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棠鼻子微酸,她们之间虽然早已没了姐妹情,可是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陨落,难免不恸容。
太后坐在上首,正顿胸垂足,忽然看见连棠,“哐”的一声,手里的拐杖狠狠的撞到地上,“你还敢来!”
连棠对她的质问恍若未闻,拿起三个香,对着祁芸的尸身拜了拜,轻轻插入香炉里。
太后忽而走到她的眼前,拐棍捣地面震天响,“就是你害死了她,还来假惺惺的做什么?”
连棠冲太后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的问,“太后何来此言?”
太后忿忿,“那日你若依哀家的,放了他们兄妹二人,我可怜的芸儿也不会死。”
连棠反问,“放了他们,若他们投靠江左军呢,且不说他们能供出多少秘密,若江左军把皇子和公主当两军对阵的筹码,陛下是救他们,还是就黎民百姓?”
太后哑口无言,半晌才颓声道,“可是,哀家也不能看着他们受这种屈辱啊,他们是仁硕太子留在世上的孩子,哀家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去孙子。”
“陛下也是您的儿子。”连棠为祁衍打抱不平,“他们投靠江左军后,最终可是要弑君篡位的。”
太后身子止不住抖了一下,不满斜乜连棠:“他若早早立麟儿为太子,麟儿还用另想别的法子么,明明是因为他有了私心。”
连棠从没有比此刻更绝望过,太后可是祁衍的亲生母亲,她得多残忍才说出这样的话,祁麟都要联合别人杀祁衍了,她还在帮祁麟说话。
“太后娘娘,六年前大败西戎的是陛下,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的是陛下,现在上战杀敌的还是陛下,难道您从来就没想过,您以及您的孙子享受的荣华富贵都是他带来的么?”
太后闻言脸色一白,顿了半晌,讪讪道:“哀家的富贵是因为哀家是太后,谁做皇帝都一样。”
“都一样么?”连棠垂着眼问她,“您见多识广,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个国家交到祁麟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所依仗的江左军,正在屠杀大齐的子民。”
太后又怎会不知祁麟的性子,他就是个没主心骨的,以前奉贤太妃在时,他什么都听奉贤太妃的,如今又轻易信了梁渊的话,与虎谋皮。
太后虽哀其不争,可她也没有办法,祁衍待她不亲厚,又无子嗣,皇家就祁麟一根独苗,她只能忽视他的软弱,支持他。
她期期艾艾道:“不依靠他,哀家依靠谁呢?”
连棠见太后面有动容,扶着她坐下,“您是陛下的母亲,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无条件依靠他。”
太后看着连棠,蹙眉,“可是他太无情了,当年的事对哀家还有气。”
连棠叹了一口气,“说句僭越的,您当年那样对他,换谁都会生气,但无情的对面不是气,而是漠视,陛下对您有气,就证明他其实对母爱还存有想象。”
太后若有所思。
连棠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就转身离开,留她一个人去想。
回到院中,她命人在祁芸的尸身旁堆满冰块,择日送回京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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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温泉行宫的上空仿佛罩上一层愁云。
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至亲去世, 老了愈加的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躺在床上病倒了。
祁芸的身后事由连棠打理。
一日之内,连棠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好灵堂、供众人吊慰, 而后又去佛寺请来法师念三日的往生经, 超度祁芸的灵魂。
她办事利落,处理妥帖,赢得大家的一致信赖, 一些经过白事的宗妇主动请缨,给她打下手,在没有男人主事的情况下,让祁芸走的风风光光。
第一日忙完, 连棠累得脚板疼, 回到宿处, 她第一件事是命人拿来京中送来的捷报, 内容没什么不好, 战事甚至还取得了阶段性的小胜利。
当目光拉到最后一行,她面色僵住, 心里一沉, 一页纸,通篇没有一个字是祁衍写的。
连棠的心皱成一团, 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发生了什么?
连棠交代沉露,明日驿使来送捷报的时候, 带他过来,她有话要问。
安排好, 连棠还是难以心安, 祁衍身体底子不好, 平时在宫里有御贡的膳食吊着,还过得去,到了战场一没食材,二没条件,她听父亲说,两军一旦开战,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他的身子能顶得住么?
连棠又命人请来常福,问:“以往陛下连续在外作战,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常福这两天也在担心陛下,他的身子不适合在外长期作战,“以前在西境,陛下在外打仗很少超过半个月,只有六年前的那场大战,持续了两个月,他带兵深入到西域不毛之地,饮食不适加上连续疲劳作战,陛下身子几乎被掏空了,刚开始是气喘咳嗽,最严重的时候手抖的筷子都握不住,上战场的时候,剑都是用绳子绑在手上。”
连棠半晌没有接话,眼里慢慢泛起水光,不再亲自写捷报,是不是说明他的手已经握不住笔?
常福见连棠眼尾泛红,眼睛也酸酸涨涨,哽声,“陛下平日在宫里细细养着,一旦上了战场,眼里只有敌人,什么都顾不上。”
连棠越听心里越沉,常福的话已经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想,祁衍的身体估计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战争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还能平安回来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翌日连棠让镇国夫人管理祁芸灵堂的次序,她一直在院子里等驿使。
晌午的时候,驿使才风尘仆仆的进门,连棠请他喝了茶水,又让人塞他手中一袋子银裸子,才问:“京中的战事如何?还要持续多久?”
别看驿使官小,可是有双通八方的耳朵,他见皇帝身边的四品大元对自己客客气气,脸上很有面,再掂掂沉甸甸的钱袋,更是心满意足,对连棠知无不言。
原来,王师人数虽比江左军少很多,在祁衍缜密的谋算下,目前仍然占据上风,江左军被打的落花流水,苦苦支撑,但是江左军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是大将军梁正雄亲自带兵,他为儿子复仇的决心强烈,誓要铲平皇宫,紧急从江南又调了十万军队过来,他如今改变了作战方略,不再激进的进攻,而是防御为主,打算等援军到来。
驿使啧啧唏嘘,“十万援军呢,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
连棠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江左军若一直拖着,祁衍的身体哪能折腾得起。
更何况他还有心疾。
上一世大齐和西戎最后那场大战持续了两个月,胜利后祁衍在归途中去世,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连棠快透不过气,心里被抽空了般。
她怪自己平时太娇气,让他临行前还不放心,把手下最得力的常福给她留下,常福是他身边的老人,若跟在身边伺候,他的情况一定比现在好。
她又怪自己在他离开那天表现的太小女儿心思,不够从容,让他担心她的情绪比自己的身体多一些。
她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不喜欢自己。
她有机会弥补么?
*
晚膳的时候,太后请连棠去她的寝殿。
常福不放心,亲自带了两队侍卫跟着。
太后身子还是虚弱,半躺在贵妃榻上,连棠请安后,在她对面坐下。
太后觑了一眼黑压压的院子和常福戒备的神情,讪笑,“皇帝还真是宠你,这么多年哀家第一次见常福不在他身边。”
常福从祁衍出生起就跟着照顾他,早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出门打仗,却没带常福,这姑娘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连棠也没有谦虚,轻道:“微臣幸得君恩。”
太后下意识想翻个白眼,可是这几天连棠做的事她也略有耳闻,不但利索的处理好了祁芸的丧事,还赢得一众命妇的钦佩,是个让人喜欢的姑娘,她已经讨厌不起来。
太后养尊处优一辈子,也是个惫懒的,她只喜欢享受后宫之主的尊崇,实在不想打理宫务,否则也不会常年把宫里的权利交给奉贤太妃。
如今见连棠处事有章法又得人心,对她的偏见也就淡了些,她老了,只想过舒服的日子,皇帝若能活得久,她也不想真的触他的霉头。
太后破天荒的第一次关心自己的儿子,问:“皇帝在外打仗身子如何?”
连棠小小的吃惊了一下,温声回道:“陛下饮食克制,又每日晨练,后天不懈的努力终能弥补一些先天的不足,太后不必为他担心。”
连棠了解太后,她怕说实话,太后知道祁衍身体不好,又动放出祁麟的心思。
毕竟对她这样自私又爱享受的老太太来说,只要能保住她的太后之位,她不介意祁家是谁做皇帝。
不过连棠的话还是让太后眸光一暗,“先天不足”这四个字仿佛就是对她赤.裸裸的讽刺,虽然皇帝从未埋怨过,她心里却清楚,年轻的时候为了争宠,她对这个孩子太狠了,让他落得一身病。
早知道小儿子这么出息,她就不那么做了。
太后缓和神色,看着连棠道,“听说皇帝的捷报都送到你那里,你若有机会和他说一声,让他放心打仗,不要操心我们这边,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哀家会好好看着祁麟闭门思过,好好忏悔。”
太后的表态让连棠心里一松,太后若不再强行放祁麟出来,行宫会轻松的多,她也能腾出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太后,微臣一定转达,陛下若知太后的圣明,一定能安心战事,早日驱逐逆贼。”
太后看着连棠的目光变柔,声音难得慈爱,“谢谢你替哀家照顾儿子。”
太后突然改变态度,连棠一时没适应过来,讪讪,“太后谬赞。”
太后脸色变好一些,又问,“祁芸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安排?”
连棠早已胸有成竹,回答的很快,“明日是第三日,佛寺的法师会做一场超度的法事,之后丧葬队送公主的灵柩入宫,葬入黄陵。”
太后点头,“嗯,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京城现在正打仗,丧葬队这时入京,会不会不安全?”
“太后放心”连棠目光笃定,“军人最忌讳丧葬,认为这是不吉的象征,遇见丧葬队不仅不会动,还恨不能绕着走,江左军也不例外。”
太后“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
三日后。
京郊,药王谷北麓,一队打着白幡,载着灵柩的丧葬队伍悠悠赶路,和谷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入夜,王师驻扎的兵寨前,两簇熊熊燃烧的灯火把四周照的一片通明,巡防的士兵腰中佩剑,手持铁盾,目光精锐的注视着一切的风吹草动。
突然,夜幕里窜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利落的窄袖胡服掩不住她昳丽的容颜,巡防的士兵目中一惊,比平时拔剑的速度慢了一息,威喝,“来者何人?”
连棠一伸胳膊,手中多了一道金光闪闪的令牌。
是陛下的金令!
众人忙收起兵器,一个士官亲自带她到元宁帝的王帐前,“陛下正在里面,同将军和军师们议事,大人在此稍加等候。”
连棠一拱手,谢过士官。
士官走后,连棠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掀开王帐一角,想提前看他一眼。
三日前她随送祁芸的丧葬队从温泉行宫出发,一路历经辛苦,终于如愿来到他的身边。
她很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