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
齐豫白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素日除了官服之外多穿灰、青二色,此时他便换了一身灰色直裰,没了身上的那些血污,他看着和从前并无二样,见兰因进来便朝她一颌首。
“天青说外面的事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担心。”
兰因点头,垂着眼帘答道:“我已经知道了。”她坐在椅子上,明明这里是她的府邸,她最该自在才是,可面对齐豫白,她却有些坐立难安。
自责压抑着她的心情,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齐豫白。
齐豫白这样的人,一点点关键就能理清案子的头绪,要不然也不会在大理寺任职三年就屡破奇案被陛下赏识,大理寺曾有人云,再厉害的犯人到了齐少卿面前也无处遁形,兰因面上的那些表情,他只消一想也就清楚她是因为什么缘故了。
他问兰因,“在自责?”
兰因怔怔抬头,她没想到齐豫白会那么轻易地猜中她的心思,与他那双漆黑沉寂的凤眸对上,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垂下眼帘,她哑着嗓音,艰难吐声,“是。”她因心中的自责,无意识地攥住自己的衣摆,“如果不是因为我,您不会受伤。”
齐豫白见她因自责而低头,不由蹙眉,他不喜欢她这样,他仍坐在椅子上,目光却落在兰因的身上。
“顾兰因。”他轻声喊她。
这是这一世,他们相识至今,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兰因愣住了,她讷讷抬头,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眸,听他说,“你不该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你要怪,可以怪萧业,你可以怪他行事莽撞,怪他死缠烂打,怪他失去神智而失手伤人。你甚至可以怪我,怪我未经过你的同意出现,怪我介入你的生活而让他人误会。”
“你唯独——”他看着她,沉声,“不该怪你自己。”
看着兰因困惑不解的双目,齐豫白与她解释,“如果今日我没有出现,萧业也不会误会你,我自然也不会受伤,与其说是你连累了我,倒不如说是我害你被人误会。”
“这样说的话,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不,不……”兰因听到这,忙道,“这怎么能怪您,您是来帮我的。”
齐豫白没说话,只静静地凝望她。
明明是这样冷清的一个人,可兰因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温暖,齐豫白的温暖不像盛夏的骄阳,他的温暖更像是冬日的暖阳,虽然不够炙热,却能在冰冷的日子里一点点温暖你的四肢百骸,让你在寒冬之中舒展自己僵硬的身子。
兰因心中的那抹自责因为齐豫白的这番话减轻了不少。
他好似总有法子开解她说服她,兰因心中这样想着,看着静坐在那如青竹一般的齐豫白,那份被她封闭压抑多日的波澜再一次悄悄冒出头。
“主子。”
门外忽然响起停云的声音。
兰因浓睫微颤,等回过神,想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她心下一颤,连忙收回目光,勉强用从前的嗓音说道:“……进来。”
停云是进来送茶的,可齐豫白却没留下喝茶,天色渐晚,他看到了兰因的不自在,便当着停云的面起身和兰因说,“我先走了,祖母那边你不必担心。”
兰因一怔,却也没留他,只跟着起身,“我送您出去。”
齐豫白摇了摇头,折腾了一晚上,她纵使强撑着,眉眼之间也已有疲惫之色,他不忍她再奔波,温声,“几步路的距离,你去休息吧。”
他说完便抻了抻袖子往外走。
兰因还是坚持把人送到院子,目送他离开的身影,漆黑夜中,灯火摇曳,而他远去的身影一如从前挺拔,想到自己先前的那抹心思,兰因的红唇再一次轻抿起来。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她一直都习惯并且擅长把控自己的情绪。
当初喜欢萧业,发现得不到相应的回馈,她也就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把那份付出去的情意收回了,她以为她对齐豫白的那份心动,只要藏好,过阵子也就消失了,可如今她才发现,这一份心动不仅没有消失,甚至隐隐快有些压抑不住的趋势了。
这种感觉让兰因觉得有些陌生,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齐豫白远些,可经此一事,她哪里还有这个脸离开齐豫白?
轻轻叹了口气。
身边停云以为她累了,不由轻声劝道:“主子,夜深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
兰因却摇头,“我去厨房一趟。”
猜到她这个点去厨房肯定与齐大人有关,停云未阻止,只说,“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你先回去吧。”
兰因说完也未理会停云便自顾自往厨房走去。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时雨送完齐豫白主仆又吩咐单喜看好门回来,瞧见只有停云一个人在院子里,不由朝四周看去,“主子呢?”
“去厨房了。”停云答。
“厨房?”时雨一怔,“主子这么晚去厨房做什么?她想吃东西喊郑妈妈她们去做便是。”她说着便想抬脚追过去,却被停云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时雨止步回头。
停云犹豫一会才说,“……你觉得齐大人如何?”
“齐大人?”经历今晚的事,时雨对齐豫白的好感那是唰唰唰往上涨,虽然依旧怀揣着敬畏,但也没像从前似的那么怕他了,此时听停云问起,她自是毫不吝啬夸了一番,夸完才觉不对,她狐疑地看着停云,“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
她忽然瞪大眼睛,“你不会……”
停云迎着她的目光,额角直抽,她没好气地敲了下她的脑门,低声啐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在想……”她看着兰因离开的方向,轻声说,“若是主子能嫁一个这样的夫君,日后我们也就不用担心她再被人欺负了。”
时雨倒是没想过这个,此时听停云说起,她仔细想了想,发觉两人无论是脾性还是外貌都十分登对,要是真能在一起,主子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被萧家那些人找麻烦了!
就是……
“可主子和齐大人的心思?”她有些迟疑,“主子不是说以后都不嫁人了吗?”
“我看主子并非对齐大人无意。”停云伺候兰因多年,这一点,她还是能看出来的,“只不过主子受过伤,想再进入一段感情难免有些犹豫。至于齐大人——”说到齐豫白,她方才拧眉,这个男人心思太过深沉,实在不太容易堪破,不过对比他对主子和其他人的态度,还是能察觉出不同的。
“左右齐大人如今也没有心上人,咱们主子近水楼台,大不了我们多给他们创造机会就是。”
“主子这样好的人,任谁接触过,都会喜欢上的。”
时雨一向是主子天下第一好的性子,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那我们怎么制造机会?”
停云抿唇。
正好瞧见远处小红蹦蹦跶跶往这跑,她眸光一动,喊人,“小红!”
*
齐豫白不知兰因这两个丫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兰因又去了厨房,他走在回齐府的路上,到了齐府也没发现竹生的踪影,便问天青,“竹生呢?”
从前这种时候,他早就迎出来了。
天青跟在他身后,闻言轻轻抿唇,低声答道:“他今日太莽撞了,属下罚他在院子里跪着,等候您的发落。”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他没有先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松芝苑,到那的时候,齐老夫人果然还没睡,一听景兰传话,她立刻就站了起来,见齐豫白连衣裳都换了,更是皱眉,“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先前外头的事都被齐豫白吩咐压了下来。
齐老夫人只知道萧家人找上门,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受伤了。
“您别担心,都已经解决了。”齐豫白说着扶住齐老夫人的胳膊,等扶人坐到罗汉床上,方才与她说起先前外头发生的事,他知道兰因的脾性,纵使他说没事,改日她肯定还是会过来请罪,未免日后说起,祖母再担忧,他便藏四露六的与人大概说了。
受伤的事,他也说了,只是掩藏了伤势的严重罢了。
可即使如此,齐老夫人还是气得拍桌,她平日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今日却拉着脸,“这萧家如今行事是越来越过分了!上一任成伯爷也算得上是难得的英雄人物,那会你祖父还经常与我夸赞他,没想到他这几个后代是一个不如一个。”
齐豫白对此并没有多谈的意思,闻言也只是淡淡道:“萧家日后若还是这样行事,迟早自取灭亡。”
上一世兰因走后,萧业和顾情闹得不可开交,没几年,萧家也跟着落魄了。
这一世,若是萧明川能真的遵守承诺不再来打扰兰因,他也无所谓萧家是否存在,可若是萧明川再像今晚这般,他也不介意让萧家早些灭亡。
齐老夫人听到这话,抿唇,她脸色仍旧不大好看,想起兰因又问,“因因呢,她没事吧?”见他摇头,她方才松了口气,余后却又是一叹,“也是可怜了这孩子,都分开了还要被人这般对待,你明日开始继续派人看着顾宅一些,她是有事也藏在心里的性子,我怕回头萧家母子再来找她,她受委屈。”
“孙儿知道。”齐豫白点头。
齐老夫人又问了几句他的身体,原本还想喊人去请大夫,被齐豫白压了下来。
“就是些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你就是十分痛也能装出一分的样子。”齐老夫人没好气,又有些撒气,“我管不住你,也懒得管你,但你记住,身体是你自己的,我年纪大了,左右没几年好活,可因因还年轻,你要是不把自己身体照顾好,看你以后拿什么照顾因因!”
齐豫白听到这话,倒是难得沉默地没有答话。
他上一世其实也算是早逝了,那会心中无牵挂,生死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到死亡那一刻,他都觉得是种解脱。可如今……他轻轻抿唇,半晌过去,他握着齐老夫人的手低声说,“孙儿知道了。”
齐老夫人见他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也未再多说。
她折腾一晚上早就累了,这会心事已了,困顿也就涌上眉间,齐豫白便亲自扶她进里间歇息,他亲力亲为,等人洗了脸,又亲自服侍人睡下,等她睡着才离开。
走出松芝苑,刚到长廊就见不远处有个梳着双丫髻的红衣小丫鬟跑过来。
认出是兰因身边那个叫小红的丫鬟,齐豫白停下步子。
小红来前得了停云的吩咐,明明已被兰因交待,还是笑盈盈与齐豫白说道:“大人,主子给您煮了补汤,您记得趁热喝!”
第49章 梦境 兰因梦见那个佛堂中,齐豫白曾俯……
小红年纪还小, 性格又大大咧咧,她并未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齐豫白却轻挑长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红, 扫见她那一派天真的面貌, 问她, “这话是谁教你的?”
“啊?”
没想到齐豫白会这么问, 小红愣了下,回过神, 她才讷讷答道:“停,停云姐姐啊。”她倒是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甚至还挠了挠头, 一脸困惑的模样,“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停云姐姐跟她说得让大人知晓主子的举动,不能让主子的心意被浪费,她觉得挺对的呀。
“没。”
齐豫白偏头看了眼天青,等天青接过食盒,他又看着小红说了句, “辛苦你跑这一趟,劳你回去说句‘我知道了’,明日我让晏欢给你准备好松脆斋的糖果。”
“真的?”
小红正是嘴馋又爱吃甜食的年纪, 她最喜欢的便是松脆斋的糖果, 可惜松脆斋的糖价格不菲, 她一个月的月银才那么一点,就算攒半年也买不了多少,她现在藏在枕头底下的那袋还是主子上回赏给她的。此时听齐豫白这么说, 她高兴的连眼睛都睁大了,圆滚滚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露出几分娇憨天真的模样,眼见灰衣男人微微颌首,她立刻笑得牙不见眼,喜盈盈说了句“多谢大人”,又问了齐豫白还有没有别的吩咐,见他摇头便继续蹦蹦跳跳回去了。
天青拿着食盒,目送丫鬟离开的身影,压着嗓音问齐豫白,“您先前问那话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
齐豫白说着朝隔壁灯火通明的宅子看了一眼,他只是知道以兰因的性子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告知,她一向是自己做了多少都会掩藏起来的性子,更何况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喜欢避嫌,别说说她自己做的了,只怕还要与送东西的丫鬟特地交待一句不要提及她。
他就是有些意外她身边的丫鬟居然也有一日会“阴奉阳违”。
“走吧。”
他收回目光,抬脚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进院子,竹生还在地上跪着,他平日性子是顽劣莽撞了些,可对齐豫白的忠诚却是日月可鉴,自知今日做错了事,纵使无人看守,他亦跪得端正,眼见齐豫白进来,他忙喊人,“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