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多管闲事,也不敢多管闲事。
他站在讲台上,摊开文件夹,里面夹着的是上个星期水平测试的成绩单,他扫了一眼之后,拍拍手:“大家安静,注目!”
老师话音落下,坐在徐善左侧斜前方的男生站起身来,他右耳上戴着廉价的助听器,眉眼周正冷淡,像山巅上积久不化的雪,声音清冽:“问好。”
宋璟是班长,按照礼仪来说,他问候过后,学生们应该随即一同向老师问候,然而此刻教室内一片沉寂,没有人回应他,正在进行一场沉默无声的霸凌。
因为宋璟是以社会关怀对象身份入学的,社会关怀对象是德亚高针对家境贫穷,但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们设置的特殊福利制度。
这也意味着在这里,他处处低人一等。
这样的场景每天每节课都在上演,宋璟似乎也不觉得难堪,眉目平静无波,像教堂里供人礼拜,可以忍受一切苦难的神像。
徐善合上手中的诗集,望向宋璟,视线定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他白皙的手背上迸出青筋脉络,克制隐忍。
她微微挑了挑眉,还没习惯吗?这种难堪的场景。
老师偏爱宋璟,有意为他解围,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宋璟缓缓坐下,但很快又站了起来。
因为老师在宣读上星期水平测试的成绩,他是一等。
宋璟右耳弱听,要戴助听器,坐下后不知在想什么,老师念了两次,他才听见起身,走到讲台旁。
老师喜爱宋璟,以他为傲,因为他自己也是普通家庭出身,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和机遇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跨越了阶层,宋璟在德亚高这样苛刻,阶级分明的环境下,能一直保持着一等的成绩,把那些眼高于顶的财阀后代和精英子女踩在脚下,心性,天赋,努力缺一不可。
他相信宋璟有这个能力改变人生的境遇,打破阶级壁垒,像他一样跨越阶层,最起码摆脱现在难堪贫穷的境遇不是问题。
宋璟也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他自己隐秘的阴暗心思。
在德亚高,社会关怀对象终究是少数,更多就读的还是财阀后代和精英子女,所以教学宗旨一向贯彻的是温和的英式绅士淑女培养宗旨,可混乱的财阀体系和肆意扭曲的生长背景,让他们从骨子里就烂掉了,他们的优秀不可否认,可也无法磨灭他们本质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事实,高高在上,漠视规则,冷漠,怜悯心少的可怜。
宋璟把他们踩在脚下,就如同相同出身的他把这些人上人踩在脚下,这快感是相通的。
老师眉目间露出喜色,微微倾斜着身子,靠近宋璟右耳,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和蔼又骄傲:“你又是一等,宋璟。”
宋璟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拿到这样的成绩对他来说是理所应当的,表情不高傲也不低贱,显得有些淡漠,只是双手接过成绩单的时候敬重地对老师颔了颔首。
老师对他笑了一下,不经意间又看见他手上因为握笔磨出的茧子,心中更是颇为感慨。
宋璟领完成绩单,转身往座位上走,深沉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徐善身上,少女单手托腮,望着摆在课桌上的诗集出神,她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像春雾里的繁花一样,湿漉漉的,氲着香气,凭白惹人怜爱,但这只是表象,他也曾被这种表象蒙蔽过,以为她和那群高高在上,冷漠至极的财阀子女不同。
可细细观察就知道,她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她用更温和更楚楚可怜的表象把那些丑恶卑劣的品质掩盖住了,骨子里依然是个没有同理心的上位者,所以他看待徐善的想法变了。
他也开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就像现在,他站着,她坐着,他拿了一等,而她没有,这就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宋璟享受这种感觉,可却也只敢像阴暗淤泥里爬行的蛆虫一样隐蔽的享受,在徐善若有所感,抬头向他投来视线的那一瞬间,飞快掩盖好眼底的情绪,镇定地避开视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3章 伪造
老师眼神欣慰地目送宋璟回到座位,才继续发表成绩,他拿起下一张成绩单,看到上面的名字,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玩味,转瞬即逝,快的难以捕捉:“徐善,二等。”
被点到名字的徐善从座位上起身,把包臀裙捋平整,缓步走到讲台边。
老师笑着,眼角细纹堆在一起,将成绩单递给她,语重心长:“徐善,又是二等,再加把劲,人生总要尝一尝第一的滋味儿啊,排名就是尊严,不能总是输啊。”
他这话看似是鼓励,实则暗含嘲讽和打压,想在无形之中挫败徐善的自尊心,以此激怒她,让她陷入自我怀疑。
他任教多年,徐善这孩子他一眼就能看透,漂亮的脸蛋和名字相符,善良,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浑身透着股楚楚可怜的脆弱感,能最大程度激起人的保护欲,可性格却同名字相反,冷漠至极,心肠硬,好胜心强,比起许景和尹冬那种外露的轻蔑暴虐,毫不掩饰对下阶层人的打压,他更讨厌徐善这种会隐藏的孩子。
很可怕,不是吗?
徐善和老师对上视线,漆黑的眸子清凌凌的,她笑了一下,像是这世界上最乖顺谦逊的学生:“是啊,总当第二的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受,我会努力的,老师。”
老师笑着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慈爱鼓励,心中却不屑。
真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孩子!
他清楚徐善的水平,更对宋璟的能力有着极大的自负心。
她不可能赢过宋璟!
徐善礼貌地冲老师颔了颔首,然后拿着成绩单转身,她的座位在中间排,来拿成绩单时,她是从课桌左侧走的,回去时她却走了右侧,脚步轻盈,路过右侧第三张桌子时脚步突然变慢,微微垂了下眼,同一个五官清爽利落,眉眼中却隐着阴郁的男生对上视线。
徐善拿着成绩单冲他轻轻笑了一下,楚楚可怜的清纯眉眼因为这一笑多了几分春夏交替的清冷感,男生却没心情欣赏,在他眼里徐善比吃人的恶魔还要可怕,是他摆脱不掉的梦魇。
这笑容是胜利者的示威和挑衅。
他望向徐善的眼睛里有不甘,但更多是害怕,不是害怕徐善,而是害怕输给她之后来自父亲的惩罚。
徐善回到座位,把成绩单摆在桌上仔细核对,国语,经济学,英语,韩国史都是满分,只有数学拖了后腿。
讲台上老师还在宣读成绩:“姜承,三等。”
他低着头念了一遍,却迟迟没人动作,缓缓抬起头,视线挪到姜承身上:“姜承,过来取成绩。”
徐善视线也挪过去,正是刚才她领成绩时对视的那个男生,他低垂着头坐在座位上,像是没听到,但更像是不愿面对他考了三等这个事实。
直到老师催了第三遍:“姜承,快过来啊,别耽误其他同学时间。”
他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讲台旁接过成绩单,攥得紧紧的,极力克制住想要把它撕碎的冲动。
发表成绩的过程枯燥又乏味,念到最后,老师也加快了进度:“郑裕,三十等。”
他手里拿着的成绩单是最后一张,这也就说明郑裕是全班末等,成绩是末等,但家世却是甲等,怠慢不得。
郑裕是LG通讯本部社长的小儿子,即使在德亚高这样的地方,也身处金字塔最顶端的阶层。
老师念了成绩却没有人回应,他视线投向教室左后方,人趴着睡着了,臂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细碎利落的黑发,还有垂在桌边修长有力的手。
见他睡着了,老师也不敢吵醒他,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把最后一张成绩单收回到文件夹里合上,做总结:“本次水平测试会严格记录到大家的内审成绩中,还有本周学校评价中志愿时长还没完成的同学们也要抓紧了。”
“就这么多,下课吧。”
说完之后老师没再多停留,夹着文件夹匆匆离开教室,他看起来比学生们还要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不过也不光贵族学校是这样的教育风气,科学高中,普通高中也一样,在学校能学到的内容课程有限,课后的私人辅导才是重头。
徐善动作温吞地收拾书包,将诗集妥善地收在书包里,生怕压出一点褶皱,不过成绩单她却没有放进书包,而是叠好之后拿在手里。
后排郑裕还在睡,姜承匆匆收拾好书包,绕过徐善的位置,从讲台前面走到郑裕的座位旁,指节在他课桌右上角轻扣了两下,叫醒他:“醒醒,郑裕。”
许是还没睡够,郑裕慢吞吞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眉眼周正,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带着股矜贵的躁动感和强烈的攻击性,他扫视了一圈,大家都在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有些哑:“这么快放学了?”
姜承看着他,声音很轻:“上次你跟我说的事,要怎么做?”
闻言,郑裕还反应了一会,好半天才想起来姜承说的是什么,似乎觉得好笑,轻笑出声,手指按在桌子上弹了两下,视线投向前面徐善的背影,她在整理书包,柔顺卷曲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散落在白皙纤细的手臂上,像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脆弱易折。
他移开视线,侧头望向姜承:“怎么?又输给徐善了?”
姜承被戳中痛处,神情微愠地盯着郑裕:“出去说。”
说完就背着书包转身出了教室。
郑裕又看了眼徐善的背影,轻笑一声,慢吞吞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双手插兜,起身追上姜承。
徐善背着双肩包跟在他们身后出来,看见两人勾肩搭背,并肩商讨着什么的场面,原本微微抿着的唇瓣渐渐勾起弧度。
这两条都是她要养的狗,关系亲近些也好。
郑裕手臂搭在姜承肩膀上,挑了挑眉:“这次怎么想通了?不打算再像个傻子似的自己硬生生扛着挨打了?”
姜承手里紧紧攥着揉成团的成绩单:“成绩单要多久才能伪造出来?父亲要求我六点之前回去。”
“很快,你想要几等?”
“二等,和徐善一样。”
“好不容易伪造一次成绩,你就不能有点野心,当个一等过过瘾多爽?”
姜承神情黯淡:“父亲不会信的,会被发现,他很清楚我的能力。”
郑裕啧啧两声,瞧不起他这懦弱模样:“伪造二等你就不怕被他发现了?要知道自从上高三以来,你就没赢过徐善那贱丫头。”
提及到徐善,姜承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了,俨然一副恨毒了她的模样:“会信的,因为他没时间求证,存储芯片二期项目竣工,父亲明天就要出发去釜山参加竣工仪式,只要今天不出错就够了,下次水平测试我一定会压徐善一头。”
郑裕不同他争辩,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行,二等就二等吧,真不明白你爸怎么那么变态,自己和徐善他爸较劲就算了,非要你也压过她一头。”
想到父亲,姜承甚至觉得自己从骨头里都开始泛冷,隐隐作痛,沉默着没再说话。
放学后,德亚高门口停满了昂贵的私家车。
徐善走的慢,很晚才出来,离车还有一段距离时司机就从车里看到她了,匆忙下车,跑到她面前接过双肩包,给她打开车门。
她捋好包臀裙坐进车里,手上还拿着叠好的成绩单,司机见她系好安全带,这才绕到车的另一边坐上驾驶座,启动车子,平稳驶离校门口。
徐善按下车窗,有风吹进来,她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看着手里的成绩单怔怔出神。
耳边回响起老师看似鼓励,实则嘲讽打压的话。
“人生也要尝尝一等的滋味啊。”
“排名就是尊严。”
二等确实不够好,可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是她死过一次之后,拼命汲取知识,丝毫不敢松懈的状态下能做到的极致了。
她会拿到一等的,但不是现在,还要等,等一个时机。
等红灯时,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瞥见徐善手里拿着的成绩单,下意识开口问:“今天发表成绩吗,小姐?”
徐善嗯了一声。
司机踌躇半晌,反复斟酌过后,试探着开口询问:“小姐,这次应该拿到了全科满分吧?”
徐善侧头看向窗外:“没,是二等。”
闻言,司机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讪讪地说了句:“那也很优秀了,小姐。”
他不敢再和徐善搭话,专心开车。
有钱人家的做法他看不懂,在他看来能拿到二等已经很优秀了,他不明白先生和太太到底在执着些什么,甚至会那样冷漠的惩罚小姐。
宋璟背着书包从学校侧门出来,正门都是豪车,他只配走侧门。
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除去家世和身后隐藏的财富不谈,就光比较肉眼可见的外物,他像个穷酸的闯入者。
德亚高校服价格昂贵,春夏制服加上秋冬制服,开衫,领带配饰,运动服,还有外套加起来要三百万韩币,是他辛辛苦苦兼职半年才换来的,甚至只能买得起一套,反复穿,反复洗,藏青色的领口已经洗得有些褪色,而那些财阀子女却频频抱怨校服的料子不够高级,粗糙的磨皮肤,他们手上戴的腕表,上学背的包包,脚上踩的鞋全都是名品。
在这种地方,他甚至连表现出野心的权利都没有,会被嗤笑,他自己也会觉得羞耻,在绝对的阶级权力和财富面前,他的自尊被无限贬低,所以只能装出一副淡漠,不在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