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静好把包袱递给湛寂,轻轻问道:“师父, 你要回去了吗?”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肃穆,缓缓起身, 伸手接过,不答反问:“你发带呢?”
发带?她这才想起来那根已有大半年没用的发带, 很难揣测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得说道:“今日没带来, 此物对师父而言, 想必十分贵重, 待交换结束回寺后,弟子便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湛寂水波不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倒是斜目多看了她几眼, 出门时说了句:“确实贵重。”
他前脚走,她后脚跟上,颇觉心中堵得慌, 直嘟嘴道:“是挺贵重的,说起来师父差点成了我姐夫。”
向来步履规整如丈量过的高僧,突兀地拌了下门槛,回眸瞥向她那头绑得乱糟糟的头发,满脸清冷寒彻:“所以?”
所以那是人家送你的,我没有强占着的道理啊……不待她再组织语言说点什么,只听楼下有人问掌柜,昨夜可有一位修士在店中投宿。
一听那是淳渊的声音,萧静好自楼上兴奋答应道:“淳渊,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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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船不停地往后移,她耳畔传来各种关切之声,无不是在说昨夜把他们都急坏了,还以为……还以为她已遭遇不测。
可是萧静好什么都听不见,船往后走,古巷里那道修长身影逐渐缩成了个圆点,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的嘴角处,甚至还残留着糖人的香醇甜味;她的意识却如这涨潮后的水,浑浊不清;她的思绪和魂魄,随着激流,随着清风,不知要飘去了何处。
好不容易遇上,本有好多话要跟湛寂说,却在成为“白眼狼”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她后半夜只得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光下,看了他一整宿。说来也怪,就那样竟也觉得乐此不惫。
小镇化为远景,她再也看不见那抹身影。直到耳边想起有关湛寂的话题,萧静好才如梦初醒。
淳离问淳远,“湛寂师叔为何来了却又不去寺里?”
淳远道:“近日有天竺高僧到访我们寺,师叔作为师祖最出色的弟子,自然要回院中主持大局。”
“那就奇怪了,匆匆来此,是为何意?静好,你可知?”淳离扭头问她。
她想起湛寂说“白眼狼”的样子,心上直痉挛,木讷地摇着头,说的却是,“糖人真好吃。”
“………”
众人确认过眼神:憨了,师弟脑袋八成进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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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很快到了中秋佳节。满琦借上香之由,给萧静好带了些月饼来。
两人走在无人的林阴小道上,她笑嘻嘻道:“满姐姐,待你替满大人守满三年的孝,还嫁得出去吗?”
”嘿……”满琦惊道,“你倒是挺懂。嫁不出去便不嫁呗,谁说一定要嫁人,我悬壶济世也能过一辈子的。”
“可别。”一想起她要走上辈子的老路,萧静好忙劝道,“其实路琼之人不错,你二人就是都太倔,拉不下面子,只要……你看我做甚,什么眼神?”
满琦歪头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了?”
她稍微有点紧张,应付道:“怎么会,都是些常伴青灯古佛的和尚,喜欢上他们,不就是折磨自己吗?”见那厢投来肯定的眼神,她垂眸看着自己脚尖,呢喃道:“不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满琦用手挡去从树缝里透来的日光,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一旦喜欢,就会患得患失;一旦倾慕,就会或喜或悲。”
患得患失,或喜或悲。萧静好在心里反复念着,心里忽然像掉进了块石子儿,只是随意一下,便溅起了水花,涟漪久久散不去。
两人一路保持着安全距离,说说笑笑徒步刚到禅房门口,忽见一比丘尼自萧静好房中出来!
满琦猛然侧头与萧静好对望,都从双方眸中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脸庞。
萧静好直勾勾盯着那人,待她转身,不由地又是一惊,竟是落发为尼的朔朔!
她走上前,控制了翻面部表情,问道:“净音师父为何会从小僧房里出来?”
仔细观察,净音眼神有些逃避,她静默片刻,慢条斯理说道:“贫尼此次来钟南寺交流学习,负责例行日常内务检查,进屋只是正常检查。”
近日正逢中秋佳节,来寺中上香和论法的禅师络绎不绝,而他们作为清音寺派来的代表,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只怕对整个寺影响都不好。
她已经再谋划出路,倘若这之间身份败露,势必会给清音寺和湛寂惹来天大的麻烦!
萧静好心中纵使已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却还是强装镇定对她颔首,说道:“有劳了。”
待人走远,直至连背影都看不见,她才冲进禅房,从床底板下翻出个麻布包袱,已被打开过!
她猝然抬头看向后面跟进来的人,“包被人翻过了!”
满琦捂着嘴,一脸惊慌失色,“是刚才那人吗?”
萧静好愣愣摇着头,“不知道,大半年来,寺里确实会不定期例行检查,然翻人包袱这种龌龊事,无人会做。我与这朔朔无冤无仇,按理说,她更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可是,我敢确定自己出门前才整理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翻,且她又刚从我房中出去,是巧合还是故意?
若是故意……我怀疑她是宋太后或者萧明玥的人。”萧静好说罢,又去看检查其他地方有没有被翻过。
“你先别慌,长公主自从年初上金顶被连夜赶下山后,一直住在贾府,近期并没什么大动作。”,满琦踱步安慰道。
萧静好凝眸神思须臾,歪头道:“你方才说什么,长公主被连夜赶下金顶?”
满琦:“对啊,被那位活佛连夜赶下金顶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和尚绝情吧?还敢喜欢吗?”
“嘿嘿………确实挺绝情的哈。”
她没来由笑了笑,萧明玥处心积虑制造的独处计划竟没得逞,她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感觉。
“你还有心思笑,担心自己吧,现在敢肯定的是,你的身份有人知道了!”满琦严肃道。
萧静把包打好结,重新找了个地藏起来,若有所思,“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她今后有什么大动作。翻出这些东西,却又不当场指证,是打算威胁我?此人的目的有待考究。”
“小心为上,一旦有事,立马飞鸽于我或者……路大人。”
萧静好点着头,忽想起一事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师父跟长公主,当年是不是有过一段?”
满琦惊讶:“谁说的?褚凌寒不论是出家前还是出家后,他那副估清高傲模样从未变过!整个过程就是长公主一厢情愿,自己去求太后赐婚,后来男方剃发出家,她便谁也不嫁,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说到后面她又叹起气来,“爱而不得就是如此折磨人,你还敢喜欢谁不?”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暗示,叫萧静好忍不住一顿猛咳,连连挥手,真假参半道:“不敢不敢。”
满琦把包中私藏给她的月饼放在桌上,说道:“不过,我好像记起了件事。”
“嗯?”萧静好轻轻哼道,给她剥了颗石榴。
满琦接过,说道:“你出生那日,满城寒梅怒放,全健康的人都说这位公主了不得。我母亲与淑妃还算有些交情,某日母亲带我去拜访你这个一出生就让全城梅花开的人,你猜那日我们在你房中遇见了谁?”
“谁?”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女人话说到一半,掰了捧石榴扔进嘴里,又慢条斯理吃完并连籽儿都咽下去了,才说了句:“褚凌寒!”
萧静好惊讶到接近无声,半天才回神道:“他!怎么会?”
满琦又以同样的方式吃了捧石榴,方点头肯定道:“是他没错,你当时躺在摇篮里,好像抓住了他的衣角,不放就是不放。十二岁的南平王世子,已是出落大方的佼佼公子,满脸无奈,却又不敢强行离开,因为一动你就哭!”
天!还有这等惊天大料。萧静好搜刮完脑中所有记忆,鉴于年代久远,根本想不起来关于湛寂的任何蛛丝马迹。
“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揶揄着,又愤愤不平道,“既然我们一早就见过,也算是有点渊源的,可几年前路琼之把我托付给他时,何至于凶成那样,真是匪夷所思。”
嘴上这么说,她却因为这点一星半点的渊源,破天荒地觉得开心。
满琦吃完石榴,拍手起身离去,出门前还不忘感叹道:“所以说,和尚的心思你别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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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和尚的心思,猜不得。如果说喜欢就是患得患失或悲或喜,那萧静好已经能确定,她或许大概就是喜欢上了。
那夜皓月当空,颇有诗情画意、柔情似水之美。
她仰望星空,心说现在就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了,不知往后诸多个日日夜夜,又当如何度过。
不过,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她抱起那只肥得流油的仙鹤,终是让它当了一回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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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寺。
紫柏斋屋顶上月圆如镜,月华如洗。清淡的月光洒在沙沙松海上,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松下坐着一人,一如那样的夜色,清冷中透着典雅,朦胧中带着高贵。
忽然,有白鹤自九天而下,直扑向湛寂跟前,似乎太想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声长啸,打破了夜的宁静。
湛寂星眸微动,自它脚下解下一坨裹得皱巴巴的东西,起身步入禅房,在油灯下缓缓将其打开,纸上是几乎跟他如出一辙的字体,规规整整写着:
“中秋好,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第35章 、相思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月影由西到东, 青灯又添新油,光影下他默默对着那小行字,如往常般看不出情绪, 一坐就是半响。眉目还未完全平展,便听窗柩外传来一声“咕咕”响, 萧静抬眸看去, 见是满府的夜行信鸽,不由眉头一皱。
踱步窗边, 步伐明显快过往常, 他解下纸条打开一看,静谧的眼中乍现出阵阵波涛, 想也不想快步走出门。
“去何处?”
调侃的声音自古松下传来,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个老者,赫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慧灵禅师。
湛寂目色微顿, 上前行了个礼,见慧灵示意他坐对面, 踌躇了片刻,才盘腿坐在蒲团上。
慧灵瞥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一句:“你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这话是曾经他对自己师父保证的。湛寂眼皮从下到上台了起来, 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凌乱痕迹, 沉声道:“是!”
那厢笑笑, 继续问:“如此深夜,何事让你这般行色匆匆?”
他垂眸不语, 慧灵继而道:“湛寂, 宋太后已在各地安插人手,灭佛之心蠢蠢欲动,小到清音寺百个僧徒, 大到梁州甚至整个天下的僧人,或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劫难,而你,当今传承佛法之第一人,是化解此劫的关键,你是否应该清醒一下?”
湛寂放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握起,神色肃然,开口时声音略哑,“师父既知弟子肩负重任,当初又为何要将她送来?”
慧灵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嬉笑,正色道:“你若过此关,便能否极泰来,过不了此关,自是无缘佛门。”
几年前听见这话时,他从不当回事。因为自当年慕然惊醒决定遁入空门起,便将这繁华红尘看透看破。现如今却感觉心中有股异样缓缓伸起,微妙的,颤栗的,摸不着也抓不到。
八月的夜风微凉,静坐很久后,他才淡淡说道:“当初师父将她送来,不已是在救她么?如今她身份被人识破,恐遭危险。”
慧灵正眼看去,“你有你坚持的道,她有她必走的路。你给她铺的路,已足够她今后在朝堂大展身手,还有什么是需要你半夜三更亲自扑往现场的?”
湛寂盯着那轮逐渐没入乌云的月,有过刹那的恍惚。分明已经了断尘缘,自应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然而,胸腔上那潭动也不动的死水,却不知从何时起,缺了口,仿佛正试图缓缓流动起来。
他想,一定是因为近来经书念少了,或是诵经方法错乱了吧。
“你看今夜,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慧灵冷不伶仃问了个老生常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