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神情张徨,面色潮红,额角生着密密的汗珠,几缕濡湿的绒发凌乱的沾在脸颊上,此般狼狈之下,那双眼睛却如溪鹿般清澈,水盈盈的探望过来,带着怯生生的冀盼。
四目相撞的瞬间,俩人俱怔愣住。
微凉的夜风从门缝漏进来,少女垂腰的青丝如海浪般在身后翻滚,更显她纤腰束素,楚楚可人。
祁衍漠然收回视线,垂眸,目光又落到手里的奏疏上。
在一旁候着的常福慌忙上前两步,猛提了口气,叱责的话到了嘴边却温了下来,“陛下在此处理政务,闲杂人等不得滋扰。”
连棠看着冷肃的元宁帝,指尖颤了颤,方才在林子她只想着祁麟怕皇帝,选择来书阁求救,却忘了她自己也怕这位帝王。
一双眼睛虽然吃惊,却仍然幽深犹如寒潭水一般,脸上表情是贵人式的一贯矜持,几乎算得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当他那双狭长的冷眸对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温度的,连棠吓的魂魄几乎离了体,只那目光收回的时候,似乎带了点软度,支撑着她没有折身离去。
连棠捉起裙角,绣鞋一抬,跨过门槛,朝几案后端坐着的君王走去。
常福目中大骇,急忙碎着步子走过来,“连姑娘,不可...”
连棠却先他一步走到宽大的木几对面,轻轻的跪下,她极力掩着声音里的颤抖,齿间轻轻溢出一句,“陛下,救救臣女。”
她蚊呐般的乞求过后,屋内又归于肃静,宽几的两边,二人一跪一坐,祁衍身形高大,连棠须得仰着脸才能看到他微敛的眉眼。
几息之后,对方的沉默让她红着脸垂下了头。
上一世日日为他抄佛经,她以为至少结了一点善缘,可实际上,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们都是陌生人,他帮她是君恩雨露,不帮她也合情合理。
连棠眼睛雾蒙蒙的,一半是酒气氤氲,一半是忐忑不安。
她体内酒气并未全散,又加上惶急,五脏六腑像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玉脂一样洁白的肌肤上晕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陀红。
“陛下,求求您了。”她垂着头,最后一次尝试,淡淡的酒香从她口中吐出,如兰似麝,秀发掩映下的脖颈,纤软白腻,削葱根似的,不堪轻折。
紧握朱笔的手,顿了一下。
常福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朝后退了两步,纵然他是这天下最会替主子解决麻烦的奴才,此刻却觉得自己多余,恨不能遁地消失。
“怎么了?”帝王的视线终于离开批阅的奏疏,寒潭般深邃的眸光移到连棠身上。
小姑娘眼里一瞬迸发出微芒,声音虽然还是抖的,却抬高了点,“大皇子在追我。”
哑了十年再开口说话,她突然有点不会组织语言,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赶紧补充,“臣女酒醉未醒,举止轻浮,不易见大皇子。”
前世那些轻薄毕竟没有发生,她若直接道出祁麟的歹念,无凭无据的,追究起来算是诬陷皇子了,而她这番描述,表面看是揽责,实则把祁麟的心思摆明了。
一个男子夜追醉酒的女子,存的什么心思,无需多言。
“陛下...臣女可以躲在这里么?”少女颤声再次乞求。
作者有话说:
元宁帝有病,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按现在的说法叫:战后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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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棠头垂的很低,余光落在那明黄色的团龙吉服上,提心吊胆的等一个答案。
祁衍抬睫,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转脸向常福,“去看看。”
“是。”常福疾步走到窗边,探头望了几许,又趋步回来,小声禀告道:“回陛下,书阁外的确有一男子徘徊,看身形像大殿下。”
“带他过来。”祁衍取笔开始批阅手里的奏疏,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常福走出去了,连棠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袖子,元宁帝让祁麟来书阁是什么意思,亲手把她送给祁麟?
很像这位冷酷帝王会做出的事情。
一股凉意从脊柱直窜到脑顶,连棠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就是个笑话,一张小脸白了又红。
祁衍眼睛朝前漫不经心的一瞥,又垂了回去,“他在外面回话。”
连棠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猛然一松,强撑的身躯顿时软成面团,整个人往下颓了一小截,这个动作正好落在祁衍眼里,他笔下一顿,淡淡掀起眼皮。
连棠赶紧跪正了身子,叩首轻语,“谢陛下。”
祁衍收回视线,继续笔走龙蛇,“去一旁坐着。”
连棠得令,慢慢起身,刚绕过宽几就听见祁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儿臣见过父皇。”
许是上一世的阴影还在,听到祁麟的声音,连棠下意识蹲下了身子,藏在宽几一侧。
祁衍眼神微顿,望向门外的目光带了一丝晦暗,“你在宸华殿举办品蟹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云鬓凌乱,泪眼乌蒙,脸红的像滴了血,明显是醉酒又受到什么威胁。
“儿臣...儿臣见今年螃蟹肥美,想...再一次邀请父皇赴宴。”祁麟说完就垂着脑袋,连朝屋内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为君之道,在无戏言。”祁衍声音低沉,沁着入骨的寒意,“朕已传令回绝,岂能再去?”
祁麟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诺诺回道:“父皇赎罪,儿臣一时愚蒙,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
他两股战战,背后冷汗濡湿了内衫,惶然不知,他随口扯的谎是正好撞上元宁帝的忌讳,还是被识破了?
夜色的浸润让天子的五官看起来沉肃又锋利,声音更是令人胆寒心惊,“听说冯太傅已经开始教授你君王之道,如此看来,是他惫懒了,那就罚他三个月的俸禄以示警戒。”
祁麟跪在门外,心口仿佛被灌了冰,冯太傅是当代大儒,历经两国三朝,学识地位屹立不倒,若冯太傅因此被罚,以后岂会再教他权术。
“父皇...”祁麟张惶辩解,却听元宁帝“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奏折,声音不耐,“下去吧。”
祁麟脸上没有血色,如丧考妣,他突然膝行着想要进屋再求,却被常福挡在身前。
“殿下,请回。”常福声音虽然谦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祁麟知道常福和他的主子一样不好惹,愤恨的瞪了他一眼,负气离开。
听祁麟的脚步声走远,连棠才舒了一口气,他刚遭受重创,今晚应该顾不上她了。虽然有点不仁,但见祁麟受挫,她心里的怨念到底是得到一丝纾解。
“还不出来。”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连棠猛然想到,自己还躲着呢。
她悄悄从宽几下探出了小脑袋,望着元宁帝,脸红的像抹了胭脂:“陛下赎罪,臣女失礼了。”
元宁帝面色淡漠如常,只冷峻锋利的侧颜隐约可见一丝余怒未消,他没有再看连棠,只吩咐常福,“带她下去清醒。”
连棠随常福走到另一侧连塌,小心翼翼的坐下。
这刚一碰到椅面,她就感觉出前世今生的差别来。
上一世她住进揽月阁后,里面被布置的很舒服,地上铺着绒毯,开间围以山水屏风,木塌上必是要铺羊毛毯子的,哪像现在,所见之处都是裸着的原木,不仅瞧着不秀雅,坐着也硌骨头。
连棠默默朝外挪了挪,只坐了个榻边。
她脑袋里还在翻江倒海,小小的头颅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勉力撑着身子不偏不倚的坐着。
未几,常福端着一个青花瓷碗走到她的面前,碗里还冒着热气,“连姑娘,喝碗醒酒汤吧。”
一杯热乎乎的醒酒汤入腹,连棠耳后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酒气散去,整个人清醒了大半。
她恬然坐着,仿佛和上一世一样,书阁又成了她的避世桃源,只有待在这里,她心里才不会害怕。
距她不远的地方,金猊炉袅袅吐烟,元宁帝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翻阅公文,常福跪立在他身侧,取过炉瓶三事,准备纂香。
连棠的母亲是江南人,雅善香事,连棠跟着她,闻香、制香都是一把好手,静静的观察几许,她捏了捏腰间的香包,朝书案走出。
连棠蹲下身子,细细打量香粉,软声问,“福公公是不是在制梵木香?”
她上一世听常福说过,元宁帝在世时,揽月阁常年燃一种特制的梵木香。
常福“咦”了一声,“连姑娘竟然识得。”
梵木可聚精凝神,但价格昂贵,味道清苦,一般人不会拿来制香,认识梵木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小的时候在法恩寺见过。”连棠话音未落,就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自头顶射过来,她抬睫,不偏不倚正对上元宁帝的眼睛,他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黑幽的眸子闪过一丝清亮,转瞬即逝。
连棠柔柔的垂下脖颈,等到头顶的目光撤去,她才试着道,“福公公,我来试试吧。”
常福虽会制香,到底是男子,这种精细活,女子比较适合,他立刻腾出身子,笑着道:“那就麻烦连姑娘了。”
连棠一旋裙,轻盈的坐在制香的位置上,柔软的裙摆在桌下散开,若有若无的搭在那明黄色的衣角上。
连棠用小金铲把梵木细灰倒进祥云纹香拓内,压实脱模后,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舀出一铲红色的细末,均匀的洒在成型的梵木香上,而后燃香,合盖,动作优雅,一气呵成。
梵木香烟絮絮从炉顶升起,夹杂着一丝清甘。
祁衍凝眉,“你添了旁的?”
连棠微微勾着脖颈,声音细细的,“陛下所言甚是,臣女在里面添了一味草药,它属性苦甘,夜晚可防蚊虫;味道清冽,闻之能益气凝神,效果不输梵木,且没有梵木的成瘾性。”
她幼年在法恩寺的药王谷住过一段时日,依稀记得自己曾偷偷用梵木枝烤野味,欲罢不能,后来老谷主告诉她,梵木的气味有瘾性,闻多了会产生依赖性,她才恍然大悟,从此罢了手。
“什么草药?”祁衍眼睛抬高少许。
“喏——”连棠把身上的香囊解下来,递到皇帝面前,“是这个,药草名叫红魄,臣女制成香囊,每日带在身边。”
祁衍搁了笔,接过香囊,香囊小巧秀雅,软软的织物上还带着少女的体温,凑近鼻头一闻,一股浓浓的清甘,令人心旷神怡。
连棠半掀长睫看了元宁帝一眼,又轻轻垂下,“除了合在香灰中,此药还有一种用法,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趣听。”
祁衍觑一眼手里的香囊,目光又转向连棠,“你说。”
连棠耳尖有点红,声音不疾不徐,“可用红魄叶每日煮水,将凌绢浸入其中连泡七日,而后制成牙签,夹进书中,平日可防书虫,读书时又能益气养精,可谓两全其美。”
连棠偷瞧了一眼元宁帝,手心微微冒汗,见他面色平静,她才壮着胆子又道:“臣女愿意替书阁制一批牙签,只是住的地方没有小厨房,可能要借书阁一用。”
祁衍日常起居都在书阁,里面配了御膳小厨房。
而她之所以毛遂自荐帮书阁制牙签,一是珍稀这批书,也有一点私心。
她怕今日之后,祁麟还用阴招图谋她的身子,她想留在揽月阁,躲开他。
她不知道这份安全感来自曾经住了十年的书阁,还是两世都对她释放善意的元宁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