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越的语气非常温和,说出的话里却隐隐带了点下马威的意思。
陆知序和晏行川作为整个“寻境”项目的主要负责人,特意开两个小时车来这里见这位准备毁约的魏老板,自认已经给够了诚意,可他却好像还是觉得不够。
陆知序缓缓垂下眼皮,眼尾压出一条不好惹的弧度。
她伸出手,皮笑肉不笑地握了一下方越朝她伸过来的手,和他的虎口轻微相接,很快又松开,漫不经心道:“那你带路吧。”
方越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陆知序嘴里说的是“那你带路吧”,神情里压着的却像是“那你上路吧”。
一看就很不好惹。
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半分没淡,他将目光移向驾驶座上的晏行川,和他道:“好,前面的那辆红色别克就是我的车,您跟着我就行。”
从郊区去古城区的煟然作坊又是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陆知序和晏行川并肩坐在车后排,眉眼淡淡的。
晏行川看出了她压着的怒意,有点新鲜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去。”
他顿了一下,似是觉得这句话分量不够,又补了一句:“只是个小作坊,没了就没了,不值得你生气。”
陆知序指尖动了一下。
她看向正在给她做专职司机的晏总,憋了一肚子的火忽然被他这么两句话给说散了,慢慢叹了口气道:“晏总,您这么大方,晏董事长知道吗?”
晏行川还在开车,陆知序仗着他不方便动,故意调戏他:“那下回要是谁惹我不高兴了,是不是可以有‘天凉魏破’这种霸道总裁式的出气方式啊——”
晏行川握方向盘的指尾蜷曲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片刻后,陆知序看着前面替他们引路的那辆红色别克,慢慢吐出一口气,要笑不笑道:“不过为什么不去呢?我还挺想看看,这个小作坊究竟准备出什么幺蛾子的。”
那位魏老板到时候如果不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陆知序想,她大概不会介意教教他什么叫诚实守信。
S市作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老字号海了去了,“煟然”虽然年久,但到底也不过是家江河日下的作坊。
陆知序虽然重视老城区的老字号,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商人。
商人重利。
而且不喜欢另一个商人威胁到她的利益。
到煟然作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作坊里的工人这会儿多半都在午休,因此陆知序和晏行川一路进去的时候,除了机器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少有人声响起。
百年的老作坊历时良久,一看就透着岁月的洗练。
陆知序一眼扫过去,里头虽然也有不少设备和厂房是后来安设的,但整体看起来,作坊内部还是没什么所谓的现代化气息。
一看就很老旧。
方越在前方给他们带路,陆知序一路向前,遇到不好走的阶梯时,晏行川不动声色地牵了一下她的手。
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了那位魏老板在的地方。
半掩盖的一扇厂房合金大门后,一阵剧烈的怒骂声在门后响起。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骂骂咧咧地说:“谁让你们自作主张买这批竹子的?你们不知道做纸扇的竹子的选材条件吗!这批东西一泡水就裂,这他妈的是能用的东西吗?!”
一旁似乎还有人想要解释,但才一出声,就被那道男声用更加激烈的语气骂了回去。
陆知序眉头一挑。
她默默想,真该让策划部里那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主管们来看一看,比起这位狮吼功一流的老板,她对他们的态度,实在是堪称和蔼了。
为晏行川和陆知序引路的方越在这阵骂声中面不改色,向他们解释道:“里面就是我们魏总,今天采购部的人往作坊里进了一批三年生的劣质毛竹,他正发火呢,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不如我先带你们逛逛其他地方?”
方越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仿佛即使里面的那位魏老板发火发出脑溢血了也和他没关系。
陆知序不由得怀疑了一下他的身份。
她眼皮一掀,朝方越笑了一下,说:“不用,我们时间宝贵,有什么话还是早点说完的好。”
方越一早就看出了陆知序的不耐烦,却没料到她真能把自己的态度就这么挑明了,丝毫没有来和煟然作坊合作的诚意,当即愣了一下。
陆知序往前两步,推开那扇门,硬生生把这两步普通的路走出了打群架的气势,道:“是骡子是马,也该把你们魏总拉出来遛遛了。”
陆知序身后,她的顶头上司晏行川正纵容地看着她。
俨然一副她要打架就给递棍子的态度。
方越:“……”
这俩人到底是来谈合作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天凉了,就让魏氏破产吧。
陆知序:可。
方越:……
第55章
煟然作坊的合金大门年头有些久了,推开的时候,会发出一声有点沉的吱呀声。
陆知序踩进去的这间厂房大概是煟然作坊处理竹骨的地方,一片连一片的水池在人面前横陈开来,被滚筒处理好竹青的竹片堆在池中,漾出一点青黄交杂的水波。
而更多的,所谓一泡水就裂的劣质竹子,正被作坊里的这位魏老板踩在脚下,当作采购部以次充好的证据。
陆知序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在蒸腾的水汽间,一眼就对上了那位正在骂人的魏老板的眼睛。
她浅色的瞳仁微微抬起,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魏老板盯着陆知序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在随后推门进来的方越的神色中看出了陆知序的身份。
他稍稍咽了一口他骂人的口水,挂上一个标准的营业微笑,和陆知序寒暄:“这位就是陆总吧?您好。”
陆知序撩起半边眼皮,花了几秒钟把这位魏老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年纪浮动在四十五上下,中气比一般的中年人要足一些,听他骂人的动静就能听出来,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面目可憎,最多就是有点市侩。
只是脖子上的金链太粗,显得他看起格外不像老字号的传承人,像混社会的。
还没有合作意识。
啧——
“不敢当。”陆知序舔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掀唇朝面前的魏老板笑了一下,露出一个轻飘飘的,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挑衅的神情,说:“我这边不着急,您先处理您这边的事儿吧。”
说完,她就随手拉了一张员工椅子过来,大剌剌地在魏老板面前坐了下来。
俨然一副要旁观他骂人的姿态。
煟然作坊的魏老板魏源盯着陆知序看了两眼,不由得愣了一下。
因为这次出差不太正式,出门时间也短,因此陆知序穿得也格外简单,只随便搭了件浅色卫衣就出门了。
她年纪原本就小,长得又面嫩,没了制式西装强行堆出来的那么一点威势后,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大学毕业生。
还是一看就很好糊弄的那种。
是以她一出现在厂房门口,魏源的目光才落到她身上,就忍不住先入为主的想,这位所谓的“陆总”,怕不是晏氏集团自知无法跟他达成合作,所以故意派过来的幌子吧。
但陆知序这么一坐下,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就蒸发了——
因为陆知序搬了椅子坐在他面前,让他先忙自己的事情时,看他的目光太像是看耍猴的了。
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屑一顾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和她本人所表现出来的纯良无害截然不同。
既然这样,那他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魏源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踩在一堆劣质的毛竹上的脚移了下来,换上了另一种更加正式的语气,说:“就是一批竹子出了问题,没什么要紧的,我带您二位去我办公室细谈吧。”
一面说,他一面就迈开了腿,准备代替方越给陆知序和晏行川引路。
陆知序陷在水汽里的眼睫慢慢动了一下,她看向魏源,笑了一笑,说:“抱歉,您大概是搞错了。”
一面说,她一面又略微停了一下,目光对上魏源的眼睛,直到看得他下意识移开了眼,才淡淡道:“我说不着急,意思是我现在不准备跟您谈合作,所以您随便干什么都行,那与我无关。”
说着,陆知序又回头朝她的顶头上司晏行川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意义的笑,温声说:“我饿了。”
说完,她就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瞥了魏源一眼,说:“既然魏老板在忙,那我和晏总就先去吃饭了,您不介意吧?”
魏源:“……”
你他妈说清楚,谁在忙??
魏源的呼吸在陆知序这一连串油盐不进的态度里微微加快了两分。
要是晏氏的这两个负责人就这么走了——
魏源抖了抖眼皮,那他们家老头子指定要把他的皮扒了。
两周前,近几年来生意越来越不好的煟然作坊遇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坏事——采购部的一个经理贪污公款,买了一批三年生的劣质竹子以次充好后,就直接卷款跑了。
这件事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竹子的进货量并不大,及时止损并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可坏就坏在煟然这几年越来越入不敷出的经营效益上,这批竹子一旦出了问题,煟然作坊本身短时间内倒是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可工厂里的生产链却会大受影响,大概率会导致工资缓发。
人总是更看重自己的利益的。
于是采购部里那群经理一商量,便决定先拿这批竹子顶上。
反正劣质竹子也只是脆了点而已,又不是不能用。
这件事就这么被瞒了下来,直到魏源进工厂检查成品,才发现了不对劲。
煟然作为百年老字号,不能因为这样一批货毁了名声,他当即让人扣下了这批扇子,但已经晚了,货源一扣,生产链一断,资金缺口顿时就大了起来。
魏源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办法,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和他们作坊拟合作的晏氏头上。
自打电商生意越来越火热后,煟然作坊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作坊的上一任老板为人原本就清高,年纪大了以后,思维更是越来越守旧,既不肯批量化生产油纸扇,又不肯和人出联名款,让商家在扇子上打广告,弄得煟然做生意也越来越束手束脚。
魏源虽然有心想劝,但碍于这位老板是他亲爹,一直也没劝动。
直到S市的“寻境”项目被晏氏竞标成功,陆知序成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才打着重建古城区的招牌,用了不知什么手段,说服了魏源的父亲跟晏氏合作。
不过合作仅止于为老作坊注入生机,扩大品牌效益,煟然的整体获利还是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