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官白纻看过来,他继续说道:“宋文征今日是随军去镇压西北边境的动乱,前世他被蛮人俘虏,做成了人头酒樽。他的同袍冒死潜入蛮人驻扎的营帐,也只抢了条胳膊回来。”
“我记得,前世陆姑娘去和亲的,不就是蛮人的部族?”
殷俶不甚在乎地挑唇,露出一个玩味又恶意的笑来,“不必猜度,陆蓁蓁嫁的,就是杀了宋文征的这个蛮人部族。”
“你猜,她会不会能在蛮人的部族里瞧见宋文征的头骨。爷知道他们素来喜欢保留一些精美的战利品。”
殷俶伸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撸到脑后,他生得好看,举手投足间都有种飒爽的味道。偏生此时,他又斜睨过来,细长的眼尾微微挑起,眼眸是纯然又清透的全黑,就像那不知人间烟火的神仙,百无聊赖地聊起人间的什么见闻。
不见入心,也瞧不见用情。
官白纻瞧着他,还是哪哪儿都喜欢得紧,就连这副冷漠残酷到惊人的模样,她也喜欢。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地讲话,耳畔又传来细碎的风雪声,她一阵恍惚,竟然觉得这风雪声有那么几个时刻,化为骤雨拍打湖心亭砖瓦的轰鸣。
那是前世的一个雨天,她和殷俶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窝在亭子里,听雨闲谈。
她入宫已有两三年,殷俶的境遇依旧不见好,处处被殷觉压一头。这天他又被睿宗寻了个由头停学三月,殷俶便索性握着书卷,拉官白纻到那湖心的亭子内偷闲。
他一边看着极晦涩的经卷文章,一边用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书卷,好似在为亭外的雨水打拍子。
官白纻是个俗人,她不懂这哗啦哗啦的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觉得无聊,便缠着殷俶要回宫里去。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殷俶含笑骂了她一句,官白纻冷笑:“我觉得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装腔作势,你且告诉我,这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哪里比得上前些日子进宫里唱戏的那个名角儿唱得动人心肠。”
“爷前些日子读些杂书,徐悲文大儒也喜听雨。每逢暴雨,他听雨声便好似听到那万民齐哭,总会潸然泪下。”
“心怀苍生,所以连听雨都能听得到百姓疾苦。爷听雨,也是为这个?”那她还当真是错怪了他。
殷俶放下书卷,朝官白纻挥挥手。官白纻半信半疑地靠过来,熟稔地半躺进他的怀中,殷俶伸出两只手掌,盖上她的双耳,“你且细听。”
“这雨声,像不像千军万马奔腾、战马嘶鸣。”
“这一声,像不像贯通东西的九曲江、奔入海口的巨响。”
“这一声,像不像帝王登基的礼乐、这声是要百官朝拜、这一声是要万国来贺。”
他转过头,露出如刀的下颌线条,神情中还是青年人的锋锐与狂放。他在宫中是素来内敛的,就像那被迫收回剑鞘里的宝剑。只是他会在她面前,偶尔出鞘,流露出些许野心。
官白纻没有一直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去听被他手掌隔断的、模糊的雨声。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似是真的看见了嘶鸣的马蹄与满是硝烟的战场,看见了象征中原之地的九曲宝江,也看见了殷俶身着华服,遥坐在高高的皇位上,俯首看下来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个场景。可是望着开阔又广大的湖面,她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解脱与释然。或许,她对一个无心的人动了情。
说他无心,不过是这颗心要装得东西太多、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已经容不下什么儿女私情。就连陆蓁蓁这样,他肯豁出性命相护的女子,可殷俶却丝毫不在意对方爱着别人,也不介意她与宋文征的关系。
他终是至高无上的王,这些私情,或许过于细微和敏感。他即便有了,或许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的所有痴念、所有妄想,不过是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最终感动的人,也不过只有她自个儿一人。
也罢,官白纻拢紧了大氅。
高年说的话,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如果她想继续恋着殷俶,便不能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贴近。这样只会平白消磨他对她的情分,只等一日他烦了,不再顾念旧情,她便真的永永远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了。
或许,是时候真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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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除夕夜(八)
官白纻蠕动着唇畔, 一时有很多话想要说与殷俶。比如那件墨绿色的外袍的内衬,前些日子里已经偷偷为他缝好、又比如她其实一入宫就开始为他制了双很精巧的护膝、只是因为场可笑的闹剧也被扔掉了。
待她剥离出他的生活,他断不能再回到之前那般的模样, 对包括自己的一切在内,都是极端的漠然与冷淡。
等她腾出了位置, 总会有人再度走近他的,就比如陆蓁蓁那样的女子。门第、样貌、性情,洋洋都是闺阁典范, 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他比肩而立,称得上龙凤相配。
她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如果直到现在都不能窥见些许殷俶的心思, 她前世怎么能在他身边留到最后。殷俶对陆蓁蓁的情意、真真假假,她看不分明。
但凡事也无须所有细枝末梢都要了解清楚, 才能窥见真相。她只消知道殷俶为什么要这般做便是了。
不过是只因为她在意这个。
殷俶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如何会对自己的妒恨无知无觉。他觉察了, 且变本加厉地在自己面前展露对那个女子的在意,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彻底绝了对他的那些旖旎心思。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用这么委婉又含蓄的方式, 不厌其烦地提点自己。殷俶对自己的情感是深重的, 但绝非男女之情,更多的或许是一种对于盟友的信任和依赖。
如是之前, 官白纻可能依旧会坚定不移地认为殷俶是爱着陆蓁蓁的,哪怕他也对她起了利用的心思。可是今夜,他的反应却让她知道, 这个男人或许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喜爱陆蓁蓁。
无怨无妒、不嗔不恚, 这不是一个深爱着陆蓁蓁的男人、在知道对方心有所属时该有的反应。
耽于一人, 便会生出独占之心、怨恨之心,会陡然间生出无数阴暗的心思、会为对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爱了他整整一世,与他耳鬓厮磨、共享鱼水之欢;与他携手进退、熬过数载风霜刀剑,只然而这些东西,她似乎没有那个能耐教会他。
更可笑的是,她是在死过一次,异世重逢后,经历诸多波折,才勘破这个道理。
有什么好怨愤的?男女之事,姻缘之机,诸多微妙缘法,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把握的。就算世间真有真佛,也断不会垂怜如她这般满手鲜血、罪行累累的恶人。
便不如及时退去,让位给真正的有缘人。
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诸多茫然与无措。让她出宫,可出宫后,自己又能去哪里安身。天下之大,自己已是举目无亲。官阁老一家早已离京,自己已然成人,又不好一直寄居。想要安身立命,便逃不过嫁人。
更何况,虽不能无所顾忌地接近殷俶,她还是想守着他。她不仅要嫁人,还要嫁给殷俶身边的近臣。
如此看来,嫁给高年,几乎是她能走的,最好的路了。前世今生,殷俶都永远快她一步地为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不过是她一直执拗着,不肯离开罢了。
也罢,今生亲眼看他得偿所愿的再度登基,自己也算了却心中残存的痴念。
至于前世,前世他是登基了。
官白纻睁开眼,陡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确信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殷俶登基为帝,可她分明又笃定地知道殷俶是最后的帝王。可如若自己知道了,怎么可能没有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忆不起一丝一毫关于他登基的场景与画面。
怎么可能,殷俶登基之时,她不在他身边,又会在哪里呢?
见她神情惊疑不定,殷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温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想回忆起前世爷登基时的场面,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不必回忆,爷登基时,你不在场面里。”
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顺着眼尾描下来,“爷醒来后的几日里便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发现诸多缺损。不过要紧事都有印象,想来缺失的那些部分也无伤大雅。”
“你之前问过,你是如何死的”,他笑了一下,“便是自己的死因,都尚且不清不楚,如何能知道你的死期与死因。想来是你我二人前世作恶太多,遭了天谴,一同于梦中赴死。”
这话里的内容听着极为冷淡,可他偏生说得温柔又缱绻,官白纻想着,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死了,她是一点留恋与遗憾都不会有的。
能和他同死,便是变相殉情,也算是给前世自己那么多年的苦恋,书写了个圆满的结局。
既如此,这一世,她也不再有过多的愤怨了。
官白纻转过脸,伸手压上心口,她曾经本以为,要她绝了留在殷俶身边的心思,除非她死了。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的心中只余无限的平静与释然。
如何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情感,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伤心与自厌中被消磨干净,直到最后,残留的一点点,也会在这样一个细雪满落的湖面上,随着那些融化在冰层上的雪、一同消弭不见。
同他说吧,就在此刻。告诉他自己愿意离开,也愿意嫁与高年,免去他的忧烦。
官白纻清了清喉咙,将两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后,慢慢收紧。
“爷”,不知为何,她忽而生出几分畅快,心头也泛起淡淡的羞涩情绪,不知是为了殷俶,还是为了即将提及的高年。
官白纻将这种羞怯归因于她身为女儿家,却主动提亲。她半低下头,避过对方目光的征询。
她是很适宜这种娇怯的情态的,黑发雪肤、桃花般的淡粉浮在那细腻又洁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水晶般清透无瑕的质感,眼尾的胭脂便也愈发得红艳动人起来。
殷俶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也将左手掩在袖中,不停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压去由掌心处弥散开来的、难耐又酥麻的瘙痒之意。
这种瘙痒是十分奇妙的感觉,不恼人,就像那春柳绿茸茸的柳尖儿拂过面颊,又像她方才那细细的珠串流苏落在眼角上,鲜活又宜人。
他忽而生出调笑的冲动,想诱使这样的娇态在官白纻身上多停留片刻。话未出口,却听见那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脸来。
“鸦娘方才在花园里,见了高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怕有一章的内容发不了,就先发,好修改。以后如果更新应该还是在晚上十二点左右,谢谢宝子们支持。(*/ω\*)感谢在2022-07-12 22:54:56~2022-07-13 18: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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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除夕夜(九)
邪风乍起, 吹开了门,裹挟着一大捧雪落进来,也打断了官白纻的后话。
她连忙起身, 将门又合好,转回头来, 就见殷俶正弯腰在捡地上碎裂成两半的白玉扳指。她俯身帮忙,却被殷俶抬手挡了下来,“无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对方的声音里有几分冷意,然而等她要细去分辨时,殷俶已然恢复了从容。他唇角依旧是淡淡的笑,“方才被风雪入门惊落了扳指, 你不必在意。”
“然后呢?”
官白纻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爷是在问你,见了高年, 然后呢?”
官白纻坐了回去,挨在他身侧, 只是方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又泻了出去。可是殷俶逼问着, 她又不能不回应。慌乱间,她想起了一桩能搪塞殷俶的事情。
“爷, 你可知道, 西南已经乱了。”
“杨琦?”
“是的,恐怕万民怒斩杨琦, 西南哗变之事便在这几日了。”
殷俶神情缓和下来,然而眼中的墨色却又浓重几分,“他为何无故向你提起西南之事?”
“只是为了试探鸦娘对殿下的忠心。”
殷俶闻言, 倒是顿了顿, 却没有放过的意思, “不必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