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之中,为首的是为身穿破旧甲胄的猛将。
他的铠甲似乎穿了很久很久了,漆都掉完了,能明显看出有破掉后续又修补好的痕迹,那一抹披挂在肩后的红色披风倒还完整,却是颜色暗沉,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远,还是上面染上的鲜血过多而至。
他头上戴着红翎兜鍪,面目有一半看不清楚,只能看出是一张写满了刚毅的脸庞。最为触目惊心的便是这位猛将断了一臂,还恰恰是常人最常用的右臂,也因此他持着长枪的手是用左手。
本就骑在马上,需用一只手勒住马缰绳,可他却无臂可用,牵着马缰便没手拿兵器,拿起了兵器便没手牵马缰,一种很难堪的窘迫。
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去讥笑,甚至嘲讽议论他。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这个队伍。
……
县城里的人并不傻。
如果不是实在情况危急到一定地步,县太爷不会关闭城门,这些天里形势严峻,百姓私底下也没少议论,说是有大股倭寇已经进入了定波县,县民们在庆幸自己住在城里之余,也不免会想,城外的人又该怎么办?
只是没人敢说,也没人敢议论,不然难免有给人一种人幸灾乐祸之嫌,可不说不议论,不代表这事不存在,他们想县里总是要拿出一个章程。
如今章程出来了,果然民兵们要出城了。
事实上薄春山这些天一直没露面,也引起了不少县民的议论,可民兵团那边说了,薄团长是出去寻求援兵。
再结合此时此刻的情形,难道情况真危机到这种地步了?
所以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以至于明明这么多人,却安静如斯。
“儿啊,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你是个大英雄,娘为你自豪!”
人群里,有人老妇喊道,她早已是泪流满面,压抑到此刻才出声。
队伍中,有个身穿皮甲的民兵回头看了一眼,就只看了一眼,他眼泪已经快忍不住了,他赶忙转过头去,又趁人不注意抬手抹了脸一下。
心里又是复杂,又是在想可千万莫让那群混人看见,不然肯定要笑话自己。
僵着脸直视前方的他,并没有发现他身边那些人没比他好到哪去,因为随着老妇的呼喊,人群里来送他们的亲人都在陆陆续续给他们鼓气。
“我一直以为我的儿子是个混球,是个歪种,现在我承认自己错了,我的儿子是个大英雄!”
“强子,我和娘在家等你!”
“顺子,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也有人在嚎嚎大哭,在跟自己丈夫撕扯:“你跟我说什么国家大义,那是你儿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是个妇人,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县里这么多人,没道理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去送死,我宁愿他还是个混子是个地痞,只要他能安安稳稳的……”
队伍里,一个径自随着队伍前行的民兵,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个正在嚎嚎大哭的妇人是她娘,他从小在家里受宠,以至于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为家里不止惹了多少祸。父亲看着他就摇头,娘看到他只会骂他不成器,兄弟姐妹也都厌恶他。
他以为他娘是不喜欢他的,却没想到素来最注重颜面的她却在人前这样。
……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呼喊着‘英雄’的声音,渐渐汇集成了一道洪流。
越来越整齐,也越来越响亮。
队伍已经走到尾端了,这时最前方的熊瑞无形中加快了速度,队伍很快就脱离了人群来到了城门前。
熊瑞笑了一声,道:“准备好了没,小子们?你们的家人亲人就在你们身后,一旦你们退缩,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我既然把你们带出来了,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去,但一旦出了这座城门,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你们要听我的,跟紧了,把要杀尽一切倭寇的气势拿出来!”
一个还有点鼻塞的声音道:“行了,熊教头别废话了,你说这些话没老大说得有感染力。赶紧的,出发吧,我这会儿有一股子劲儿,想杀一百个倭寇!”
众人失笑,熊瑞也失笑摇头。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这一骑三十多人很快就顺着那条缝出去了。等出去后,很快城门再度阖上。
.
定波城外就是码头,可如今码头上却空无一人。
河道上行船寥寥,隔上好一会儿才能看见一艘。
现在随着各地形势的严峻,运河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前些日子运河上的船极多,那是有许多富户感觉当地已经不安全了,或是举家搬迁,或是暂出去躲避一些时日。有能力躲出去的早就已经走了,现在能在河道上走的,多是一些官船商船或者盐船,这些船都有自保能力,倒也不怕被倭寇会袭上船去。
趁着这股劲儿,熊瑞带这一队人马前往最近倭寇频繁出没的那一片区域。
瞭望台除了示警以外,也具备简单的传讯功能,所以这些日子倭寇在哪里出没的多,哪一处瞭望台发出的讯息多。通过这些信息综合和汇总,稍微具备点战略眼光的就能通过这些讯息,推断出一个倭寇大致的藏身范围。
熊瑞既然说唱一出大的空城计,就没有说假话,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带着人马出现在这里。
算是出现在倭寇的眼皮子底下。
这附近有两个村,见到官兵来了,可谓是大喜过望,连忙开了寨门迎了众人进去。
这些日子由于倭寇在他们附近出现的频繁,整个村里人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别处村的人还能出去侍弄一二庄稼,他们倒好,全副心神都在警惕倭寇之上,也不敢出去。
一见着官差来了,能给他们做主的人来了,村里人又是高兴又是满腹苦水直往外冒。
安抚村民这事,熊瑞可不擅长,还是胡天盛帮他解了围。
大致就说了些安抚的话,诸如庄稼实在没办法侍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官府会把这事记下,等事情过后上报给朝廷,看能不能减免赋税之类。
总之就是让大家不要担心别的,好好抗倭,至于其他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都能解决。
等从这里离开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感觉打两个倭寇都没安抚村民们累,可又不能不去干,不然没有官府给的定心丸,就怕这些村民第一次见识这种阵势稳不住,是时出了什么大乱子。
“胡子,你小子行啊,现在都会说场面话安抚村民了。”蔡虎打趣道。
同是小队长,胡天盛和蔡虎关系还不错,由于蔡虎以前的‘资历’比他高,所以跟他说话也随便,别看蔡虎一口一个小子,换个别人你试试,怎么也要叫声胡头儿。
“我这都是跟老大学的。”胡天盛挠挠脑袋道。
提起薄春山,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说实话薄春山不在,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包括熊瑞和钟山,也不知薄老大什么时候能回来。
“行了,都打起精神来,还要去下个村。”熊瑞道。
……
民兵团的人连着去了两个村,从外表看去就一副兵强马壮之态。
不光有全套的甲衣兵器,甚至所骑之马都气势昂扬。
殊不知这一行三十多匹马,是民兵团仅有的家底,当初还是薄春山搜罗全县才搜罗来的。
沿海一带由于地势所限(多丘陵少平原),兵力多为步兵,倭寇更不用说了,本就是浮萍而来,不可能自备马匹。就算偶尔抢了哪家大户,顶多也只能抢到一两匹马,这里的车多是用骡子拉车,甚至有时普通人所骑的马,也不是真正的马,而是马骡。
所以在这群见识短浅的倭寇眼里,有几匹马就是大队伍——他们寻常所见之卫所军队,步兵为主,只有几个将领才能骑马。
所以这一行三十多骑,给他们的震撼,简直不下于一个卫所的人来围剿他们。
报信的人惊慌失措。
听完报信,田川的脸色也不太好。
难道此地真是卧虎藏龙?多年平静未有倭寇进犯,不是由于地势缘故,而是此地有大蹊跷?
对方若是外厉内荏,是决然不会就这么一行三十多人跑出城。难道说这些人只是诱饵,还是对方真全然无惧?
可不管怎样,至少让田川了解到这地方不同寻常,且十分富裕——他以前所见到大晋军队的军备,都没有这里的人优良。
这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同时贪婪心却更盛。
第111章
当城门在身后关闭,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熊教头说没事,这一趟竟然真没出什么事!
现在民兵们也明白什么叫‘吓住他们’了,就是这么干的, 吓得他们就像那地洞里的老鼠不敢出来才好。
大家士气高昂, 谈笑风生, 言语之间这伙倭寇就是砧板上的菜,只等着他们下刀去砍。
熊瑞难得也露出笑, 可眼中却有隐隐的担忧。
第一趟出城顺利, 给了大家无限信心,等第二天再出城时,所有民兵都争抢着要出城。
或是因为昨日队伍出城时, 给了其他人很多感触,可能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胆小懦弱,这不仅会让别人瞧不起自己, 他们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也可能是因为第一天的顺利,以至于士气提升影响了这些人,总之大家都没有一丝不情愿, 反而争抢得厉害。
熊瑞让他们别抢,以后轮着出城。
第二天顺利, 第三天顺利,第四天也顺利……眼见已经过去了快十天了,这些天倭寇似乎真得畏惧他们兵强马壮, 不光不敢触其霉头, 甚至连外出探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尤其近两三日, 竟完全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似乎人就这么消失。
当然人肯定是没消失的, 他们就算要离开定波, 也不可能绕过这么多遍布各处的‘眼线’,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这两三天就没出来过。
可这群倭寇人数如此之多,就算找个村庄落脚,那附近能供他们食用的东西也不多,与其说他们每天都出来探查情况,不如说是出来找食物。
人不吃食能活吗?所以这群人在憋什么鬼主意?
每趟出去回来,熊瑞眼中的担忧非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重。
与他同样的,队伍里还有几人,只是大家都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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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还是熊瑞带队出城。
与之前相比,现如今大家轻松了太多,甚至他们往城门行的时候,还有沿路摆摊的老大爷与他们打招呼,说让他们回来了来他摊上喝茶。
这茶摊在这里摆了十几年,本来最近因城里戒严早就该收摊回家歇着了,反正也做不到什么生意。
可这茶摊却一直摆着,说是这里离民兵团和城门近,民兵和守城门的门卒日里辛苦,他摆着摊他们喝茶也方便。
就像以往那样,这一队人马一路前行,他们最近看似巡逻得毫无章法,其实多是绕着倭寇藏身那片区域走,这样一来不管倭寇从哪里出来,攻击何地,他们都很快支援。
可同样的,他们这么做也很危险,因为若是倭寇放弃躲藏,首当其冲也是他们。
行经一片树林,为首的熊瑞首先感觉到异常气息,当即叫停了。
“停。”
大家没有防备,勉力才拉住马缰停下。
“教头怎么了?”
话音还没落下,一阵箭雨已经朝他们射来,躲在林中之人似乎也没想到他们会停下来,眼见情况不对,就有人下令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