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又跑出去问了一遍,护士长把他骂走了:“不信任医生,你来我们医院干什么!”
午休早就过了,江欣没时间再耗下去:“我先回去上班,你记得我的话,先交钱!”
江淮说知道了,让她快回去。
......
江欣花了两毛钱坐公交车,可惜公交路线没有到城北供销社的站点,她只好在距离最近的一个站下车,顶着大太阳,疯狂跑向供销社,赶在赵主任的前头进了门,喘得白眼都要翻起来了。
赵主任刚从前头的办公楼下来,一进门就看到喘得跟头牛似的江欣,不太高兴,社员们都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一点光明体面的新时代形象了?让顾客和领导看到像什么样子!
王慧珠小眼一转:“赵主任,我们这儿有蟑螂和老鼠,刚刚江欣忙着把几个老鼠赶出去,才跑出一头汗的。”
也不知道赵主任信了没有,他哼一声,对她们两个说:“国家要除四害,你们也别闲着,下班前去后勤拿点老鼠药和蟑螂药放在角落,走的时候把食品都锁起来,别碰到了。”
伴随着江欣的大喘气,赵主任十分不满地传达了最新的一些文件精神,号召大家好好学习劳动楷模,还说等李水琴休假回来,要把这些精神也传达给她。
王慧珠连连点头:“主任说得真好!浅显易懂,深入浅出,今天的学习真是让人受益匪浅!”
“赵主任,您真是我们供销社的领头羊、指明灯!没有您的教导,我们就是茫茫大海上的小船,失去方向...”
王慧珠的妙语连珠,衬托得今日的江欣灰头土脸。
王慧珠还想说什么,赵主任嘴角含笑地打断她:“行了行了,好好上班,服务顾客,少卖牙花!”
等赵主任终于出去了,江欣才坐下,把那口气喘匀了,给王慧珠比了个大拇指。
王慧珠翘着得意的二郎腿,美美地坐在自己那边的柜台上,问她:“你妈怎么样?”
“没有大碍,医生让最近别下地。”江欣去拿出一瓶汽水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不够解渴,又再喝了一瓶,往钱箱里投了钱。
当小弟真没意思,老大一来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赵主任是无毛猫,她和王慧珠,还有李水琴就是三只被捕的老鼠。
......
霍一忠自从昨晚跟江欣见了一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想着她,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拿起笔要写材料的时候。
那双大眼睛就闪现在他脑子里,仿佛会说话,偶尔温柔,偶尔嘲讽,偶尔尖利,偶尔关切。
甚至在他难得的梦里不停出现,不停提问,眨着眼睛:“对那个女人好?怎么好?具体点。”
他在梦里张嘴结舌,被问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欣同志像个狡猾的特务,能用一百种问题让他无力招架。
霍一忠梦里都在冒汗,这个女同志的嘴巴怎么这么厉害,他得把人绑起来,拿什么堵住她的嘴,可梦里的江欣一回头,又不尖刻了,甚至笑得有点娇俏,推了他胸口一把:“你倒是说呀!”
他好像还耍流氓,趁机握住了人家的小手,答了句什么话,醒来就不记得了。
早上起床,霍一忠尴尬地发现自己穿着睡觉的四角裤湿了,他只好囫囵洗干净挂在窗户外头,再换了条干净的。
刷牙的时候,霍一忠想,江欣同志怎么能这么不讲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人家梦里来了!
他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新华书店去问店员,有没有地理书,店员懒懒散散地给他随手一指。
霍一忠跑过去翻了好几本中国风俗地理的书,看到好多处都提到那句形容他家乡省份地理位置的话,“黄河以北,秦岭以南”,粮仓后盾,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拿着书,指着那句话问店员:“这是高中课本里的知识吗?”
店员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读过高中!”
霍一忠这才讪讪放下那几本地理书,走了新华书店,心里的偏颇,已经排除了江欣同志是间谍的可能性。
店员把那几本书放回原位,骂了句:“神经病,不买还问那么多!”
霍一忠回到招待所楼下,在里面的小餐厅吃了顿早饭。
陈钢锋骑着局里刚配给他的摩托车来找他,挤眉弄眼:“昨晚相亲怎么样?我听说你和人家女同志吃饭了。”
霍一忠把手里多出来的鸡蛋递给他:“吃不吃?”
陈钢锋不满:“我一大早,是为了来吃你这个鸡蛋的吗?说呀,对人家女同志印象怎么样?”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动作却不减,敲碎鸡蛋,把蛋壳剥开,两口吞下去了。
“那个...”霍一忠挠头,“那个江欣同志住哪儿,知道吗?”
“嘿嘿嘿!行啊你!”陈钢锋喝口水,把蛋黄咽下去,笑得后槽牙都看见了,“好好好,快上摩托车,我带你去!”
他当然不知道江欣具体住哪儿,但是市里糖厂筒子楼就那几栋,问一问就知道了,尤其是郑国伟丈母娘,听说还是筒子楼里的明星人物。
现在摩托车还是新鲜玩意儿,整个新庆市也找不出五辆,其中一辆就在陈钢锋队里。
陈钢锋骑着车,载着霍一忠,轰隆隆就到了筒子楼楼下,车子一停下,就引起很多人的围观和注意,特别是一些小孩,睁大眼睛,围着他们看,胆子大的就伸手摸摸。
肖婶子买菜回来,正和老邻居们唠嗑,也听到这阵高调的摩托声,她踮脚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高大黑脸的霍一忠,这不是霍营长吗,来找江欣?
霍一忠也看到了肖婶子,长腿跨下摩托车,上前去问好:“婶子好。”
肖婶子是何等人物,这一看霍营长的态度,就确定他是来找江欣的,看来昨晚聊得不错:“霍营长,来找欣欣啊?”
霍一忠有些腼腆,露出一口白牙:“我年纪轻,婶子叫我小霍吧。我想跟婶子打听打听,江欣同志家里还有什么人。”
“好好好,小霍。”肖婶子笑起来,这是想走亲近路线了,“来,我们坐下说。”
肖婶子精简地把江欣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想起金小翠还在医院:“欣欣妈昨晚扭到脚了,一家人轮流在医院陪护。欣欣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估计下了班就会直接过去。”
言下之意是,你可以趁机去拍拍未来丈母娘的马屁,提升一下自己在人家心里的印象。
霍一忠又不是笨人,听话听音,马上谢过肖婶子,还说要帮她把菜拿上去,肖婶子连连拒绝:“我又不是老态龙钟走不动道,哪里就要你帮忙了。年轻人快去忙自己的事情,趁早给自己找个媳妇是正经事!”
霍一忠嘿嘿一笑,跟肖婶子告别,又跨上陈钢锋的摩托车走了。
万晓娥买了两根筒骨回来,见肖婶子和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讲话,等人走了之后,也凑过来问:“婶子,这人是谁啊?长得这么高!”
比她小叔子江淮还高,都要顶着门了。
肖婶子一回头,见是万晓娥,笑得眼睛闪着光:“一个亲戚。走走走,回家做饭去。”
陈钢锋把人送回招待所,也回公安局上班去了。
霍一忠在屋里工作了小半天,中午还是在招待所楼下吃的饭,准备下午就到肖婶子说的医院去,看能不能遇到江欣同志,要是能连带着,进去见见她家里人就更好了。
下午过了四点,招待所的服务员上楼敲门:“有你的加急电报,刚送来的。”
霍一忠一看有部队特殊的标志,马上接过,拆开一看,只有几个字:5,5,16,2。
这是他这次任务的特殊交流方式。
霍一忠关上门,划了一根火柴,把电报丢在夜壶里,完全烧成灰,用水一和,再看不出什么来。
看一眼日历,今天已经是23号了,时间很紧张,他得坐傍晚的火车到另一个市里,联系当地公安纵队,再低调骑车进山去,不能打草惊蛇。
丰收劳改场他十来天前去过,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看来有疏忽的地方。
霍一忠没耽误,把那些不能曝光的材料分开装在几个文件袋里,挪过凳子,挖开天花板上的一块砖头,把文件放进去一份,在窗台边上的墙壁里塞了一份,两处都用军用灰色涂胶涂好,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他这才把凳子翻过来,撬开其中一块长条薄木板,在中空的地方塞了两页纸进去,重新嵌好那块木板。
跟往常一样,霍一忠双手揣兜下楼,慢慢地往江母所在的医院去了。
到了五点四十左右,在医院门口守到了一路风驰电掣的江欣。
“江欣同志!”霍一忠叫住她。
江欣骑着江淮借来的单杠自行车,热出一头汗,好几绺头发都贴在脑门上,脸上还有些灰尘来不及抹去,听到有人叫她,急忙刹车,转头看见一块大黑炭对着她笑。
“霍一忠同志,你怎么在这里?”江欣把自行车停下,滑稽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车把太高,她腿太短。
霍一忠见状笑了笑,替她扶住车把:“我听说你母亲住院了,来看看。”
江欣一听就懂了,这是霍一忠觉得昨晚相亲不错,想继续深入了解,但是她现在实在没心思处对象,犹豫着要怎么委婉拒绝。
霍一忠倒是没看出来江欣的纠结,他把买的东西拿出来,两个水果罐头、两包内蒙古的奶粉,递给江欣:“老人家骨头脆,喝点奶粉补补。”
江欣不想接,她想拒绝。
霍一忠也没让她拿,直接把东西挂在她的车把上:“我今晚要出差,好几天之后才回来。来不及进去看她,请向她老人家问好。”
想想,好像交代完毕了,就对着江欣虚虚敬了个礼:“江欣同志,我们过几天再见!”转身踏着正步走了。
江欣呆愣在原地,也忘了叫他,怎么回事?她一句话都没讲。
这个男人没毛病吧?昨天被她那样追着怼,还想继续发展,他是不是不清醒?
第14章
江欣锁好自行车,把霍一忠给的东西拿进病房,江淮问是谁给的,江欣含糊地带过说一个朋友,江淮没多问,他的心思在其他事上。
江母不愿意接受白内障的手术,面对两个孩子的劝说,甚至有些闹起了脾气。
“那就等爸和大哥吃了饭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江欣这样说。
江淮把妹妹带出病房,交给她一张医院的收费单子,是手写的,上面写着今收到金小翠白内障手术费用伍拾元整,底下是医院收款会计的签字和盖章,江欣看一眼,没问题了,就让他收好。
“晚一点再说,妈听爸的,咱们把爸的工作做通,就好办了。”江欣还是有几分了解江母的。
“还有那个唐医生,我去打听了,是个好医生,他上个月还在做手术,病人恢复也没问题。”江淮刚刚想的就是这件事,“他很怪,握不住笔,可拿手术刀不抖。”
江欣坐在医院外头的长椅里,往唐医生那个办公室看去,傍晚了,还有人在排队检查眼睛。
“是不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江欣轻轻问。
江淮也坐下:“我是去跟医院的护士打听的,唐医生的父亲和叔伯,还有兄弟姐妹们,全都没了。”
这个时代,全家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全都陨落在这场全国至上而下的狂热运动中。
江欣惊呼一口气,在热腾腾的傍晚日落中,感受到一阵猛烈的凉意,从后尾椎直窜到她的脑子里,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残忍,才能把原本年轻有为的医生,逼成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糟老头子?
“唐医生,除了是一个医生,他还是大地主和大资本家。”江淮把打听来的话告诉江欣,“以前糖厂和钢筋厂,还有已经倒闭的纺织厂,城西的渡口和家具厂,连着筒子楼和后面小学的这些地方,原来全是唐医生家的。”
“包括这个医院,是唐医生和他父亲在解放前建起来,当时好像叫福民医院,建医院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乡邻,所以当年很多免费诊疗,62年唐医生把医院捐给了当地,改成了厂区医院。”
“唐医生现在,就住在医院后面的单人间职工宿舍里,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妻子和女儿。听说他还有个儿子,原来在首都医学院,运动一开始,就被人举报是大资本家的子孙,要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被揪下来那年才17岁,和家里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发配到西南农场去了,至今没回来过。”江淮的声音絮絮响起在这个炎热的午后。
江欣的脑子里不停出现唐医生那个怪诞的阴阳头,吓得冷汗暴出,浸透了她的胸前后背。
江淮讲这些,心里也不痛快:“举报他家最厉害的,就是在唐医生家一个女帮佣的儿子,叫周强,周强每日都揪着一帮同学到唐家去打..砸...抢,三天两头把唐家的人拉出去做检讨、游街。可笑的是,当年周强的妈生他难产,就是在福民医院抢救下来的,周强能生下来活下去,多亏了唐医生家之前的善举。”
这场运动浩浩荡荡爆发的时候,江家兄妹其实都已经十来岁了,尤其是江河,比他们两个大了四岁,是一个很容易被煽动的年纪。
学校和街道每天都在游行批D,但他们三个年纪毕竟不大,江父江母两个都是老实谨慎的人,生怕孩子们被游行的人踩踏,经常把他们锁在屋里,不让出去,不然当年斗地主的人中,很可能就有他们三个无知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