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睛,伸手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真是钻心地疼。
沈怜雪正在望瓷盆边上围破布,没注意女儿动静,待到角落里的水盆放好,她才松了口气。
“希望今夜雨能停。”
沈如意看着不甚健康却依旧能走能忙的母亲,眼睛又重新湿润起来。
景祐十八年,她当时才七岁,沈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看了一眼甚至还有肉窝的小短手,只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她这不是做梦,而是死后重生,回到了过去?
沈如意恍惚之间,想到死后那些岁月,也想到灵魂飘摇看到的一切,突然心中大定。
无论这是梦境,还是上苍垂怜让她重活一回,她都只管好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两个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如此打算着,心里落定,仰头对母亲笑着说:“这日子好,趁着落雨,娘也在家里歇息一日,莫要再出门忙碌。”
沈如意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关心母亲,也知道不给贫寒的家里惹事,她会如此劝慰沈怜雪,沈怜雪心中感动,却并不觉有何不妥。
“你这小大人,竟要来安排娘了。”沈怜雪打趣她一句,抬头见外面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心中又有些发愁。
她手里是真的没有银钱了。
眼看就要冬日,这租屋去岁便冷如冰窖,靠着典当母亲的旧物才勉强买了木炭烧炉子为生,今岁……她已经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好典当的了。
她可以冷、可以冻,甚至饿上一两日都可,但女儿还那么小。
她从来不后悔生下团团,却埋怨自己无法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跟着自己遭人白眼,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沈如意闭了闭眼,心里下了个决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娘子,你们娘俩都在家吧。”
那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每个字都跟得很紧,跟倒豆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沈怜雪一听这声音,脸色骤变。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咳嗽声就刺耳地响起来。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她从矮柜上取了冰冷的茶壶,往茶碗里倒了点冷水,迈着小短腿跑过去递给母亲:“娘,茶都冷了,少吃一口。”
沈怜雪毫不在意那碗冷茶,她仰头一口喝下,顺了顺气,一边拍了拍女儿的头,感谢她的孝顺,一边对门外道:“孙大姐,你稍等,这就来。”
她让沈如意再去穿一件厚褙子,自己则快步过去开门。
单薄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一个银盆脸、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眯眯站在那。
她一张口就要人命:“沈娘子,你已经欠了我十日房租了。”
第2章 脸面值什么钱?在命面前一……
沈怜雪跟女儿被沈家赶出来后,一开始手里还有些体己,但她不舍得花用,同家中和善的老女使打听了租赁事由,这才寻了这个跟沈家隔了半个汴京的甜水巷楼屋。
这一片都是普通的民巷宅楼,离汴河大街只有一刻,并不算远,生活很是便宜。
只是租金也很高。
她当时实在窘迫,老女使也知道她们母女两个可怜,没有找房屋牙子,直接托了老交情,给她们娘俩介绍了这个孙九娘。
在这甜水巷子里,孙九娘手里握着两栋楼,靠近汴河大街一栋,甜水巷深处一栋。
汴河大街那一栋自然是最好的,下面甚至还有并排的三间铺面,上面的租屋十几间,最小的开口就是五贯钱,沈怜雪便曾是小门商户的小姐,却也出不起这许多银钱。
倒是里面这一栋,后面打横的小楼年久失修,被孙九娘隔了两间,当了临时塌房在出租,上面空出两间的租屋,一直没得人住。①
两年前,沈如意还没从被家里赶出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她性格本就柔弱,自也无法同孙九娘谈论租金,全靠老女使善心,替她们娘俩谈妥了租价。
汴京的房子都是按日定价的,像这样的位置,便是屋况堪忧,一日也要一百钱,一个月便是三贯。②
不过沈怜雪从沈家被赶出之后,便去衙门改立了女户,女户皆属于五等户,可以享有免除徭役,减免赋税的优待,租房时也能给房东减免税务,因此老女使便又给娘俩往下谈了谈,最后的房租定为两贯一个月,每日六十五钱便可。③
能有个容身之所,房租还这般低廉,沈怜雪是相当感谢老女使和孙九娘的。
只她到底万事不能求人,银钱上的往来能省就省,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张口借钱。
这会儿孙九娘正叉腰站在门口,脸上端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有几分刺耳。
“沈娘子,当年您家的老姐姐亲自来说,我也不好拂了长辈面子,这才给了一个低价,你满大街打听打听,谁家比我家这房子更便宜?”
“住这两年,你日日都拖欠,我念你是个寡妇,生活不易,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如今这房租都已经拖了十日,可不得再拖下去了。”
孙九娘天生一张利嘴,她在甜水巷两栋楼,男人便是早就没了,她依旧能供儿子读书,成了正正经经的读书之家。
甜水巷里,大凡百姓都不惹她。
沈怜雪自觉自己经常拖欠房租,从来笑脸迎人,但今日孙九娘嗓门太大,让她的脸从寡淡的惨白变得通红。
“孙大姐,我……”
她结结巴巴说了四个字,就被孙九娘打断:“别大姐大姐的,我一个乡下人,当不起沈小姐的大姐,这房租五日内要再是不交,你也别怪我心狠。”
孙九娘是看在她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多给宽限了五日,这十五日的房租足足一贯钱,她倒也没有嘴上那般得理不饶人。
沈怜雪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她刚一张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响起来。
“娘!”一个小小的竹色身影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沈怜雪的腿。
沈如意仰起头,用那双已经哭红了的杏圆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孙九娘。
“九婶婶,我娘病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除了天生的小圆脸,比寻常的孩子要瘦的多,加之大病初愈,一脸病容,看着可怜至极。
孙九娘看了一眼就不忍心看了,她没跟沈如意说话,只看着沈怜雪的脸:“我……我也不是狠心,但咱们也得吃饭,你这房租一日拖过一日,旁的租户还要不要给钱?”
孙九娘虽然坚持收租,语气却软和下来。
她在甜水巷就三个铺面两间塌房并十五间租屋,这么多租客要管,一家不给钱,旁的也要耍赖。
她再凌厉,当家男人也没了,儿子还小,不知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她不狠心不行。
沈怜雪咳嗽得面色潮红,声音嘶哑,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倒是沈如意看着语气软下来的孙九娘,依旧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
“九婶婶,团团太小了,赚不到钱,要不团团去给年年哥裁纸磨墨,九婶婶,再宽限几日吧。”
年年哥就是孙九娘的儿子郑欣年,他今年十二,脾气和善,总是笑意迎人,沈如意小时候经常同他玩,还跟着他背书。
一听沈如意提起儿子,孙九娘最后那点坚持散去,她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沈如意的头:“看在团团的面子上,再宽限你们娘俩五日,十日后再说吧。”
她倒是没把话说死。
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嘴上得理不饶人,心地却比豆腐还软。
沈如意松开沈怜雪,走过去抱了抱孙九娘的腿:“谢谢九婶婶,你真好。”
孙九娘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娘俩什么情况,她只知道只字片语,更多却不知,但她们的可怜样子,她却日日得见。
怕自己心软到把房租都省了,孙九娘飞快开口。
“沈娘子,别怪我多事,你若是这般下去,母女两个不说饿死,都要冻死。”
她絮絮叨叨:“你也别去老张家帮着浆洗衣服,她家心黑着,你洗一天也赚不上钱,还要把自己熬坏了,还不如找点别的差事,便是去做茶娘子,也是行的。”
茶娘子便是走街串巷卖茶水的行当,若是嘴甜能吆喝,一日怎么也能赚三四百钱,差一些也有一二百,比那累死累活的九十钱要好得多。
她知道沈怜雪腼腆,又因曾是商户千金,放不开脸面,但这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脸面值什么钱?在命面前一文不值。”孙九娘苦口婆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这么多事的人,今天大抵是看团团可爱可怜,这才忍不住念叨几句。
“我也是多话,反正你且想想怎么攒钱给我交房租吧,我先走了。”
孙九娘说完,也不等母女两个送她,自己关好房门,溜达着走了。
她这么早来,也是打量着这会儿许多人还没起,不惹人话头。
待她走了,沈怜雪才扶着床沿坐下,自己灌了两口茶。
沈如意爬上床,站在母亲身后被她拍背。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日是什么情景了。
曾经的这一天,孙九娘也是早早就来要钱,她当时刚醒,迷迷糊糊,人也小,什么都不知道说。
她只知道母亲在孙九娘走了以后哭了一回,下午就咬牙顶着雨去了一趟沈家,在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如意不知,她只知道从沈家回来之后沈怜雪便大病一场,从那日起身子骨便能彻底不行了。
这一回,沈如意不会让沈怜雪再回沈家,去了不过是平白受辱,还不如在家待着。
“娘,九婶婶是个好人,你看,她给咱们宽限了五日呢。”
沈如意哄着沈怜雪:“还有十日,咱们不急。”
若是往常,沈怜雪定要急哭,但今日听着女儿细软的声音,她竟意外冷静下来。
女儿这么小,就知道哄她、安慰她,她何故总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知为母女两个未来打算。
沈怜雪低头使劲儿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她道:“孙大姐说得对。”
“娘总是胆怯,不敢同人说话,这样又如何赚得钱来?”
她其实不知道女儿听不听得懂,但母女两个一直都是有商有量,沈如意小小年纪,竟是可以做她的小参谋了。
沈如意见沈怜雪竟然听进去了孙九娘的话,颇为吃惊,随即便喜上心头:“娘,那浆洗的活今日便别去了,今日咱们在家歇一日,明日出去瞧瞧,看看咱们还能做什么营生。”
她用的咱们,仿佛自己也可以跟着母亲一起赚钱,沈怜雪却没嘲笑女儿,却是欣慰地看着她。
“好,咱们一起赚钱。”
沈如意几乎又要哭了。
她知道母亲的,知道她曾经的遭遇,知她性子怯懦、柔软可欺、少言寡语,她从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是遭受到世间最大的磨难,她都没有发疯发狂,甚至生下了自己,扛起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她面对外人的胆怯和彷徨,都因自己的一句话烟消云散,她只肯听自己的话。
这就是她的母亲。
沈如意抱着沈怜雪的脖子,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母亲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要把她灼伤。
“娘,我们都会好好的,真的,”沈如意哽咽地说,“团团会永远跟娘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