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一会儿后,曹盈没有直接去卫子夫那里, 而是吩咐着宫人抬着小轿往王太后的长乐宫去。
王太后搬入长乐宫后将整座殿宇都翻修了, 就连带着历史沉淀感的青黑色屋瓦都置换成了红瓦,墙也全部重新刷过了。
仿佛旧日痕迹已不剩下一星半点。
曹盈在长乐宫前仰头驻足出神, 直到被宫人小声提醒说是太后已传问她为何不进宫了,才回神“喔”了一声, 步入宫内。
刚进来她就被晃了眼。
田蚡前些日子向王太后献了一座鎏金嵌珠孔雀塑像,被王太后放置在了进门口的地方, 人方一进门就会正面撞见。
真实富贵得到了浮夸的地步。
王太后见曹盈讶异得都说不出话了,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将这奢华得夸张的塑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正是为了让进长乐宫的人都惊异此地不同往昔。
让所有人的认识到她王娡如今才是这长乐宫的主人。
曹盈的表现很好地满足了她的想法。
王太后展露出了笑颜, 向曹盈招招手道:“盈盈过来让我瞧瞧你。你许久都没进宫了吧,我这儿可变化了不少。”
曹盈心情有些复杂, 将视线从那塑像上收回, 吐出一口气,这才勉强勾起笑容向王太后走去。
这个她曾经日日到访的地方于她满是陌生感,让她没法全然放松,。
王太后将她抱坐在自己膝上, 捏着她纤细宛如没有骨头的手腕皱起了眉头:“怎么连一点肉都没有, 不是说一直在家中调养吗,还是没见好?”
“毕竟是天生不足,多亏周先生调养, 如今已很好了。”曹盈听出她真心的关心,先前的心防算是暂时放下了。
见王太后气色红润倒像是年轻了不少,曹盈又浅笑道:“外祖母身体康健就好, 母亲记挂着您,让我帮着也向您致好。”
“阿慧心念着我,我当然知道。”
王太后捏着珊瑚珠串,垂头埋怨道:“她可比彘儿孝顺多了。彘儿也不知怎的,胳臂肘总往外拐,总是觉得他舅舅做事不妥当,连见我都推三阻四。你让阿慧若是得空见到他,也说说他。”
这话曹盈可不敢接,自己母亲最是知道分寸,又熟知刘彻的性情,从来不敢拿出姐姐的身份教训刘彻。
曹盈心中暗暗揣度着王太后话中内容,想着怕是近日里田蚡来向王太后告状了,大约那看着就惊人的塑像也是。
要知道王太后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又懒倦不大乐意自己去谋划分析事儿的,若是相关前朝事儿,多半就是田蚡来告的。
“我听说这一阵儿黄河决口淹了许多地方,许是舅舅也为这件事烦恼着,所以才抽不出空来看望您。”
曹盈柔声为刘彻解释,又暗暗将话题引向治水,想看看王太后对这件事儿知道多少。
王太后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曹盈的说法:“事儿多也不至于连见我一面的时间也抽不出啊,不过确实是政事重要,罢了罢了。”
她表情略舒缓,用不在意地口气讲起了黄河决口的事:“水患这事儿我早先听田蚡讲了,不是已经派人去治了很久了吗?要是这批人不得力治不好,就另换一批去。”
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而多半也不知晓这件事到底牵涉田蚡了什么。
曹盈明白没法儿从王太后这了解到更多相关水患的事儿了,只得顺着王太后的意思与她闲话后宫的嫔妃。
“彘儿后宫中的美人当真是不少,许多的容貌我看了都生羡慕喜爱,先帝都不如他有福。可惜美则美矣,没一个中用的,连给刘彻生个儿子都做不到。”
王太后悻悻道:“我从前还当是阿娇的缘故,如今阿娇倒是安生了,却仍是没见这些个嫔妃得消息。”
念起常往自己宫中问安的刘玥,她到底是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还能指望卫子夫看看了。”
王太后一起头开始说,便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竟将刘彻新得的美人一一点评了,似是除了这些八卦事她已没什么别的兴趣了。
想来也是,她已走上巅峰,再也无人拦她前路。
然而曹盈静静听她说着,倒是觉出了王太后的寂寞。
与她同时代的人女人几乎见不到了,唯一一个仍在长安城可见的,就是往日的盟友馆陶公主,可惜后来她们也几近反目,王太后也不大乐意唤她来。
于是她连个合适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些事儿总不好唤了刘彻的妃子们当面说,刘彻更是不可能闲来听她念叨,说与下人听又太掉份。
从前田蚡无所事事的时候倒是常来她宫中晃悠着与她玩笑哄她开心。
可如今田蚡得势了,整日里宅子中都是去寻他办事的人,也就很少才往王太后宫里来了。
除非是碰上要寻王太后出面解决的大事来邀她相助。
好不容易碰到自己,她积攒在心中那些八卦事儿便全给倾吐出来了。
曹盈有些无奈地等着王太后倾诉完执茶盏润唇,判断了一下时间,刘彻应也见完朝臣了,便轻拍了拍王太后的膝:“外祖母,我去见见舅舅了。”
王太后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听她想走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行,你去吧,见了彘儿跟他说说,得了空还是往我这边走走,我又不是吃他的老虎,不就是念叨他两句吗。”
曹盈从她膝上下来,听她这样说,暗想刘彻怕是见了老虎还要带着人追上去狩猎,但碰上王太后的念叨就全无办法只能烦恼了。
坐上轿子,曹盈正要往刘彻那里去,就碰上了欣喜往长乐宫来寻她的刘玥:“盈姐姐!”
才一看到曹盈,她就拍着轿辇让落地,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一副要直接跳下小轿的样子,吓得照顾她的奶娘赶紧让宫人们停下。
“殿下,你这自己跑去还没有乘轿子快啊。”奶娘劝她的话她根本都没过耳,刚踩实了地面,甚至都没站稳,就笑容灿烂地直接跑跳着奔向曹盈。
曹盈见这妮子跑得歪歪斜斜只觉惊心,连忙也下了轿子迎上来,被刘玥一把抱住——明明比自己小一岁,怎么刘玥倒似比自己高了?
再仔细一看,刘玥较自己上次见她不止是高了,也白胖了不少。
她脸颊上的肉如同发起来的馒头般鼓起,当真和年画上的娃娃一模一样了。
“玥儿这段时间怎么胖了这么多。”曹盈疑惑地问道。
倒不是胖有什么不好,只是上个月刘玥跑来见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胖。
“还说呢,上次表哥不是说我没他高,就不准我抱你吗?”
上次刘玥去平阳侯府寻曹盈玩闹,但曹盈与她在院中玩了一会儿秋千就昏沉欲睡了,小妮子觉着自己有力想要自己带曹盈回房间,被曹襄给截胡了。
刘玥气呼呼地说道:“回来我问娘亲如何才能长高,娘就让我多吃。结果高没长多高,全长肉了。”
“高也是高了不少的。”曹盈退后一步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发现刘玥当真比自己要高出一小节了。
刘玥误以为曹盈退后是嫌弃自己胖了,当即就瘪了嘴委屈向曹盈道:“盈姐姐不喜欢我胖吗,那我这段时间少吃些。”
因对军事全无兴趣,刘玥不太能和自家表哥霍去病以及曹襄熟络起来,还是凭曹盈牵线其中的。
她对曹盈天生就有亲近感,极度在意曹盈的看法,当下以为曹盈不喜自己胖,脑子里便计划了十几种减肥的法子。
“我怎么会嫌弃你,胖些好呀,我想胖些都做不到呢。”曹盈连忙让她不要刻意减少食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饿着。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倒也没有必要因为我哥哥的一句话就吃太多,撑坏了也没好处的。”
“可表哥使坏,不是要与我比身高才行的吗?”刘玥点头应下曹盈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行,她要是不多吃,怎么才能超过曹襄的身高?
“上次情况特殊些。”曹盈想起了刘玥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儿,觉着曹襄也是因担忧自己两个小女孩摔在一处才给出的理由,倒没有帮腔说曹襄的坏话。
她只是笑着道:“平日里咱们两亲密的时候可多着呢,你没必要对他的话太上心的。”
刘玥却仍有些不服输,觉着自己似乎是输了曹襄一样,道:“那我就真不能与他较身高了是吗?”
见刘玥仍耿耿于怀身高的问题,曹盈有些好笑地道:“男孩大多原就是会比女孩长得高的,而且哥哥比你大多三岁呢。他不过与你玩笑比身高,你哪里能追上他长高的速度。”
“那也不一定。”刘玥双手环胸似乎是在打什么主意:“我听说女孩有一阵是可以比男孩高的。”
曹盈不清楚刘玥说的是什么,只伸手摸了摸刘玥的发旋以作安抚,又道:“我好些日子没见菁儿妹妹和朦儿妹妹了,她们两都好吗?”
“她们两是爱哭鬼,我不与她们两玩,我与盈姐姐一处。”
然后刘玥又拿出一副姐姐的姿态装成熟摇头道:“真是辛苦母亲了啊,有时候夜里都要起来看看她们。”
曹盈没戳穿刘玥从前夜半哭声最响亮的事儿,只是含笑又问:“那你做姐姐的不更得多为了卫娘娘照顾她们两吗,你多照顾她们,以后她们两不就最崇慕你了?”
“也是。”刘玥听了,忽觉出了和妹妹们玩的好处,不过她也还是舍不下曹盈,便又勾住曹盈的手:“不过今天我还是要和盈姐姐一道,明天再去和她们好好玩。”
“那玥儿和我一起去见舅舅吧。”
“好。”
第70章 家事 受灾的人很苦吗
刘彻面色阴沉地往自己的书房走, 韩嫣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入了屋子,他泄气般地坐到了椅子上。
“十六个郡,整整十六个郡。”
刘彻的手指无节奏地敲击在桌面上, 透露出了他此刻烦躁的情绪:“汲黯和郑当时有没有传新消息回来?”
“未有信使归京。”
韩嫣不敢说他们是毫无进展才不敢递信, 只能绕着弯子说:“许是他们仍在忙碌着救水患,脱不开身来传消息。”
刘彻哪里能不明白这说辞的含义, 嗤笑一声:“他们这些能臣是真能啊。叫嚷着要民夫筑工程,朕给了。要钱粮安抚灾民, 朕也给了。说是要时间宽容,朕就从春等到了夏。”
他的语气平和, 但越平和蕴含的愤怒就越深:“结果呢,十六个郡至今仍浸于大水中,朕的百姓仍流离失所不得安生。”
韩嫣不敢应声了, 这话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因而他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敛目。
正经政事上还轮不到他来发表意见。
而刘彻话语意犹未尽中到底要如何处罚这两个大臣, 他也不敢探究。
这些相关国政的大事, 不知到底牵扯了多少人,他为了保身也不该发言。
况且治水的事儿他也不懂。
方才刘彻和朝臣们已经讨论很久了,自己现在只需要等待刘彻的决断传令就行了。
他不说话,刘彻倒也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直接处罚汲黯和郑当时。
这两个大臣的能耐刘彻还是清楚的。
且汲黯也算是他的牢室, 性情认真从不怠工。
刘彻冷静下来思索一番, 便猜出其中怕是还有隐情——毕竟不传消息回来也是一种态度。
若是治水那边仍有困难,应也会递消息来与自己讨要帮助。
这样一直不联系,莫不是他们觉得真正的困难是在朝中?
“方才讨论的时候, 你觉出什么不对劲了吗?”将各种可能性在脑中过了一遍,刘彻又沉声问韩嫣的意思。
韩嫣略思索一番张口欲言,忽地又似想起了什么, 生生将话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