,有个科长没等他开口就劈头盖脸一句,你不就是来哭穷的嚒。当时他就跟人拍桌子了。他跟我喝酒的时候还掉眼泪了,说没去过边疆的人不知道多穷,条件多艰难,做点事又有多不容易。本地干部维.稳意识相当强,但是搞经济建设基本上就三个字态度等靠要。新疆原材料丰富,人力资源又不缺,还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就靠着东亚,市场需求量这么大的情况下,纺织业为什么迟迟发展不起来。所谓的客观困难放在哪里都能成立,根本不具备特殊性。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思想观念,这边国企很多,纺织行业基本上都是国企,麻烦就在于好多国企领导的思想僵化的厉害,亏损得那么严重,也不好好想办法思考要怎么办。旁人看着都急死了,他们好像完全没意识。”
陈凤霞试探着猜测:“人家知足常乐?”
郑国强直接骂回头:“狗屁!有足吗?一年年亏钱,职工发不出工资,老百姓日子过不好,他们哪儿来的脸知足啊。”
陈凤霞不当干部,心态平和的很:“那也不能完全怪人家,你们这种援助本身就是东西塞给你,就要一二三四五,其实有居高临下的嫌疑啊。你们拖人家的天然气走,运人家的煤炭东部地区发展工业的时候,人家也没对你们居高临下啊。到后面,东部发展起来了,要给西部地区资源的时候,就是大爷的状态。人家不等靠要,人家要怎么办?这么长时间,那个思维模式都已经形成了。听话就好,不要想东想西,更不要提出质疑。这么多年你们都是这样要求人家的。完了你们再嫌人家没创新精神和锐意进取的思想,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郑国强直接呵呵:“呀,陈老板,你还说我,我看你在涌泉县姿态不也摆得挺高的,说一不二。”
陈凤霞半点儿都不退缩:“第一,郑干部,有件事你必须得承认,男女不平等的情况在我国长期存在,你们这些政府官员当中有很多人是看不起女同志的。我只能通过有钱的是大爷这种错误但有市场的思维模式去以毒攻毒。第二,领导,我是商人,我代表的是我私人,我不是干部,我不代表官方态度。但是,你们代表,你们的态度就是政府的态度。发达地区帮助落后地区发展是责任与义务,不是施舍。因为当初发达地区在发展过程中,落后地区是真的在输血。”
郑国强想了想,认为可以接受妻子的观点:“的确有这个问题,各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我也要调整我的思维方式。的确周围的声音对我的思想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这个电话已经打了足有二十分钟,三个姑娘站在卫生间里庆幸新疆晚上气温降得的确快,不然她们估计又得再冲个澡了。
只是,这么站着也好崩溃啊。
陈敏佳更是想叹气,为什么嬢嬢大晚上的给姑爹打电话还要讨论如此严肃的问题?
啊,真是不懂他们。
好在陈老板看了眼时间,惊叹:“哎哟,不早了,你赶紧冲澡睡觉吧。熬夜只会让脑袋更糊,做更多的无用功,还可能坑了一堆人。”
郑国强哈哈笑:“我还以为你说会猝死呢。”
陈凤霞直接“呸呸呸”,嫌弃死了:“睡你的觉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卫生间里的三个姑娘又面面相觑,这,算不算老夫老妻的打情骂俏啊。
哎,不管了,赶紧睡觉吧。她们跟余梦约好了,明天她当导游带他们玩天山呢。至于摘西红柿,嗐,意思到了就行。她们谁都没真存了勤工俭学的心。
早饭大家是在连队食堂吃的。陈老板等人在三小只同学此起彼伏的“天山天池”的激动声响中走进食堂的时候,采摘西红柿的工人刚好吃完了三三两两往外面走。比起昨天第一次从食堂离开时的踌躇满志,今天的他们明显脸上显出了疲惫。
陈凤霞迎头撞见人,便跟他们点头打招呼:“吃过啦?有没有瞧见布哈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