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离甘泉宫并不远,女子们皆三三两两结着对,说笑着朝御花园走去。
颜凝独自一人走在最后面,倚在甘泉宫外的宫墙上,抬头望着屋檐上的鸱吻,不觉怔忪。
远处,偶尔传来女子们的欢笑之声,只是那声音悠远,是颜凝上辈子才有过的。
宫门前的甬道上清风贯行,吹起她的裙角,有些冷。
颜凝不禁抱紧了双臂,她俯身去按住那吹起的裙裾,忽然,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锦靴。
她猛地抬头,只见面前的人着了件玄色朝服,腰间系着玉佩,正含笑望着她。
“殿下?”她不觉一笑,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谢景修微微躬下身子,挡住了甬道里的风,眼里氤氲着浅淡的笑意,比阳光更明媚,道:“怎么独自在这里?”
颜凝仰起头来,道:“这里清净。”
谢景修深以为然,道:“这宫里处处都安静,却处处都不算清净。此处勉强还算不错了。”
颜凝站起身来,不知为何,有了他在身边,这里便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他也直起身来,学着她的样子倚靠在宫墙上,道:“孤从前倒没发觉,站在这里看天空,会是如斯模样。”
颜凝笑笑,道:“殿下纵横四海,自然不知道这四方的天空是如此模样。”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道:“上次之后,康王可有为难殿下?”
谢景修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道:“并没有,阿凝放心。”
“陛下既定了殿下是本次殿试的主考,殿下便暂时不要参加士子们的集会了,免得落人口实。”
“孤省得。”
他说着,不觉又看向她,红墙碧瓦之下,她美得越发不真实,像是冰雪雕出的人物,和着梅香,很快便会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他的心竟漏跳了一拍。
阳光正好,隔着瓦砾,便越发显得温柔和煦。
即使无言,也并不觉得突兀尴尬,反而有一种似潺潺流水般的平和之感。
“我……”
“孤……”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
第20章 宴席(二)
谢景修停下来,让颜凝先说。
颜凝笑笑,道:“不知殿下的酒埋得如何了?可够了味道?”
谢景修道:“孤正想邀请阿凝,若是哪天得空,便可来尝尝。”
正说着,便听得有人道:“殿下怎地在这里?让奴婢好找。”
两人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是惯常在皇后身边侍候的宫女。
她快步走到谢景修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殿下,请随奴婢进去罢。皇后娘娘怕是已等急了,方才便差了奴婢出去迎您呢。”
谢景修待下人一向体恤,因此那宫女虽敬他,却也不怕他。
他微微颔首,又看了颜凝一眼,道:“这里风大,当心身子。”
颜凝道了声“是”,谢景修刚离开,风便吹起了她的裙角,她身上泛起阵阵凉意,她这才察觉到,原来刚才不是风停了,而是谢景修遮住了风。
她望着谢景修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默默。
细细想来,她活了两世,在这两世当中,除了家人,所有的温柔都是谢景修给她的……
正想得出神,便见林韵走到了她面前,幽幽道:“别看了,殿下可不是你这种人能肖想的。你那死缠烂打的本事也就是用在康王世子身上还有点用处,太子殿下可是储君,可由不得你胡来。”
颜凝冷眼看向她,反问道:“由不得我,便由得你胡来了?”
林韵忙道:“我今日可不是要与你吵架的,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颜凝淡淡看着她,道:“那你想做什么?”
林韵见四下无人,便道:“你也看出来了,有霍允禾在,咱们谁也别想入东宫。可若是你待会肯帮我一个忙,旁的不敢说,保你入东宫做个良娣还是无虞的。”
颜凝狐疑的看着她,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林韵笑笑,只当她应了,便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不必了,我没兴趣。”
“你……”林韵见颜凝拒绝得如此干脆,便也没再多言,只款款走进了甘泉宫的大门。
颜凝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不觉暗暗起疑,她抿着唇,冷眼看着林韵的背影消失,自己才缓缓动身。
宴席设在暖阁里,相较于正殿,这里倒显得自在得多。
皇后、谢景修坐在主位上,依次是霍允禾和平阳郡主,再之后,便是各家的贵女们,每两人共用一案。
案几上已摆了不少珍馐,还有女子宜饮用的果子酒,处处都显露出皇后对这些贵女们的用心。
这些贵女之前大多都是见过谢景修的,可似今日这样近距离的相处,却几乎都是头一次。
她们小心翼翼的看向他,只一眼,便登时红了脸。
世人都说康王世子龙章凤姿,如今见了太子,才知道什么是温润如玉,公子无双。她们不禁羡慕起霍允禾来,可转念一想,能伴在谢景修身侧,便是做个侧妃、良娣也没什么不好,她们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宴席开始之前,有宫女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皇后不觉看向颜凝,只一瞬,又收回了目光,恢复了一贯端庄的神情,笑着道:“这些酒菜是本宫命御厨备下的,大多是些清淡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诸位的口味。”
“娘娘所备,自然都是臣女们喜爱的,多谢娘娘厚爱。”
有女子站起身来说着,见皇后微微颔首,不觉心中一喜。
有些胆子大些的女子见如此便能得到皇后青眼,便都渐渐活络起来,有的是说些吉祥话,有的则是恭维称赞,一时间,气氛倒比方才热闹多了。
谢景修一言不发,只轻轻捻着手中的酒盏,不时的浅啜一口。
不知为何,他眼角的余光总能落在颜凝身上,她明明坐在很靠后的地方,脸上没有半点讨好之色,只顾用着眼前的酒菜,可他细细瞧着,她吃的也并不多。
她好像很挑食,满桌子的菜肴,她只盯着面前的那一盘子吃,她身边的女子倒像是比她能吃多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吃饱……
谢景修挺直了腰背,勉强看清楚她面前的那盘菜,看着倒像是樱桃肉。
颜凝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她抬起头来,却又找不到谁在看着她。
她的目光不觉落在谢景修身上,他与霍允禾之间只隔着半个人的位置,虽不是同案,却也差不多了。
想来他早知道今日宴席的目的,便也只是神色淡淡的,左右是陪着皇后做一场戏,既是戏,便不必太较真。
他是皇家贵胄,坐在他身侧的,自然也该是同样身份贵重的女子。很多事情,是强求也强求不来的。这个道理谢景修明白,颜凝也明白。
经过上一世,没人会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了。
颜凝想着,只觉得嘴里一片酸涩,可分明这樱桃肉的甜的。
她垂下了眼睑,伸手拿起案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
突然,暖阁的帘子被掀开,一名嬷嬷走了进来,她行着礼,脸上却没有半分怯弱的意思,反而显得理直气壮。
皇后见来人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便笑着道:“桑姑姑如何来了?本宫正在这里与姑娘们凑趣呢,姑姑既然来了,便坐下一道乐乐罢。”
桑姑姑客气的笑笑,道:“娘娘客气,奴婢却是万不敢从命的。太后娘娘那里离不得人,奴婢还得快些回去复命呢。”
皇后问道:“不知姑姑前来有何要事?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
“也没什么旁的事,是太后听闻太子入后宫来了,便想着让太子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皇后略一犹疑,道:“可今日……”
桑姑姑道:“皇后娘娘的心思太后岂有不知的?说句实话,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想相看相看呢。不若这样,请几位姑娘随奴婢同去也就是了。这样两边都是热热闹闹的。”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更何况她的意思想来便是太后的意思,便是皇后也不好再拒绝。
谢景修站起身来,道:“如此,孤去陪皇祖母说说话便是。”
皇后无奈的点点头,道:“去罢。”
她又不放心的看了霍允禾一眼,刚要开口,便听桑姑姑道:“太后说了,霍姑娘难得进宫的,让她留下陪着皇后娘娘便是。倒是有个叫林韵的姑娘,太后想见见。”
林韵……
颜凝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林韵已站起身来,盈盈走到桑姑姑身前,道:“见过桑姑姑。”
桑姑姑含笑道:“如此,便劳烦林姑娘随奴婢去一趟了。”
“桑姑姑,臣女惦念太后娘娘,不知臣女能否有幸去拜见娘娘?”
几人刚要离开,便听得一句轻柔的声音。几人停下了脚步,与众人一起,齐齐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就连谢景修,那平静无波的眼眸之中,也掠过了一抹诧异之色。他望着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拢紧,不觉为她捏了一把汗。
只见颜凝很利落的站起身来,没有半分犹疑,道:“桑姑姑,太后娘娘与臣女祖母交好,臣女祖母在世之时便常常提起太后娘娘恩德,臣女感怀于心,却一直无缘与娘娘相见,还请姑姑通融。”
桑姑姑面上露出一抹不悦,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臣女颜凝,是观文殿大学士颜宗翰的次女。”
颜凝……
桑姑姑在记忆中搜罗着这个名字,很快,她的眼眸就暗了下来,这不就是那个闹着要和康王世子退婚的丫头?她还敢去见太后?
太后因为此事很是动了怒,那天知道她的宝贝孙子被退了亲,气得连晚饭都少吃了几口的……这要是见着颜凝,还不得把她老人家气出个长短来?
桑姑姑想着,硬声道:“太后素来喜静,人多只怕不妥。姑娘还是来日再去拜见太后罢。”
“臣女入宫的机会并不多,若不能趁此机会拜见太后,只怕臣女再无缘得见太后天颜。还请姑姑怜惜臣女一片赤诚之心!”
谢景修看着颜凝一副刀枪不进的模样,禁不住勾了勾唇。她这样执着的要见太后,想来是有极要紧的事罢……
桑姑姑面上一冷,刚要严词拒绝,便听得谢景修道:“既然颜姑娘有这份孝心,便带着她一道去罢,想来皇祖母也不会责怪的。更何况颜姑娘的祖母与皇祖母是故交,皇祖母一向念旧,若是让皇祖母知道姑姑拦着,只怕不会体恤姑姑的一片心,反而会怪罪姑姑呢。”
桑姑姑听谢景修发了话,也不好推辞,只恨恨道:“殿下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