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礼道:“去给表小姐取支二十年的来。”
“不用!”谢渺忙阻止:“七八年份的红参就行了,再好的我也用不上。”……也还不起!
崔慕礼颔首,并不勉强,更不过问她的用途,“便依表妹所言。”
“那就,那就多谢表哥。”谢渺郑重而客套,就差朝他来个拱手礼,“我过几日便还给你。”
眼看沉杨要走,谢渺想跟上去,却被崔慕礼伸手一拦。
崔慕礼的目光盘旋在她脸上,唇角一扬,好心提醒:“表妹不如先回院梳洗,免得一路上吓到其他人。”
谢渺:“……”
*
谢渺顺利取到老红参,与巧姑匆匆赶回村里。
两间泥瓦房仍是记忆里的简陋模样,巧姑的祖母胡氏脸色灰青,昏迷在床。床边候着两人,一人年轻秀气,悲虑交加;一人华发苍颜,唉声叹气。
青年道:“常大夫,我已经托人去寻红参,后日便能送来,能否请您帮祖母再拖上两天?”
老者摇头道:“沉痼旧疾,淤堵在心,你祖母本就病了许久,这回旧疾来势汹汹……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青年的身子猛然一晃,勉强扶着墙壁站稳,“常大夫,求您再看看,不论多少银子都行,求您再想想法子!”
常大夫看了床上气息奄奄的胡氏一眼,叹道:“老夫说过了,七八年的老红参,及时煎药喝下去,补元活血,方有一线生机。”但眼下……去哪里变根老红参出来!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劝慰道:“生老病死,均是天命,孙秀才,请节哀。”
他当了三十年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从感同身受到麻木,再从麻木到习以为常,俨然已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
常大夫收拾好药箱,正挎到肩上要走,便见巧姑闯了进来,举高手里的红色锦盒,大声喊道:“常爷爷,八年的老红参来了!”
常大夫接过锦盒,抽开盒盖,仔仔细细打量盒中红参,抚须笑道:“你祖母有救了。”
救命红参到了,余下事情便简单许多。常大夫切下参片,又拣了其余几味药材去煎药。巧姑将谢渺请进隔壁屋里,向孙秀才介绍起对方。
巧姑对孙秀才道:“哥哥,这位便是渺姐姐,是她介绍我去纸坊做事,也是她替祖母寻来的老红参。”
孙秀才眼眶泛红,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在下孙慎元,见过谢小姐。”
巧姑又对谢渺道:“姐姐,这是我哥哥,他平日里都在书院读书,半月回来一趟。”
不知为何,谢渺并未做声。
孙秀才出于礼节,没在谢渺脸上多看,只躬身再度作揖,慎重其事道:“慎元早从舍妹口里得知谢小姐对她的多加帮助,此番祖母又得你借参之恩,你是我孙家的大恩人,请受孙某一拜!”
说罢掀开衣袍下摆,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嗑了个响头后道:“谢小姐,慎元虽才学碌碌,却知救命恩情,无以为报。今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慎元都当做牛做马,竭力相报!”
话语情真意切,谢渺理当触动,但她被另一件事惊住了。
“你说,你叫什么?”
“慎元,孙慎元。”
谢渺一脸惊愕,仿遭雷劈。
崔夕宁的话窜进脑里:“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慎郎,孙慎元……
这名字不就是前世瑞王身边的得力幕僚,孙先生的本名吗?
所以崔夕宁的情郎正是巧姑的哥哥?!
“渺姐姐,我哥哥还跪在地上呐。”巧姑见她久久未回神,提醒道。
谢渺忙道:“孙公子,你先起来说话。”
孙慎元起身,认真道:“谢小姐,两日后,孙某的朋友便能送来红参,届时我定马上送还与你。”
谢渺顾不上红参的事情,她心里憋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不住地打量他。
孙慎元年约二十,身形偏瘦,长相清秀。他身上有一股读书人彬彬有礼的气质,又掺杂着几分天真,看上去无害又纯良。
这这这,跟传闻中“狡诈阴沉”的谋士孙先生,根本没有半分相像!
谢渺完全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她眨眨眼,用手捂住额头,喃喃自语:“定是我认错了……”
哈哈,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兴许只是同名。
她眼神锐利地看向孙慎元,试图从他的表情看出蹊跷。然而孙慎元除去感激,再找不到其余情绪。
谢渺的心稍稍归位,客套道:“我将巧姑当做妹妹,帮忙是顺心而为,孙大哥无需客气。既然老夫人已经无事,我便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
*
谢渺回到清心庵,梳洗一番,仅着绸衣绸裤,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用长巾替她绞着半湿的长发。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脸,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肌肤柔滑如脂。
二八年华的姑娘家,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拂绿觑着她的侧脸,猜测她在为何而出神。
“小姐。”她闲聊般地开口:“您觉得二公子怎么样?”
谢渺道:“心有丘壑,虚怀若谷,表哥自是人中翘楚。”
拂绿听她虽是赞誉,却无甚情绪,与以往迥然不同。
她还记得在平江时,二夫人在信中分享崔府趣事,每当写到这位才智高超、出类拔萃的二公子,小姐眼里的倾慕与憧憬便如涨潮时的江水,溢漫四方。那段日子里,小姐正经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二公子像是一道光,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等她们来到京城,住进崔府,小姐见到二公子,受过他几次恩惠后,更是一头栽了进去,以嫁给二公子为终极目标。
旁人都以为小姐是贪慕虚荣,唯有她明白,二公子对小姐的意义非同一般。到底是为什么,小姐摒弃了炽烈而一头热的情感,不再围着二公子打转?
说到一头热,拂绿的心跳便有些加速,“小姐,奴婢看二公子对您——”
“拂绿。”谢渺淡淡地打断她,“莫要妄言。”
第38章
怎么能是妄言呢?
拂绿看得清楚, 二公子动作细致地用帕子替小姐拭血,连衣服被弄脏都未显不悦。
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从小由崔太傅亲自教导,才学兼备, 容止出挑的世家公子。崔府家教甚严, 二公子洁身自好,身边从未出现过莺莺燕燕,对献媚讨好的女子更是不假辞色。
拂绿见过二公子从前对小姐疏冷有礼的样子, 自然察觉得出而今差别。沉杨的态度,二十年红参随口就送,无一不在表明二公子的心思……
“小姐,您不该妄自菲薄。”拂绿说得很肯定,“过去的事暂且不说, 二公子现下对您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谢渺的神情能有所波动,遗憾的是, 谢渺像一泓深潭, 毫无波澜。
她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拂绿不解,“您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等到他有回应,为何不抓住时机,趁胜追击?”
谢渺侧过首, 见她神色激动,不由失笑, “我都不急, 你激动个什么劲?”
拂绿颇为茫然, “小姐……您以往,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二公子啊。”
“你也说了, 那是以往。”谢渺忽然抬手,指向窗边,“你看那束花,谢了。”
窗台边摆着一个青瓷花鸟枝纹花瓶,里头插着几束月季花,花瓣已开始枯萎,姝丽渐衰。
拂绿替她编了两条长辫子,道:“明日我去换几枝新鲜的来。”
谢渺道:“倘若我只要这束,你能叫它们恢复原样吗?”
拂绿当她是在找茬,无奈道:“小姐,您是在故意为难奴婢。”
“瞧,你都明白的道理。”谢渺将发辫甩到背后,穿上绣鞋,走到窗台边,用手指温柔地碰着花瓣,“折了枝,离了根,花便死了。一样东西死了,如何能复原?”
拂绿咬唇,隐约懂了。
“人死不能复生,情死亦然。”说话时,谢渺异样缓和,“我对他不再有情,无论他怎样,都不能撼动我半分。”
拂绿愣住,一时间竟有种不认识她的错觉。
她熟悉的小姐,虽年幼失父失母,但依旧开朗乐观。虽遭遇亲人背叛,惶恐之余仍相信真情。可眼前的她平静到麻木,像一片干涸枯竭的大地,没有丝毫生机。
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
似乎是从去年九月,小姐在清心庵摔了一跤,醒来后对二公子的态度急转直下,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情感,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枯燥乏味的经文上。
一开始,她以为小姐不过是闹性子,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清楚,小姐对二公子并非肤浅的迷恋,而是日积月累、切切实的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小姐是真的放弃了。
拂绿想问:为什么?但莫名的,她不忍问出这句话,只是疾步走到她身边,如四年前那些漆黑恐惧的夜一般,自背后伸手搂住她,无声安慰。
小姐,不要怕,拂绿陪着您,一直陪着您。
*
原想在清心庵住到满月,因红参之事,谢渺被迫提前回崔府。
她将孙慎元还回来的红参包好,又奉上一百两银子,命拂绿送还给了崔慕礼。
谢氏出去小住了几天,满面红光,心情甚佳。她挺着七个月的孕肚,站在正厅里,指挥奴仆搬移家具。
“夫人,这一套都搬到库房里吗?”管家问。
谢氏扶着腰,点头道:“对,再将老爷新得的那套桌椅换上来,搬得时候小心些,别磕啊碰的。”
管家应是,低着头出门,恰好遇见谢渺。
管家忙笑道:“表小姐,您回来了。”
里头传来谢氏的声音,“阿渺回来了?快进来。”
谢渺跨过门槛进厅,见里头奴仆忙碌,好奇地问:“姑母,这是在做什么?”
谢氏甩了甩帕子,抱怨道:“还不是你姑父!出去游玩一趟,改不了那臭德行,这不,整了一套的雕花桌椅回来。”
谢渺知道崔士硕有收集成套桌椅的爱好,只笑笑,不作评论。
谢氏轻轻捶了下后腰,谢渺便贴心地扶住她,二人往偏厅走。
谢氏坐到椅子上,慢抚着圆润的腹部,半是烦恼半是憧憬地道:“才七个月就闹得不行,不知出来后有多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