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半串苹果皮吭哧吭哧嚼了,才问道:“宋哥,市综合公司真的能跟我们机械厂合作,开办那个门市部嘛?”
宋恂抬眼在他略显急切的脸上瞄了一眼,又垂眸继续削苹果,“还没最终确定,这件事的决定权在综合公司那边。”
项远洋知道他是个稳当人,事情没最终敲定是不会松口的。但看对方还有闲心给他妹子削苹果,动作慢悠悠的,显然是不为工作的事着急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如果最终确定下来门市部就放在咱们公社,那肯定得招聘不少人吧?咱这地方那么偏,城里人哪会乐意来乡下工作!”
“还没定。但是人员不会太多,”宋恂不疾不徐道,“应该不会超过三个人。”
项远洋赶紧问:“这三个都是售货员不?既然是跟机械厂合作办的门市部,那得从我们机械厂里挑人吧?”
听出了些门道的项小羽,放下手里的牛肉干问:“二哥,你不会是想去站柜台,当售货员吧?你不是刚调去机修车间改装电驴子嘛?”
项远洋斜睨她一眼:“那你电话员的工作也挺好的,才干了几个月,怎么又跑去当播音员了?”
“我那是热爱广播事业。”项小羽回一句就不吱声了,二哥要是能当售货员也挺好的。
“宋哥,你看我也在车间干了快一年了,对农机修理之类的,也懂一些。咱们队里的农机坏了,都是我负责修的。”项远洋搓着手指说,“我听厂里的同事说,这个农机门市部的售货员必须会修农机,你看让我去当个售货员行不?”
宋恂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给他举个例子。
“这个农机门市部的规模是要跟市农机商店看齐的,甚至比市里的零部件种类还要更齐全。按照目前的规划,会将所有农机零部件分成十三至十五个大类,其中数量最少的一类是与农机配套的小五金,光是小圆钉,小螺帽之类的,零零总总加下来,就有上百个型号。而整个门市部的商品加在一起,预计将多达五六千种。”
听到这个数字的项家人都惊呆了,这得有多少零部件呀!
宋恂望着项远洋笑道:“二哥,我这里有个市农机商店主要产品的清单,没有五千种,但三千种是有的。他们那的售货员,都能准确地将名称型号与各种产品对上号。你要是也能熟练掌握这种技能,不用你跟厂里申请,我亲自推荐你去门市部当售货员。”
闻言,项远洋简直目瞪口呆。
乖乖,三千种零部件的名称型号,这得背到下辈子去呀!
他僵坐了一会儿,盯着那串被对方削下来的苹果皮,又下意识伸手。
宋恂这回却没让他得逞,侧身躲了过去,“你别吃了,给大黄留点。”
第87章
对于项远洋想要去农机门市部当售货员的想法, 宋恂是乐见其成的。
门市部的售货员八成需要从本地招聘,但是对售货员业务水平的超高要求,也注定了符合条件的报名者不会太多。
确如宋恂对项家人所说, 市农机商店的售货员和采购员全都有一套真本事,人家对各种零部件的情况十分了解, 单位内部还经常组织理货技术评比,每个人的业务能力都相当出类拔萃。
若想在团结公社找到这样的售货员着实不容易。
所以, 如果项远洋真能将几千种零部件的详情一一记诵下来, 也算是这方面的稀缺人才了。
综合公司调研组离开后, 宋恂将一份挺厚的产品清单给了项远洋,很快就有其他事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因着项小羽想要一台照相机的愿望,宋恂让吴科学帮忙去市里的几家百货商店确认过了,市里确实没有货。
照相机一直都是紧俏商品, 一般人根本买不到, 售货员的统一答复都是登记姓名地址, 来货以后去信通知。
既然如此,宋恂干脆连省城也不考虑了, 直接给上海的那位摄影爱好者同学拍了一个电报, 请对方帮忙在上海购买一台照相机。
这位同学办事极利落,三天后就给宋恂回了话。
对方不但能买到照相机,还给了他两个选择。
上海本地产的海鸥203折叠式120照相机, 以及海鸥4C照相机都有货, 对方问他想要哪一种。
宋恂对于摄影器材没什么研究, 自然不知道这两种机型有什么区别。
于是, 对方就在电话里为他详细科普了一番, 比如203只能用120胶卷, 而4C既可以用120又可以用135胶卷, 一个是折叠相机,一个是双反相机……
宋恂耐心听他念了半天的参数后,头疼地打断:“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你比较推荐哪一种?”
“业余人士用203就够了,专业人士可以选4C。而且203物美价廉,86块7,带红点的二等品更便宜,79块5。海鸥4C好是好,但价格太贵了,要132块,再加二十七块钱就能买两台203了。”
宋恂举着话筒迟疑少晌,最终还是选择了海鸥4C。
他不是专业人士,但他媳妇很有可能成为专业人士。
这两年,广播电台里有不少年纪大的播音员和编辑转行当了新闻记者,万一项小羽以后也有这方面的打算,给她配备一个专业相机还是很有必要的。
何况一分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照相机是大件,与收音机缝纫机一样,买一台可以用几十年,所以还是买个好的吧。
宋恂选好了型号,又将购买照相机的费用汇了过去,等他拿到照相机的实物时,已经是十二月了。
这会儿所有单位都在忙年终总结,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议,做不完的报告。
全县各单位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也已经评选出来了。
去年团结公社的工业总产值不到70万,今年虽然还有半个月才结束,但产值已经达到了402万了。如果按照去年各公社的产值情况计算,团结公社可以挤进前三名,不过,今年好几个公社的工业发展势头都很好,保守估计团结公社可以排在中上游。
因着这份让工业产值翻五倍的成绩,团结公社工业办获得了今年的县级先进集体奖。
社队企业中的八名基层工人,被评为县级先进工作者。
宋恂拿到照相机以后研究了两天,刚弄明白使用方法,就给这八位先进工作者每人拍了一张相片。
相片冲好后将被挂在公社大院的宣传栏里,配合着精简的先进事迹,供同志们学习。
有了这台照相机,项小羽像得到了新玩具,连续两晚都捧着照相机爱不释手。
“你把照相机拿去单位拍照,没人问你相机的来路啊?”项小羽靠在床头摆弄照相机。
“没有,估计大家都以为是跟照相馆借的。”全公社也没几台照相机,一般人不会往个人照相机的方向联想。
“那你给人家拍完了相片以后,怎么冲洗呀?你会洗相片不?”
“不会,等这一卷胶卷拍满以后,送去县里的照相馆冲洗就行。冲洗费和买胶片的费用,一块儿报销。”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项小羽手中的照相机突然传来突兀的一声“咔嚓”,紧接着就是胶卷缓缓过片的声音。
宋恂:“……”
项小羽死死盯住正对着自己的镜头,懵懵地问:“我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快门了?”
“是的。”
“我不会被拍进去了吧?”项小羽举着照相机问。
宋恂点头。
“那怎么办啊?”项小羽低头去瞄自己的衣裳。
他们已经准备睡觉了,所以她上身真空,只穿着一件碎花小背心缩在被窝里。
宋恂也不确定照相机的取景范围,只好无奈道:“等我抽空去学学怎么冲洗胶片吧。”
她这副打扮,怎么送给外人冲洗?
项小羽乖乖将照相机双手奉上,讨好道:“你最近忙,要不我去学吧?反正市里的播音培训课已经结束了。周末的时候,我没什么事就去照相馆跟人家学一学。”
“算了,还不确定显影液的化学成分是什么,对孕妇有没有害也不清楚,你还是别接触了。”
宋恂瞟一眼剩余的胶片数,随意道:“还能再拍三张,回头可以去你们播音室,给你拍一张工作照。”
听说可以给自己拍,项小羽噌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在播音室拍一张,还剩两张呢。要不你现在就给我拍了吧!”
“赶紧睡觉,折腾什么!”宋恂收起相机。
“真的,你给我拍了吧!”项小羽将背心撩起来一些,露出已经明显突起的肚皮,在上面抚了抚说,“就拍这个也行!嘿嘿,大家去照相馆拍照都得穿得板板正正的,肯定没人拍过怀孕的照片!”
“你不怕被人看到啊?”宋恂好奇她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反正是你自己冲洗,别人又看不到!拍一张可以留作纪念!”项小羽在腰上掐了一把说,“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是特别挺,赶紧拍一张。我这肚子长得可快了,过几个月大起来以后怪丑的,我才不拍呢。”
宋恂放下捣煤炉子的火钳,仔细打量她的肚子,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他家孩子好像确实比别人的个头大一点。
她跟项大嫂的预产期相差一个月,可是她这不到四个月的肚子看起来,跟人家五个月的差不多。
宋恂不由在心里犯嘀咕,最近可能真得控制她的饮食了。
大姨听说外甥媳妇怀孕后,特意叮嘱过,胎儿不能养得太大了,否则生产的时候产妇遭罪。
宋恂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得管住她吃零嘴的手。
“晚上光线不好,明天周末,咱们白天好好拍两张。”
项小羽被劝着钻回了被窝,想着明天早上得早点起来打扮打扮。
不过,她怀孕以后嗜睡,次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正屋的门关着,隐约能听到宋恂在堂屋里跟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宋恂正在招待的这位,是最近在公社里大名鼎鼎的花多多同志,也就是田大妮的亲娘田婶。
自打大瓦房收归生产队以后,她的两个儿子,就从领工资的船员,重新变回了渔民。
为了给儿子们讨回公道,花多多同志几乎每个月都要往公社跑两趟,风雨无阻。她要是哪次缺席了,公社大院的工作人员还得相互问问,花多多同志家是不是出啥事了,最近咋没来呢?
“宋主任,当初可是你亲自来跟我买蟹酱配方的,这事你还记得吧?”田婶瞪着眼睛问。
宋恂点头。
“也是你答应我的,得了我的配方,就给我家大妮和二壮一个临时工的名额,给大壮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对吧?”
宋恂再次点头。
“那怎么突然就反悔了呢?我们家的三个孩子,在渔业公司干了还不到半年,又被弄回了生产队,这叫什么事?那我的蟹酱配方,你们就白拿了?”田婶每次提起这件事,心里都憋屈得要命。
他们家三个孩子上了半年班,赚的钱肯定要比当初一百块钱买断配方的费用多。
但他们想捧的是铁饭碗,谁能想到铁饭碗居然也能被砸了呢?
宋恂好声好气道:“田婶,渔业公司有可能被撤销的事,我当初其实是提醒过你的。”
“你啥时候提醒我了?”
“就是在买你配方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看中蟹酱的是省食品出口公司,渔业公司这边其实比较犹豫,因为当时瑶水支公司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完成生产任务了,随时有可能被撤销。”
经他一提,田婶隐约有了些印象。
不过,当时大瓦房风头正劲,谁会想到上面真会把瑶水支公司撤了啊!
“现在大壮二壮在生产队的船队打渔,虽然不能拿工资了,但工分是照样拿的,咱们队这两年的工分值钱,他们在队里打渔也是一样的。”宋恂继续劝。
这些话,田婶早就在公社里听了八百回了。
公社那些领导也是这样搪塞她的。
但船员和渔民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