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负手走在前面,来桑待他走过自己身边,没有同任何人说话,转身跟了上去。
额尔古建有汗王宫殿,只是巴图还是习惯用老规矩,在汗帐里招呼客人。此时出了汗帐,他带着来桑进入汗王宫,往上位一坐,冰冷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怒声发火。
“你若是没有大事要奏,老子便当场宰了你。”
从小到大,来桑没少挨巴图的揍,早已习惯了,丝毫没有将巴图的威胁看在眼里,而是怒气冲冲地问:
“我母亲被禁足,是不是大事?”
巴图一怔。
他没有想到来桑的消息那么快,人还没到额尔古,就已知晓汗宫之事。
“哼!看来是本汗小瞧了你。你那个精明的母亲没少为你谋划。你们在汗宫有多少眼线?”
来桑一阵气紧,怒视着他。
“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只会招你厌烦。行,你怎么想便是什么样。”
顿了顿,来桑放缓了语速。
“我再问你,我突然添了个失散多年的姐姐,算不算得是大事?”
巴图冷哼一声。
这事他敢宣扬出去,就没有想过要隐瞒世人,而他今日召集草原各个部落首领前来商议,就是为了应对南晏即将到来的发难。
或者说,上次战败退回草原,他的铁蹄南下之梦被迫夭折,但是从没有一天斩断过期望,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今春暖花开,草肥水美,正是好时机。
与其说巴图对寻回的公主大肆封赏庆贺,是因为他喜欢伊特尔公主,不如说是他是为了储备一场战争在图谋。
兵家说,入侵者必败,上次一战,兀良汗贸然南下,师出无名,不得百姓谅解,最终吃了败仗。
这一次,他要让南晏先出手。
而他被迫迎战,守卫家国,那就是正义之战。
正义之师,何愁不赢?
如此想来,他对巴图的质问少了些愤怒,语气也缓和下来。
“既然你已知晓,我便不再瞒你了。伊特尔确实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不叫伊特尔,她叫阿拾!”来桑恼恨地吼叫着,双眼盯视着巴图,咬牙切齿地道:“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你就敢乱认孩子。你是不是疯了?”
来桑的怒火全在脸上,巴图看得真真切切,表情更又平静了许多。
这小子都能气成这副模样,南晏那些人,又会如何?
巴图心平气和地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看中家姐,还不知悔改,千里驰骋,质问汗父!”
“我没有你这样的汗父。”来桑气急之下,口不择言,“你怎会是这样的畜生,怎能干出这种事来?我宁愿母亲没有生过我,啊!”
痛苦地抱头,像只暴躁的小豹子。
而巴图听闻此事,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大妃对你说了什么?”
来桑怒而咬牙,“我还没有见到母亲,她能对我说什么?”
巴图问:“那你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你的?”
来桑恨恨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还用得着旁人告诉我吗?”
哼!巴图冷笑着掀起唇角,懒洋洋地道:“看来在南晏学得不错,会用名言了。既是没有见过你母亲,便去见见吧。她很是惦念你。”
来桑显然没有想到巴图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此事揭过去,他想要的解释并不透露半分,目光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了吗?”
巴图的脸,沉了下来,“见到你母亲,替我转告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来桑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句话。
他微微愕然,看着巴图的脸,不知所措。
“这话是何意?”
以来桑的年纪如何斗得过巴图?看着他这副模样,巴图冷然一笑。
“你说了。她便会知道。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来桑一怔,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我再问你一次,阿拾当真是你的女儿?”
巴图道:“是。”
来桑步步紧逼:“当真是亲生女儿?你认她,难道不是别有目的?你贵为大汗,怎会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认作女儿,还封赏有加,难道你毫不存疑?你凭的是什么?你是如何认定,她就是你女儿的?”
巴图斜眉上扬,抿嘴看着他。
“这个不是你关心的问题。你只须记得,她是你的亲姐姐,不要再心生妄想便好。”
“不。我不信!”来桑大吼。
巴图抬眼看他片刻,徐徐起身走近,掌心重重落在来桑的肩膀上,拍了拍,大步走人。
来桑猛地转身,看着巴图的背影,厉色嘶吼。
“我是不会相信的。你在骗我,你骗了所有人。”
巴图扬长而去。
第566章 草原之夏
在额尔古,人人都知道巴图十分厚待刚寻回的伊特尔公主,但是少有人知,兀良汗大妃被禁足在汗宫。便是一些知晓此事的人,也只是认为大妃因为伊特尔公主之事不满,引来了汗王的怒火,却是根本不知真正的内情。
而实际上,此刻的时雍自己,对外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
从在额尔古河岸被巴图接回来那一天开始,时雍便在宫中养病,伺候在跟前的人,除了新添的两个兀良汗侍女,仍然是褚道子。而她坠崖的身子伤情很重,在短短时日里,也不可能突然好转。
褚道子负责汤药,少言寡语。
两个宫女,一个叫塔玛,一个叫恩和,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在时而清醒时而昏眩的日子里,时雍宛若一个废人,只能从每日的窗影来判断,太阳出来了,天黑了,天亮了,天晴了,下雨了,一天又过去了。
她这般境况,与外界传闻得被万千恩爱的伊特尔公主,判若两人。
夜幕降临,喧嚣渐散,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时雍靠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着,仿佛沉睡一般。
砰!
寂静里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滚落下来。
“谁?”守在门口的塔娜听到声音,警觉地走了过去。
一个人影从墙角绕过来,望一眼塔娜的背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又反手把门合上,贴着耳朵安静地倾听片刻。
塔娜嘟哝一句什么,再没了声音,他这才松口气,抬头望去。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黑眸点漆,身子纹丝不动。
来桑乍一眼看到时雍,差点惊叫出声。
“阿拾?”他轻声唤着时雍的名字,慢慢朝她走过去,浓眉深锁,一副困惑的模样,“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白了,瘦了,苍白的脸有些陌生,几条大小不等的疤痕爬在脸上,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这段时间,时雍没有照过镜子。
他们不肯给她看,可能是怕她被自己吓到。
时雍对容貌早已有了猜测,自己其实也不想去看。
毕竟从三生崖坠落时,她是知道自己受伤严重的,脸上又怎能幸免?但是,来桑夸张的模样,还是让她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没有女子不爱美,时雍尤其爱惜她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由着褚道子像种实验田一样捯饬她的身子,一是因她受了伤,无能为己,动弹不得。二是破罐子破摔,想看看褚道子是不是真如他说的那般能耐,能让她恢复如初。
“阿拾……”
来桑声音微弱,目光里满是怜惜,缓缓蹲在她的床前。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时雍皱起了眉头。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蹲在面前,就像只大熊似的,挡住了光线。
时雍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安静地看他。
来桑的变化不大,浓眉大眼,目光依旧清澈,只是眼里带了血丝,整个人憔悴了一些,下巴上浅淡的胡须没有来得及清理,看上去少了当初那个少年郎的青涩,成熟了,也稳重了。
世事沧桑,真是锻炼人。
时雍想着忽而一笑。
“恭喜你,告别质子生涯,回到兀良汗。”
“阿拾……”来桑不想听她说这些客套的话,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他们强迫你了?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对不对?”
关起来?
时雍想了想,虽说恩赏不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可是她无疑是不自由的,与关起来区别也不是很大。
“没有。”时雍下意识地侧开脸,回避了来桑的视线,“你快些回去吧,夜深了,若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
来桑一听这话,脸上便有了出离的愤怒。
“你根本不是大汗的女儿,对不对?”
时雍老实说:“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在此?”来桑语气重了许多。
“我要治伤。”时雍挑了挑眉梢,看着暴躁小王子那双狼崽子一样满是戾气的眼睛,徐徐道:“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是如此,你也一样。你看,你在南晏做的那些事情,不也是么?”
来桑一怔,盯住她问:“你也认定我在南晏,刺探了你们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