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觊觎谢玧之事,裴稹也是前世从董丞那里知道的, 当时安阳公主嚣张跋扈, 为了一个相貌俊秀的穷书生,打死了他的一个“太保”,董丞怒不可遏, 上书请求萧睿惩处萧如意, 但萧睿为了稳定京畿治乱, 不敢惩治外祖家是崔氏的萧如意,要知道,京兆戍卫营统领崔邺,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离德妃更近, 德妃是他的庶妹。董丞的妻子崔颂, 虽然是清河崔氏本家嫡女,却与崔邺隔了一辈,也不是同一房的。
董丞当年求娶崔氏, 用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毁了崔氏清白,但当时,他是先与德妃崔心谈婚论嫁的。那一年,董丞官居吏部尚书,前妻病逝,着急续娶,相中了作为崔氏本家庶女的崔心,但到崔家提亲时,不知怎么就撞上了现在的妻子崔颂,崔颂貌美娇贵,身份更高,所以董丞立马改口,求娶了崔颂,当然被崔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
后来他日日蹲守在崔家门口,等着崔颂出门,制造偶遇,崔颂烦他赶他,他就死皮赖脸,后来还设计崔颂,让她不得不嫁给了自己。而德妃,从那次议亲失败后,就入了宫,送萧如意去报恩寺休养的时候,不知怎的又和董丞勾搭上了,两人狼狈为奸,前朝后宫一直吹文惠帝的耳边风,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德妃与朝中数人有奸情的事,也有董丞居中牵线的原因,以至于后来德妃胆大包天,借息苏草害谢玧身体抱恙,去含清殿休息,想要成就好事,怎料谢玧坚决不从,跳下太液池,淹死了。
谢玧死在宫中,是世家大幅没落的开端,因他与王莼是公认的世家接班人,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品行端方,受到大端上下的一致好评,尤其谢玧,年纪轻轻便十分稳重,不像王莼还有些偏激冲动。他还未弱冠便横死,成了大端所有女儿家心中最遗憾的事,以至于那一年中元节,到处的河流沟渠,都漂着写了谢玧名字的海棠花灯。
他的一生,就像枝头从未零落的海棠花,干净清爽,带着幽幽暗香。
谢玧死后,他的父亲谢平悲痛欲绝,因此辞官归乡,隐居山中,文惠帝和萧睿都数次下诏请他出山,他固辞不受。谢家其他人也觉得谢玧的死有蹊跷,皇帝却没有追查真凶,肯定是在包庇凶手,于是心灰意冷,也渐渐退出了官场。
董丞死后,裴稹特意去调查了这件往事,在宫女代月的供词中,找到了当年真相,昭告天下,整个京都的人群情激愤,聚众堵在皇宫门口,要他下令处死当时已是德太妃的崔心。
裴稹乐得收服民心,便一杯毒酒将崔心送上了西天,后来,她的尸体本应该送入皇陵陪葬,却被过于愤怒的民众围住了送葬仪仗,打伤抬棺人,抢走了尸首,听说后来有人在乱葬岗看见了她的一只绣鞋。
那时距离谢玧去世已经足足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当初倾慕谢玧的姑娘们都已嫁为人妇,孩子都有谢玧在时那么大了,还是如此激愤,由此可见,谢玧的魅力之大。
谢平为了感谢裴稹还谢玧一个真相,以六十岁的高龄出山,号令谢氏拥护裴稹,对裴稹的帮助颇多,所以今生,裴稹从一开始就打算救下谢玧,也为了他,早早地来到京都部署。
既然裴稹不愿说,谢玧也不便再追问,只好说:“多谢你借我的哑奴,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来历?”
裴稹笑了笑:“放心吧,他不会泄露这件事的,哑奴不懂情爱世故,好好待他吧,他会永远保护你的。”
谢玧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与王萱极像,其实都是心思澄澈的人,并不是阴奉阳违,可能是他们读的书太多了,满脑子都是韬光隐晦和权谋博弈吧。
谢玧有些诧异:“裴公子是说,要把哑奴送给我?”
“瞧,我最讨厌和你们这些精通儒学经典的人聊天了,问一句‘为什么’有那么难吗?哑奴来自海上,不是大端人,偶然被我救下,才效忠于我的,他虽然不通世故,却懂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我是一个没办法毫无保留地对别人的人,照顾不了他,也驯服不了他,还是让他跟着你吧。”
“可是,我与裴公子并不相熟,裴公子可有所图?”谢玧倒是学得快,说着裴稹的话头就开始追问。
“你们谢家、你这无度公子,不就是最大的可图吗?我若说喜欢行侠仗义,你反而不会信,只要日后发生变乱时,你们谢氏不要来捣乱就好了。”
谢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变乱”?难不成裴稹要——
“别想歪了,眼下正有一件事求你,昨日宫宴上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依你看来,那谶语有几分作准?”
“三个至少会发生两个。”
“不愧是无度公子,精通天文星象,实话告诉你吧,那个谶语是我写的,我十分确定,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皆会发生。”
谢玧但笑不语,他爱好观星测度,从史书和历书上看,荧惑守心在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但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伴生王朝更替之灾,从他对比朝野多种版本的史书来看,许多关于荧惑守心的传言乃是杜撰。有时它没有发生,为了人的野心和欲望,也就发生了,有时它发生了,因为朝野无咎,钦天监不敢多事,也就没发生。另外两个,从近几个月诸郡传来的消息就知道,但凡有地动洪灾将要发生,鸟兽虫鱼会第一个给出预警。
不过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有些犹豫地说:“裴公子,你知道内情,可王家人不知内情,还因此被连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他们?”
“我会处理的。”
裴稹放下茶盏,博山炉中的余烟已经细如丝缕,也到了告辞的时候。
“谢兄,但愿我们还是朋友。”
“自然,敏中若有事相求,谢玧绝不推辞。”谢玧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只是裴稹已转身离去。
谢玧无奈地笑了笑,这人,真是比他还小的寒门少年吗?这种智谋心计,这样深不可测的背景,他来到京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转身,却见山雨欲来,他打开博山炉,替换香料,无意中微微散开的领口,露出了半截锁骨,上头有一颗殷红的小痣。
裴稹想了一夜要如何落到王萱面前,如何对她说自己毫无恶意,如何解释谶语的事,等到了王家的屋檐下,还是有些踌躇。
这座宅子,他住了一年多,到处都留下了他与王萱取景作画的身影,后来被朝廷查封,野草疯狂蔓上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人打理,娇贵的消失了,只剩下些旁人都称俗艳无格的花儿,他却喜欢得很,常常一个人坐在阶前,看头顶的风云变幻。
如果王莼不是这样娇贵的室中花,或许还能等得到他为王家平反,可那样孤冷清傲的人,却在乡间田野做着苦工,等他那大字不识的娘子送米线过来充饥。他想教两个孩子写字,但看守的人不让他用纸笔,他就只能趴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写,沉重的苦役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没有磨损他的世家风骨,他的字,就是写在转瞬即逝的沙土上,也叫那些不识字的蛮荒乡民惊叹。
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熠熠的,如京中百姓给予他的美称——“玉郎”一般。
王莼死后,王萱受不住打击,不久后也去了,他们两个,一个是未经霜雪的梅花,一个是人间富贵的牡丹,都受不住世事摧残。
但其实,他们的灾难,也有他的一份。
如果不是他贸然闯入朝堂,凭着一腔意气,打破了朝中大臣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加速了世家的衰退,王家或许还有抵抗的能力。当年,董丞知道他对王家还念着旧恩,用一道圣旨把他支开,等他从遂安郡回来的时候,朝中已满目疮痍。
裴稹或许不是那直接吹进暖阁的风雪,却是那双推开大门的黑手。
他欠了王家的,只能用余生来偿还了。
裴稹偷偷溜进王萱的清芳院,这几年他找了武学师傅,勤于锻炼,终于派上了用场。王家家大业大,从没有不长眼的盗贼敢光顾他家,守卫巡逻很是松懈,裴稹轻而易举地就近了王萱的闺阁。
他推开轩窗,学了几声鸽子叫,那只精心饲养了三年的,名叫“小豆子”的鸽子应声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娇喝: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jj吞了我的评论吗?
红包都送不出去,难受鸭_(:з」∠)_
第28章 深夜来客
裴稹后背僵直, 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扭过去想要看她,他怎么就忘了, 王萱有晚睡的毛病,常常是躺在床上都睡不着的。
不,裴稹记得的, 不然他也不会这个点来,他就是胆怯又矛盾,所以自欺欺人。
“让度厄过来。”
“谁?”
“你怀里的鸽子。”
“这是我养的鸽子,它叫‘小豆子’。”裴稹笑了起来, 右手摸着度厄的小脑袋, 将它递给王萱,“不过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黑洞一般的窗里伸出一只白得发光的手, 这双手, 曾调琴执书, 也曾折花洗石,是一双娇生惯养,不曾沾惹风霜的手。
度厄窝在裴稹手上,一动不动。王萱有些气恼,她早猜到这鸽子是裴稹送来的, 却不知他胆大如斯, 竟然敢深夜擅闯她的闺阁。
少女还有些烦恼心事,理不清头绪,因此睡不着觉, 趁着卢嬷嬷休养的这段时间,她还能起来到处走走,等卢嬷嬷回来了,她就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度厄!”她有些气恼,天天给它喂上好的谷粮,谁曾想这小东西见了旧主,就理都不理她了。
“去吧。”裴稹笑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催促度厄过去,度厄抖了抖翅膀,就真的依言向王萱走去。
王萱生气地点了点这小没良心的鸽子,预备关上窗,裴稹却一手撑住半开的窗棂,倚在窗边问她:“我带你出去逛夜市,去不去?”
“裴敏中,你不要得寸进尺,让你在这里站着,已经够出格了!”
“‘出阁’?当然了——”他眯着眼睛笑得奸诈,“你要出阁,我很欢迎你来我家。”
“登徒子!无耻!”
“不如我教你换个新鲜词骂人?你对付萧如意的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到我这里就两个词总也说不够?作为你的先生,我觉得有必要培养一下你骂人的能力。”
王萱气得两眼发黑,可她又不敢大声反驳,怕惹来了下房守夜的婆子们,到时候裴稹站在她闺房的窗边,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敬你是宫学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所以才不揭发你的恶行,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呢?”
“我的‘恶行’?什么恶行?”
“你——”
“好了,”他宠溺地哄着她,“想不想去外头看看?我保证不让别人知道,天亮前把你送回来。”
“不去。”王萱硬梆梆地丢下两个字,就坐在了窗边的美人榻上,干脆就这么盯着他了,怕他突然闯进来,吓坏了卷碧她们。
“真不去?我猜你有心事,恐怕你辗转难眠,所以想来告诉你,关于那四句谶语的来路,你却毫不领情,还对我恶语相向。”
“……”
王萱被他这反过来控诉自己“恶语相向”的行为惊呆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很不想再跟他说话,但理智告诉她,裴稹或许是真有门路,能够探听到那谶语的来历。
她眉心拧紧,十分纠结,纤纤长指点在膝上,像有规律的鼓点,落在了裴稹心上。
裴稹看了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卷住一番搅动般,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用哄骗的口气继续怂恿她:“东市彻夜不休,灯火漫天,馉饳胡饼,糖画面人,还有喷火吞刀、高跷空竹的杂耍,如果运气好,还能遇上倒卖北地古物的夏虞人,卖马卖刀的辽国人,有时候还有高丽和扶桑的僧人,叽里咕噜地同人传道讲法……你真不想去看?”
王萱有些动摇了,却偏过身子躲着他的视线。她从未在夜晚出过王家的大门,外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而危险的,但这危险之中,却隐藏着巨大的诱惑。
裴稹进一步试探:“你不去,那我把你掳了去?”
王萱期期艾艾地说:“哎,你为何偏偏来捉弄我呢?”
“我……”裴稹差点把那句话说出口,一转话音却道:“我这个人脾气恶劣,最喜欢捉弄不听话的世家贵女,越不顺我的意,我就越喜欢纠缠于她,谁叫你偏偏被人抓了,又被我救了呢?偌大京都,我就认识你一个贵女。”
王萱又是一口气噎在喉头,差点没缓过气来,原来这段日子,每到算学课,他总喜欢把自己叫起来回答问题,是这个原因!
她本来在宫学只是以身份出名,现在好了,人人都知道,裴先生提出来的每个问题,嘉宁县主都能一丝不错地解出来,因此裴先生非常“喜爱”嘉宁县主,每堂课必要点她起来回答问题,而且只点她一个。
原来是因为他!不认识别人!
“吴雍先生没有给你算学课的学生名单吗?”
“嗯?”裴稹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住了,随即明白了她的思路,顺着说:“给了,记不住,就记得一个。”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天都要亮了,你去不去?不去我真进来绑你了。”
“我不去。”
“那我叫了?”
王萱狐疑:“这是我家,你叫谁来?”
“叫你阿翁、阿耶还有兄长来。”——提亲。
“不行!”王萱着急地探出半个身子,一张无瑕的脸在月光下更像玉雕的一般。若是让家人们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为她担心的,她知道,阿兄跑遍了整个京都,要把那谶语背后的人找出来,她也知道,阿翁和阿耶已经在联系旧友,打算一旦有变,就把她远远地送走。
她终是妥协了,软软的腔调,像是哭了一般:“我跟你去。”
“出来吧。”裴稹强自镇定,打算回去还要练习一下,如何拥有一个“铁石心肠”。
“可……”她咬着嘴唇,“卷碧她们睡在外间,我走出来的话,她们会惊醒的。”
裴稹张开双臂,笑着说:“从这里出来,我护着你,小心点。”
跳窗户——多么粗俗无礼的行为,她才……好吧,看着裴稹那张“嚣张霸道”的脸,王萱踩上矮桌,艰难地躬下身,从窗户里钻了出来。她出来的时候微一踉跄,裴稹立刻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嘶——”裴稹低头去看,她脚上只穿着罗袜,因为地面冷硬寒凉,下意识地踩在了自己的云纹罗靴上,一黑一白,对比明显。
“你不穿鞋子到处乱走?”裴稹黑了脸,她的头发丝被夜风撩起,吹到了他的脸上,裴稹这才发现,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王萱墨发未绾,衣衫单薄。
他脸红心跳不止,身上也无端发热,只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和口气,把外衣脱下,垫在王萱脚下,尽量温和地对她说:“你等一会,我进去帮你拿衣服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