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不用拖,便自己奋力爬到了另一头,又是一身狼狈地躲进了小南阁。
她背靠着石砖,大口喘着。
一个青翠的竹筒里盛着水,塞进了她的手里。
高悦行喘匀了气儿,才看向眼前人。
李弗襄穿得单薄,怀里还抱了根小臂粗的竹棍儿。
宫门上挂着锁,墙下便挖个洞,深更半夜还敢出去乱窜,可见他也不是个老实人啊。
李弗襄领着她进屋。
前天下了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天又凉了几分。
进了门,高悦行发现他屋里多了个铜火盆,制作小巧,花纹精致,是内宅里妇人喜欢用的样式。
那张空置的床下,堆放了一些银丝碳。
宫里最是讲规矩,讲章程,主子用什么,下人用什么,一点都不能违矩,稍有僭越,便是大不敬,
银丝碳是专供御用的贡品。
圣上仁慈体恤,赏下去,各宫娘娘也可用。
而各宫用什么碳,每年用多少碳,都是有份例的。
李弗襄搁在床底下那一方银丝碳可不算少。
严冬里有碳火,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是谁在帮他?
高悦行小口喝完了竹筒里的水。
水的味道不算好,有股发涩的味道,后味返回来舌根都发苦。
李弗襄出门,把小竹筒放回到井边。
宫里的井不知淹死过多少人,水的味道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高悦行把怀中的狐狸毛抖开,披在李弗襄身上。傅芸按照高悦行的要求,特意把腰身做得宽松,李弗襄比高悦行高不了几寸,衣服披在他身上依然显大。
柔软的暖意一下子覆在了身上。
李弗襄伸手抓了一把,白软的毛从他的指缝流过。
高悦行从他脸上看到了惊奇的神色。
可能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高悦行看了他一眼,舍不得,咬着牙,环住他的脖子,贴上去使劲蹭了蹭,然后飞快地比划道:“今晚出了事,我恐怕不能久留了,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罢了,我会再想办法的。”
李弗襄知道她要走了,一把拉住她的衣带。
高悦行:“你是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李弗襄松了手,他从自己衣衫里摘下一枚吊坠,很仔细地戴在高悦行的颈上。
高悦行低头看,是一枚精致的铜制吊坠,雕成了眯眼小狐狸的模样,上头还有他残留的体温。
眼熟。
见过。
上一世,李弗襄一直随身佩戴,不曾摘过,据说是他生母留给他的遗物。
现在,他将其赠与她。
高悦行把吊坠塞在衣服里,听到外面的声响渐渐小了,夜里似乎又恢复了静寂,她不敢留恋,今天情况真的很危险,她爬过洞,贴着墙根,头也不回地溜了。
刚走到景门宫外,正见傅芸慌慌张张奔出来。
高悦行一手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可能是她的身量太小,傅芸焦急之间,没看清楚,高悦行只好出声唤道:“傅姐姐。”
傅芸低头看清她的脸,腿一软,差点扑通跪下:“我的祖宗啊,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高悦行叹了口气。
她是趁傅芸睡着之后溜出来的,宫女守夜本就警醒,更何况今晚还出了大乱子。
高悦行无师自通学会了撒谎,面不红心不跳道:“听到外面有热闹,想出来看看。”
傅芸数落道:“傻呀,有刺客你也敢往前凑。”
高悦行又拿出那副乖巧的面孔:“以后不会了。”
傅芸摸着她冰凉的小手,把人牵了回去,用小暖炉捂上,她则轻声细语地念叨着:“太医说你的病快好全了,明天三殿下半个月的禁足之期也到了,按规矩该去文华殿上学。昨儿晚上,太妃派人传话,说你身体不好,身边一刻也不能离人,破例让我跟着伺候。”
皇子公主们上学不允许随身带奴才伺候,除了伴读和书童。
五皇子身边有个小内侍,和他一般的年纪,其实是顶了个小书童的身份。
三皇子平日里行事再张扬,到了文华殿,一群奴才侍卫也只能守在门外。
高悦行道:“那恐怕不合规矩。”
傅芸笑了:“放心吧,高小姐,是圣上允了的。”
高悦行笑得勉强:“那辛苦你了。”
她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内心叫苦不迭。
身边多了一双眼睛,还不是属于自己的,以后想干点什么都不方便。
傅芸催着她睡。
高悦行解开衣裳躺下,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傅姐姐,你睡了么?”
傅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迷糊了一会儿,回道:“没呢,您要什么?”
高悦行:“刚才,我听宫人们说,是小南阁的方向出事儿了……小南阁里住的是哪位娘娘?”
下一刻。
高悦行面前的床帐被掀开。
只见傅芸一点儿也不困了,两只杏眼溜圆,竭力压着嗓子:“你说什么?小南阁出事了?!”
第11章
高悦行翻身坐起:“你知道小南阁?”
傅芸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自言自语:“……小南阁怎么会出事呢?”
高悦行急得去拉她:“到底怎么回事?”
傅芸不防备,被她一拉,就跌坐在床上。
高悦行见她目光都直了,又是扇风,又是递水,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才好歹拉她回神。
傅芸:“高小姐……”
高悦行小手贴在她的额头上:“你到底怎么了?”
傅芸呼了口气,缓缓道:“高小姐……”她现在每说一个字儿都格外艰难:“小南阁的事儿,您还是别打听了吧。”
又是个忌讳。
大家谁也不肯说,谁也不敢说。
高悦行知道这时候不能硬着来,得缓和着,慢慢哄着她。
于是她天真道:“我没想打听,可今晚就是小南阁那边出的事,我听外门的内侍们说的。”
傅芸啐了一口:“那起子不知轻重的人,成天嘴上没个把门的,早晚吃亏!”
高悦行明知故问:“不能提吗?”
傅芸:“最好不要。”
高悦行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盯着傅芸。
傅芸被她的眼神弄得不大自在,撇开了脸。
高悦行:“进宫之前,我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宫里不比自己家,进了宫就是奴才,伺候好主子才是最紧要的,说话办事皆要三思后行,万一触怒天颜,整个家族都要因我受累……可我匆匆卷了行李进宫,身边却连个能说说心事的人都没有。”
傅芸:“高小姐……”
高悦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能让傅芸心生恻隐的不是她的处境,而是她的年纪。
高悦行:“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我闭着眼往前迈步,然后踩空,惊醒……傅姐姐,其实我很盼着娘亲能来接我回家。”
傅芸是个善良的人,高悦行再清楚不过,她最吃这套。
果不其然,傅芸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湿了眼眶。
高悦行瑟缩地往她身边靠。
傅芸顺势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别难过,有我在呢,我既然来了你身边,就一定会护着你的。”
高悦行闭上眼。
傅芸这回主动提起:“但是小南阁的事儿……背地里嚼舌头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咱们圣上仁厚,只有一块逆鳞。我告诉你那件事情的始末,以后万万不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高悦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
傅芸搂着她的肩膀,徐徐道来:“我从前就是小南阁的旧人,负责庭院里的洒扫,做些粗使的活计,进不了内室……那时小南阁里住着的,是梅昭仪。梅昭仪……啧,这话该怎么说呢!”
傅芸嘬着舌头,似在斟酌。
高悦行:“难以启齿么?”
傅芸:“倒也不是,在宫里不是秘密,只是说出来污人耳朵,唉,我就直说了吧,当年梅昭仪与侍卫通奸,生下了一个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
高悦行:“……”
她没想到宫里还能发生这种事,当场凌乱到失语,久久没能找回冷静。
傅芸便继续说道:“圣上只钟情于郑皇贵妃一人,极少宠幸其他妃嫔,梅昭仪有几分手段,显怀之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硬是瞒到了生产那日,才东窗事发。”傅芸苦笑:“我那时傻,每天除了干活,就知道吃饭睡觉晒太阳,大半年都没见着梅昭仪的身影,也不起疑。陛下盛怒,梅昭仪生下孩子便畏罪自尽,而那奸夫,至今没查出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