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还跑这高台上打坐,他是没看出修成什么正果,只觉得他家王爷快憋出毛病来了。
快而立的年纪,明明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就该好好地阴阳调和才对,就是道家也还有房中术呢——
窦太监哼着小曲,走回去继续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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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宜对此一无所知。
翌日一早,传旨太监抵达王府,兰宜被叫起来,两三个侍女围着她忙活了好一阵后,她穿戴整齐,到前面的承运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经准备好了,念旨意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太监,姓张,在宫中的位份应当不低,因为兰宜发现沂王对待他的态度比较慎重,又显出亲切。
“张大监,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哎呦,王爷折煞人了。”张太监笑眯了眼,“我们做奴婢的这两条腿,这双眼睛,都是替主子爷长的,哪里敢闲着。皇上有命,可不就来了。”
沂王让他进去吃茶。
兰宜见圣旨已经接了,揣度着没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没说什么,张太监发了话:“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请夫人一道坐坐。王爷,皇上派老奴来,就是得当面多看看,多问问,回去了才好说话。”
沂王没露反对之意,兰宜未能走脱,只得一道进了殿内。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经过一番辞让后,张太监在下首左侧一张椅子上斜签着坐了。
兰宜对他的身份有了进一步认知,能于亲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侧近侍。
她本来没有特别留心一个太监,此时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隐隐地觉出来一两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来,沂王与张太监继续应酬说话,兰宜在一旁听了一会,记起来了。
这个张太监来过杨家。
那次他很低调,打扮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员外老爷,带了礼物,来为一事向杨文煦道谢。
那时的杨文煦已升任翰林学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气,等闲不会对内监一流的人物假以辞色,私下来往更几乎没有。
但他对张太监很客气,留他坐了好一会儿,也收了他的礼。
兰宜再度看了张太监一眼。
这意味着,换了天子后,张太监这个旧朝老人仍然很有脸面。
张太监放下手中茶盏,笑呵呵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话想说?”
沂王的目光随之投了过来,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兰宜明白了,沂王和张太监看似亲近,但张太监并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制张太监回京以后会说什么。
那或许她可以——
兰宜打消了刚起的念头,没有用,圣旨已下,不可转圜,她若节外生枝,只会将自己的处境变糟,到时候,她还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难说了。
她缓缓摇头:“没有。”
话音落时,沂王眼神微微眯起,向她望过来,轻颔了下首,像施与纡尊降贵的赞赏。
兰宜心中一哂。
这个劳什子夫人硬摊派到了她头上,她拒绝不了,那么从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胁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从头算起。
张太监冷眼旁观,适时开口道:“王爷,您遇刺的信送到宫里,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来,您说要自己追查,又说已经有了线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几日都没睡踏实。太子也很是担心您。”
沂王一边听着,一边摩挲手腕,不知听到了哪一句,忽然顿了顿,眼神垂下。
张太监收住话语,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惊呼了一声:“哎呦,您这手——?是不是那刺客伤的?”
沂王将手腕内侧的伤处掩盖下去,简单否认:“新弄的,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没有细说的意思,张太监不好追问,只得道:“您千金贵体,可得小心些。”
沂王点头:“请大监回禀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经伤愈无事了。”
张太监应声:“是,您一片孝心,不愿皇上担忧,老奴省得。”
又道,“只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气下不去,青州知府锁拿进京以后,皇上将差事交给了太子,太子亲自坐镇大理寺,那罪官却甚是嘴硬,动了大刑也不肯招认,只说后宅看守不严,方叫刺客躲了进去。太子殿下以为供词有疑,不可尽信,但刺客死无对证,没法再出面指认,也让太子无可奈何了。”
兰宜微惊。
她之前只知青州知府闭门写请罪奏本,杨文煦因此未能见他,不想后续发展如此。
亲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气轻描淡写:“本王的护卫手重了些。抓捕时,那刺客负隅顽抗,回来受审又嘴硬,本王恼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几鞭子,人就不行了。传医正也没救得回来。”
他不笑时天然有严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会将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话也是相匹配的无情:“可惜都没来得及问出点什么,白浪费了本王的功夫。”
张太监听得聚精会神,跟着扼腕叹息:“可惜了。太子还叮嘱老奴,想从您这得点线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费心了。本王与那刺客素不相识,不知他为何要来往本王香炉里下药,被本王发现后,更铤而行凶,砸破本王脑袋——”
兰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两下,原来都叫安到刺客头上去了。沂王的谎编得倒是流畅,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认幕后之人,也不能再指认他了。
“罢了。”沂王厌烦般皱了皱眉,“人既然已经死了,本王这口气也算出了,也懒得再追究什么了,再惊扰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爷最是知礼。”张太监忙夸赞起来,“皇上提起王爷来,都一直赞誉有加,说王爷为人持重,又清静大度,当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呵呵干笑了一声。
沂王好似没有听见,低头拨弄茶盏,荡开杯沿上浮的两三根嫩小茶芽。
张太监也转为无事,另起话头道:“所以您忽然请旨要纳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来传旨呢。”
沂王抬眼:“她受了本王的牵连,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后胡编乱造,使她污了名声,不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与张太监的一番对答中,他一直没有看过兰宜,此时终于又扫过来一眼,吐出两个字来:“怜悯。”
张太监的目光随之跟了过去,他是内侍,又是奉了皇命来的,多看两眼女眷不为越礼。
而后笑道:“王爷容老奴说句大胆的话,没见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纳闷,不知怎样的绝色让王爷动了凡心,见了夫人后,方知是老奴见识短了。”
他说到这里时,就住口不语,非常有分寸,该夸的又全夸了,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大太监。
兰宜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早起梳妆时,因为在镜台前坐了好久,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认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说实话,她有点意外。
脸苍白,唇淡红,眉目倦怠,神情冷漠,这样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张红颜。
薄命红颜。
伤病的缘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寿不永。
兰宜觉得无所谓,她什么模样都不要紧,总之,沂王对她不是见色起意。
因为她已经有点知道,沂王为什么要强纳她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提早~
第24章
沂王与张太监之间的对话终于接近尾声。
张太监远道而来, 年纪也不小了,说了这么一阵子话, 渐渐露出一点疲色, 沂王看出来,命人安排他去休息,张太监没坚持, 谢恩之后, 就去了。
沂王自己仍坐中堂,待张太监走远后,吩咐人:“叫孟源来。”
孟源就是孟医正。
门边侍女应声而去,兰宜站起身来,原要离开,沂王同时也有动作, 他右手臂搁置在身侧桌面上, 随意翻转了一下,露出内侧伤处, 只见一小圈鲜红晕开在纱布上。
兰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顿的那个动作。
孟医正包扎得很好,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压出来的。
那时候张太监说了什么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无人,兰宜直接问出自己的猜测:“敢问王爷, 那个刺客是太子派来的吗?”
沂王抬眼, 眼神一厉。
兰宜得到了答案, 她猜对了。
那个刺客的行为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冒着绝大风险给沂王下药却下的不是致命毒药,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 根本看不出能从这样的事件里得到什么利益。
只除了一个人。
兰宜在京里时, 因为杨文煦和邻居范翰林都在争詹事府的官职, 虽然不大出门, 多少听了点故事。
詹事府的本职为辅佐东宫,太子在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岁,本来官员早配齐了,但年初时太子缺席正旦朝会,对外宣称有恙,宫里隐隐传出流言来,实则是因新纳了美人,连日宠幸,亏空了肾气才病倒。
皇上动怒,为了敲打太子,把隶属于东宫体系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职,这个位置因此空了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整件事的起点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联想到刚才张太监那句失言——无论他是无意,还是有意试探,兰宜以为多半是后者,前后的连接就完整浮现出来了:太子风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欲,皇帝发怒数落太子时,将沂王拿出来做个对照几乎称得上顺理成章。
她不认识太子,不知道太子气量,也许太子能忍下这一时之气,但她认识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应是另一重旁证。
她之前还琢磨过,谁有价值让沂王弄出好大阵势请下圣旨,现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储君当然有。
“太子派刺客来,想败坏王爷的名声,对吗?”兰宜进一步问。
她不想装这个糊涂,想到了,她就要问清楚,卷进这样的争斗里,危机已经伏下,她做过一回糊涂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
“这不是你该管的。”沂王终于道。
他语意冷沉,但终究没有发怒,也没有否认,兰宜胆子更大了些,想要继续说下去,然后她忽然哑了口——
刺客不能预判她的出现,应该原有别的准备,是她闯进静室去,打乱了刺客的安排。
这对沂王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刺客本来应该找不到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她作为官员之妻一进局,让事态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