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忍不住想到过去。
从入狱起,他就强迫自己少想这些,左右该不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他的前程碎得彻底,与其徘徊不定或沉痛惋惜,倒不如更纯粹一点,什么都不去背负,只顺着还能走的路走,帮帮还想帮的人。
然而此时,同行在一条冬夜的小径上,听着鞋底摩擦路面轻柔的咯吱声,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了过去。
周书禾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柔懂事的女孩,刚认识时还客客气气地叫他祁四哥哥,后来又带着几分调侃,唤他小遇哥哥。等时间久了,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容忍,像是本能般地,她开始一步一步索取他的关注和迁就。
对父母兄妹是如此,对交好的朋友是如此,对祁遇更是如此。
少时,祁遇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读书写文章,渐渐的,也需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周书禾。
起先他常常拒绝,周书禾就会牵着他的袖子晃,她动起来时,腰间玉佩上的穗子也跟着晃呀晃,祁遇忍不住看它,等听到周书禾的欢呼声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答应她的要求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都说了,自然不得反悔。
于是他每次都很懊恼,可下次还会因为什么别的而中招,实际上就连祁遇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被那姑娘算计了,还是本来就不想拒绝。
作者有话说:
*内书房:宫里教学龄阉人读书写字的地方。
第10章 总角
和周书禾认识之后,祁遇才知道小小湖祥居然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体会到爬树抓鱼、捉猫逗狗、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影游戏给人带来的浅薄快乐。
到后来甚至是做些对他来说非常无聊的事情,比如逛街、看戏、挑选衣裳首饰——即使是这些事,只要和周书禾一起,他依然会觉得有趣。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听着悬梁刺股和凿壁偷光的故事,在老师的棍棒和嫡母的戒律下长大,深信一寸光阴不可轻的年轻学子。
原本他每日卯正至酉刻在学堂学习,回家再自修到漏夜二十刻,次日卯时前起床,前去学堂读书*。如此日复一日,还得加上万中无一的天资,才能锻造出一位大宁最年轻的举人。
但祁遇又真的很想很想和周书禾呆在一起,陪她鼓捣她的猫猫狗狗,再一起瓜分那些她自己做的酥饼果子。
周书禾毕竟是位闺阁女子,每日最迟到戌时就得归家,而祁遇酉刻才下学,这短短一个时辰她片刻都不愿浪费,每日领着一群丫鬟小厮,跑到书院门口等他。
书院同学都比祁遇年长,大多也已经成婚了,看两个总角大的小孩开开心心一起玩,觉得有趣,便时常会有些善意的调侃。
周书禾还是个完全没开窍的丫头,单纯觉得这些大哥哥话真多,耽误自己和祁遇玩耍的时间,实在烦人,只是有时他们说话又很有趣,一来一回,在她这里算是功过相抵了。
祁遇稍微懂一点点,知道些情思,却不知道有什么需要隐晦羞涩的,只要听人说他俩关系亲密就很高兴。他们还常常在周书禾面前夸他学习如何优秀,如何得老师赞赏,听得她眼睛亮亮的,祁遇更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尾巴。
周书禾常常踩着戌时的点到家,祁遇则是送她踏进家门后,立马转头狂奔回家,冲进书房,拿起书童早早备好笔墨挑灯夜读。
各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还有诗词歌赋和君子六艺,这些是如何也不能落下的。
他想要陪这周书禾一起,也想好好读书奔个好前程,什么都想要,便只能克扣自己吃饭睡觉的时间。
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精力旺盛,有时候只睡两三时辰也没什么不适的。
直到承平十八年春,因为要准备当年的秋闱,书院老师又给他加了功课。
功课不想落下,周书禾也不想落下,夙兴夜寐不外如是。在连续一月未睡足两个半时辰的某个午后,祁遇忍着头痛努力去看清书上的字,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最后终于在书院课堂上昏迷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了,看天色至少得是戌时,又是在家中卧房里,他刚想唤人问问什么情况,却听到外面传来姨娘的声音,不知是压着怒火还是恐惧,带着祁遇从未听过的颤抖。
“人人都道娶妻娶贤,就是怕郎君耽于玩乐忘了正事,我的遇儿从小就听话,懂事之后更是自己压着自己拼命,倒是如何也耽误不了的。可如今他为了陪周姑娘玩乐,耽误了自己的身子,若是如此,我倒还情愿他耽误正事呢!”
对面的人老实听训,只说了一句“对不起”,祁遇却不想周书禾面对这样的指责,提声唤了一声“姨娘”。
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美妇急急踏入内间扑到他床边,身后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低着头,两手搅得紧紧的,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那妇人眼圈还红着,努力控制着情绪,总算让声音不带哽咽了,而等她情绪平定下来,语气也变回和平常一样的恭敬。
“四公子,您总算醒了。”
周书禾人都听傻了,方才声嘶力竭的女人一会儿就换了张面孔,她实在搞不懂情况,抬头想看她是怎么回事,却不小心撞到祁遇的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又瑟瑟缩了回去。
祁遇心中万般情绪交织,开口却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我没事,姨娘莫要担忧。”
和周书禾不同,甚至和包括小他一岁的同胞妹妹在内的,其他所有嫡出庶出的公子姑娘都不同,祁遇和他的生母邹姨娘——准确来说是邹姨娘对祁遇,永远持着一种毫无亲昵的恭敬态度。
她是祁夫人的陪嫁,却在主子前头生下了祁府第一个儿子。其实祁夫人从未因此责难过谁,但邹姨娘却无比自觉地,推掉了和这个长子所有的亲密连结,恭顺地唤他“四公子”。
而这日她斥责周书禾时说的“遇儿”,是祁遇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名字。
懂事后祁遇读了很多讲孝道的文章,他不想让自己心存怨怼,总是试图理解她。比如她可能本来就是个太过守礼的人,也可能是战战兢兢习惯了,或者只是很单纯的,她不喜欢他。
“姨娘……”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说点话,不能让姨娘再叫他四公子了,他想听她叫遇儿。
“四公子无事便好。”邹姨娘转身准备离开。
天色昏暗,分不清今夕何夕,祁遇闭上眼睛,感觉那个从幼时起,就渴望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饿的拥抱,再一次离他远去了。
直到那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女孩,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个……邹姨娘,我感觉祁四哥哥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他很不舒服。”
周书禾隐约察觉到气氛古怪,本不怎么敢开口,这番开了口也没人理她,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
“我、我先认错!是我不懂事非要人陪,让他没时间休息才生病的。但他现在已经生病了,肯定很难受啊,我自己难受的时候会想让阿爹阿娘还有哥哥姐姐们来哄哄我……当然也不是说那么任性非要别人花时间陪哈,对的、就是如果太忙了的话,就抱抱我也行这个样子……”
回答她的是一室寂静,邹姨娘没有继续走,但也没有回头。
周书禾这下真不敢说话了,又实在忍不了这种令人难受的氛围,脚趾拼命扣着鞋底。
“小禾。”祁遇叫她。
终于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周书禾心头大喜:“诶!我在!”
祁遇勾唇看她,笑容却未及眼底:“你还小,又一贯不让人省心,当然需要阿爹阿娘抱你,我不用的。”
这番话算是给了一个台阶,邹姨娘顺势而下,回身福了个礼,迈步踏出房门。
周书禾又不傻,当然能听出来祁遇说的不是真话,谁不舒服都是要人哄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想人哄。但她是第一次见邹姨娘,祁遇以前也从没提过这个生母,现下人生地不熟的,个中渊源一概不知,傻子才冲上去说三道四的呢。
所以她只是探头确定邹姨娘已经走了之后,小跑到祁遇床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开双手拥在他的身上。
她说:“还是让我来抱抱你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是搜资料时看到的文章,说古代学生早6晚6书院学习,回家再学到10点睡觉,第二天点起床准备上学,日日高三。
第11章 红痣
祁遇虽只穿着一件中衣,却也没有裸露什么皮肤,周书禾更是衣着齐整,若说肌肤相接那是万万没有的,就那样触之即离的一下,连人的体温都来不及传达。
可祁遇感觉到了。
她拥抱他时,靠近颈侧的吐息,伏在身上的重量,头饰叮叮当当的响声,细细的头发触碰到他的下巴,从那一点扩散到全身的热意。
“好了,哄完了,那现在我要开始骂你了。”
周书禾收回手,跟变脸似的,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上写满了的严肃。
“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秀才呢,哦今年还要去参加乡试。天呐,谁要让你做了举人那真是老天爷都瞎了眼啊,你是傻子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很刁蛮啊?学业太忙了就告诉我呀,无论如何休息的时间不能少,我又不是非要你陪……”
正是立夏时节,湖祥夏天来得早,春末就开始热了,这会儿人走着路都要发汗。
祁遇只静静躺着,看到她衣领之下锁骨中央,隐隐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
他不敢再往下想。
“祁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周书禾不高兴。
“你说什么话?”
“我说——我又不是非要你陪,你可以好好休息、好好准备秋闱,这些比和我出去玩重要多了。”
祁遇不知道自己面色陡然沉下的样子有些吓人,硬邦邦地说:“我不。”
周书禾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啊。”
“我不是……”他一愣,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往哪里放都不对,说什么话都蠢得要命,低声呐呐:“我是说,我不想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想要陪你。”
他抬起头,神色虽无异,耳朵却一点点红了起来:“反正我乐意。”
周书禾听他这么说不禁乐了,凑到他身边,用讲悄悄话的气声对着他的耳朵讲话。
“但是我不想你陪我呀,我来陪你就好了嘛。你背你的书,写你的文章,不耽误你的秋闱,我就在你旁边看我的话本子和马吊谱。上次你给我淘来的《落叶谱》还没学完呢,等我练成此秘籍,把嫂嫂们的嫁妆都赢过来。”
她说话时的气息不停地碰到祁遇耳垂上,他想把头稍稍挪一点,再靠近她一点,也想缩起身子,离她稍远些才好。
祁遇努力抽离身体上的感知,把注意力放到她畅想的未来上,听着听着也忍不住和她一样笑了起来。
比起周书禾,他的畅想则要更远些。就比如那些被马吊圣君周姑娘赢来的嫁妆,会不会再充作她的嫁妆,和周姑娘一起,被八抬大轿抬到祁府里来呢。
既如此,他就更要好好努力了,在成亲前就当上举人老爷,彩礼给得足足的,若能一口气进士及第自然更好。成亲后做三年庶吉士,再三年放到州府做知州,等回到朝中建功立业,定要给妻子讨个诰命。
“还没问你呢,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家,还到我这儿来了?”他笑着问。
“我担心你嘛,你同学说你晕过去了,直愣愣倒在地上头还磕了个大包,把我吓坏了。阿娘疼我,带我来祁家看你,她现在在正堂和你母亲说话呢,我是偷溜过来的,没想到被你姨娘逮了个正找,她好严肃啊,像我启蒙时候的那个女夫子,我都不敢说话……”
祁遇听她絮絮叨叨,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明悟。
原来他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周书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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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禾说的秋千在钟粹宫西侧的一个小花园里,是皇帝给以前住在这里的吕美人建的,后来这位美人失了帝心,盛宠时又得罪了许多人,最后不知怎的,吊死在小花园里的一颗歪脖子树上。
大宁百余年,宫里许多地方都死过人,但吕美人毕竟是荣极一时的本朝妃嫔,许多老人都认识她,多少有些忌讳,这片花园便少有人来了。
周书禾不知道这些,摸着秋千上年久失修的痕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沧海遗珠,心里舒坦得很。
和祁遇这么一路走来,她其实也回想起了过去,只是她和过去之间到底相隔太久太久,记忆比跟这个岌岌可危的秋千还要模糊和毛糙。
周书禾小时候想要祁遇给自己在院子里扎一只秋千,他却推脱说自己不能去周家后宅,被发现了要被打断腿,接着这人还又无师自通学会了画饼,说等日后她嫁去祁家,他就在家中院子里,给她扎一个能飞得很高很高的秋千。
当时的周书禾先是被唬得一愣一愣,后来又满心期待开心不已,现在想来却不由得怀疑,这个连用来打鸟的弹丸都是她教着才会做的读书人,哪里会做那样的活计,定是不想露怯,敷衍着哄她的。
她想到这些觉得好玩,偏头问他:“你会不会做秋千啊。”
“回周娘子,奴婢会。”
周书禾瞪大眼睛:“厉害呀,改天让我看看你的手艺,什么时候会的?谁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