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站立着,看他片刻,这才哑声开口,“还能走吗?”
巴图浑身是伤,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动弹都有些吃力,但是陈岚并没有要他的命,没有一刀扎在要害处,尽管他样子狼狈,满地都是鲜血,但他还是忍痛咬牙,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冷冷看着黑袍人。
“为何要救我?”
黑袍人道:“一命还一命。”
额尔古河岸,褚道子想救阿拾,被半山带狼头刺追杀,是巴图赶到救了他。巴图想到这里,苦笑一声。
“心意已领。你走吧。”
黑袍人似是有些意外,“你想死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巴图道:“不想死,可不死又能如何?我若不死,就将与乌日苏为敌。想我这一生,不长不短,却是将世间憾事都尝尽了。母非母,父非父,情非情,义非义,得非得,失非失,若是再尝一桩父子相残,那活着想是也无甚好处。”
黑袍人道:“活着总是比死好。”
巴图双膝微微屈起,低下头弓着腰将自己缩得像一只烂是,脊背上的刀伤仍在流血,伸出的手也是伤痕累累,便是最可怜的流浪汉都不如他这般狼狈。
“你看我,哪里还像兀良汗的王?”
黑袍人道:“可是你想活。”
巴图道:“人活着,有时比死更苦。”
黑袍人道:“可是你想活。”
巴图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晃而过的光,很快又叹息低头,“你走吧。”
黑袍人道:“活着,万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可去烟雨江南,赏金陵杏花。”
巴图脊背一缰,腾地坐直,双眼盯着他不说话。
“可有伤药?给我来点。”
……
雨夜里寒风如刃,整个世界都隐藏在暗夜里。
咚。
一道轻微的响声从房檐踏过,瓦上的人匍匐片刻,不见动静,这才回头招了招手。
换了往常,这座驿站自然困不住巴图,可是身上有伤,他行走极是吃力,在黑袍人的帮助下,这才吃力地爬上房顶,慢慢爬行着越过屋脊,再到守卫松懈的角落,翻身一滚,本想跃下去,不料却径直坠落院外。
黑袍人随时跟上,蹲身看他,“如何?”
巴图喘着气,声音带着一丝压痛的颤抖。
“无碍。”
他身量长,这么直挺挺地摔下来,动静不小。黑袍人侧耳倾听片刻,没有听到动静。他蹙了蹙眉头,“似乎不对劲。”
巴图道:“太过安静。”
两人对视,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巴图咬了咬牙,吃力地抬手,示意黑袍人快些走,“今夜恩情我铭记于心。我横竖已是如此,能逃是命,不能逃也是命,你不必管我。”
黑袍人眯起眼,目光带着莫名的寒意。
“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房顶上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
“褚道子,你这狗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劫走人犯?”
白马扶舟仍是穿着那一身白袍,手上拿一管笛子,站在雨夜里舒适自在,整个人雅致洒脱,声音却凉气逼人。
黑袍人,也就是褚道子慢慢抬头看去。
“厂督也喜欢上屋揭瓦。”
白马扶舟似笑非笑,“本督只是偶然路过,看了一出好戏而已。老匹夫,你这么做,可有想过东定侯当如何自处?”
褚道子是跟着赵胤离开兀良汗的,相当于已经是赵胤的门客,这么做,形同背叛。不仅如何,他一言一行很可能会被人误读,认为是赵胤的指派。
之前白马扶舟要杀巴图,阻止的人,也是赵胤。
褚道子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东定侯无关。”
啧!白马扶舟轻笑摇头。
“你无须狡辩,到了东定侯面前,自有说法。来人啦,将这二人拿下。”
脚步声声,兵戈铮鸣,一群东厂番役从暗夜里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褚道子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白马扶舟没有说话,只是一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是!”
番役们齐齐应声,逼近上来。
雨越下越大了,凛冽的风吹过来,褚道子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缓缓拔刀,黑袍下的眼睛坚毅而执意。
“来吧。”
风雨声掩住了他的低喝,也掩住了白马扶舟的笑声。
番役们速度很快,不过转瞬就杀到面前,他们将褚道子团团包围,而地上的巴图,枭雄末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瞪大双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睁大双眼任由密集的雨点淋在脸上,身上,伤口上,疼痛渐渐麻木,四周的打斗声支离破碎地灌入耳朵,意识却飘忽而遥远……
在他昏厥过去之前,只听得一道冷喝仿若从天际传来,声如洪钟。
“你们当本王是死的吗?住手!”
来人正是哲布亲王,在他身侧是几个随从,和半夜里被人叫醒的督官和驿丞,他们谨小慎微地跟在哲布背后,听了此言,赶紧出声命令士兵。
“快!救人。哲布亲王说了,这个人是兀良汗王巴图。兀国与我北狄素来交好,怎可任由汗王死在嘎查?”
哲布来得无声无息。
事先没有通传,也没有人知道。
在督官得到的消息里,这位亲王目前应该还在离嘎查数十里开外的地方。
白马扶舟也是一样。
哲布的到来,出乎他的意外。可是,他并没有阻止哲布救人,而是抬手阻止了东厂番役的反抗,自房顶一跃而下,把自己的人叫了回来,不冷不热地笑。
“既然哲布亲王说此人是巴图,那他便是巴图。嘎查是北狄所辖,一切以哲布亲王的指令为准。”
第638章 没想到竟是她……
听到声音,哲布转过头去,看了白马扶舟一眼,轻哼一声,抱拳拱手,“想必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东厂大太监白马楫了。失敬,失敬!”
白马扶舟阴凉凉眯起眼,漫不经心地还礼。
“不敢。哲布亲王威震漠北,战无不胜,颇有乃父之风。亲王大名,也是如雷灌耳。”
哲布脸色倏地一变。
白马扶舟的话,句句中听,可字字都是讥讽。
哲布的父亲哈萨尔,曾是漠北战神,与南晏的赵樽一南一北,被世人合称为“南北战神”,北有哈萨尔,南有赵樽。哈萨尔虽已故去,但与赵樽是南晏军的信仰一样,哈萨尔也是北狄的一座丰碑。
可是,哲布就没有其父那么幸运了,数年前,北狄曾与更北端的一个小国发生战争,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哲布自请领兵出战,带着五万人打前锋,不料情报出错,误入对方陷阱,差一点被敌人生擒……
有人说,哈萨尔原本更属意这个小儿子继承汗位,因为哲布长得更像他,行事为人也深得他的心意。可这一战,改变了哈萨尔的想法,也改变了北狄的局势。此战后,哈萨尔立了大儿子乌尔格为太子。数年后,哈萨尔因病离世,乌尔格顺理成章继承汗位。
哲布这辈子就只打了一场仗,输得一败涂地。
白马扶舟轻言笑语地戳到了哲布的软肋,将挖苦用到极致。而这本就是一桩难堪事,哲布还不好回骂,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厂督真会夸人。”
哲布说完,不再与白马扶舟做口舌之争,转而叫人将褚道子和巴图都带回去。巴图早已昏厥过去,身上又有伤,兵丁们很是小心。
他们将巴图的身子抬到门板上放好,撑着伞正要往里抬,褚道子却突然大吼一声。
“不好。”声音未落,他已挣脱兵丁的手,抢步过去,一把掐住巴图的人中穴位,厉色地喊道:
“快去请明光郡主。”
四周喧哗起来,哲布面色一变,拿着火把靠近,发现巴图嘴唇乌紫,满脸青黑,人已没了声息。
“死了?”
褚道子抬头看了一眼这位亲王。
“他中毒了。”
中毒?哲布有些意外,看了看褚道子的眼睛,对这位身着黑袍的神秘人,很是好奇,“怎会中毒?”
褚道子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在他迷昏侍卫去地牢里营救巴图的时候,巴图虽有外伤,但那些伤他都看过了,不足以致命。而巴图方才的样子,那脸色乌紫牙关紧咬的模样,分明不是外伤所致。
就这短短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接触过巴图,他怎会中毒?
褚道子望了望四周,已不见白马扶舟和东厂番役的影子。
他眉头一皱,沉声说道:“此毒发作甚快,须得明光郡主立即施针,封住他身上经脉,阻止毒性蔓延,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
哲布脸色微变,点点头,招呼下属。
“快!把人抬到屋里,通知明光郡主没有?”
明光郡主方才就在东跨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拾他的侄女,他想了一下,回头看看随身侍从,低低道:“你去。”
侍从默一下,“是。”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传来一串叫声。
“明光郡主来了,明光郡主来了。”
不仅时雍来了,赵胤也来了。电光石火之间,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更没有发现赵胤冷气森森的面孔上,没有半分意外。
“师父。”时雍跟着褚道子走进去,低低问:“知不知道是什么毒?”
褚道子摇头,大概把方才的情形和她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