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小娘子不声不响,呼吸绵长。
赵崇注意到时低低喊得云莺一声,半晌全无回应,方确认是睡着了。
一刻钟前尚在埋怨生气的人转眼趴在他背上睡得香甜。
赵崇啼笑皆非,可见她如此,本来不佳的心绪不由得缓和下来。
罢罢罢。
左右是他背着她,若无意外也不会遇见人,便让她歇一歇。
但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紫泉山。
赵崇想着,脚下步子没有放慢,但迈得比之前更稳健。
云莺一觉意外睡得颇安稳。
悠悠醒转时依旧如之前那样趴在赵崇的背上。
只人有些迷糊,乍然不知今夕何夕,待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才记起皇帝遇刺,而她正陪皇帝一起逃命。思及自己在这般情况下也能睡着,云莺有些赧然。
好在睡得一觉过后,头昏脑胀的感觉几乎散去,也不再觉得恶心了。
她松了松搂住赵崇的手臂。
“陛下,臣妾还是自己下来走吧。”
云莺的话传入赵崇耳中,而比她这句话更早传入赵崇耳中的是她的心声。在她意识逐渐清醒的一刻,赵崇便知道她醒了,可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等会儿。”
赵崇声音微哑,“前面应有溪流,我们在那处稍事休息。”
尽管认为皇帝背着她走出去不知道多远十分辛苦,但又相信皇帝不会委屈自己,云莺听言便不坚持,由着皇帝继续背着她。
不过比起之前她变得清醒许多,对眼前状况也能多思考几分了。
云莺便慢慢在心底分析着。
她在意的并非那些黑衣蒙面人刺客是怎么一回事,在她眼里,这些事自有皇帝去操心。她更在意皇帝的反应,在意他带她策马逃脱那些黑衣人的刺杀以后,面有笑意对她说起今日得陪他吃些苦头。
他所表现出的平静与镇定,不似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样简单。
更像……
“陛下,臣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莺低声开口,得赵崇首肯方道,“陛下是不是对今日状况有所预料?”
赵崇将片刻前云莺心下那番分析听在耳中,对她问出这个问题便不惊讶,笑一笑说:“爱妃怎会有此一问?”
云莺心下得到答案,没有解释,只道:“臣妾信口胡问,请陛下恕罪。”然而确认过皇帝早有预料、知皇帝必有安排,那么她真正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极低,晓得自己多半无恙,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
至于旁的。
皇帝陛下带上她“逃跑”,甚至背得她一路,无疑不会不管她死活。
这便已经足够了。
云莺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前被颠个七荤八素的少许怨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崇见识她的情绪倏然由紧绷变成松弛,再无忧虑,纵知她向来心大也依然深深觉得叹为观止。可她若非这般性子,兴许他便会犹豫是否带她来紫泉山了。
背着云莺又走得不一会儿,见小山坡下有一条小溪流淌而过,赵崇才让云莺从他背上下来。之后两人下得小山坡,去到溪水旁稍事休息。
云莺径自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抬眼望向走过来的赵崇,见他汗如雨下,知是背她走得那么长一段路闹的,终于良心发现。
“陛下来这儿坐。”起身将赵崇拽过来坐下小憩,云莺又从袖中掏出一块贴身带着的罗帕,体贴帮皇帝擦汗。
赵崇心下无比受用,嘴上偏说:“爱妃也坐下休息。”
云莺看他一眼,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不说话,只是嘴角弯一弯。
赵崇却看明白这一记眼神的意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未必能有下一次,他理当珍惜。
云莺帮皇帝擦过汗,她挽起衣袖,又走到溪水旁蹲下身去洗濯罗帕。待她折回来时,赵崇从袖袋中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包着糕点和烙饼。
在山林之中行走十分不易。
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之后也好继续赶路。
云莺见赵崇思虑如此周全,愈发确信他有所筹谋而他们会平安无事,便不客气取了块糕点来吃。待将糕点咽下以后,她不紧不慢问:“陛下,我们要去何处?”
赵崇挑眉,见她嘴角沾着糕点碎屑,抬手要帮她擦去,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忽而在同一刻传出一点动静。两个人同时顿了下,待心弦紧绷看向动静传来的方向,赵崇连长刀也抽出来了握在手中,灌木丛后却蓦地蹿出一道黄色影子。
身形瘦长,竖耳尖嘴。
不是云莺养着的那只波斯犬又能是什么?
“阿黄?!”
一眼将其认出来,云莺可谓惊喜,她霍然起身,正欲上前,先被赵崇拽住胳膊。
云莺微怔,反应过来不可轻举妄动,便只站定在原地。
阿黄出现在此处有些怪异,终究得小心为上。
趁一片混乱溜走、凭借灵敏嗅觉循着气味来追云莺的波斯猎犬不知道自个此时是被怀疑的对象。它从灌木丛后蹿出来,直接奔向云莺,到她面前便不停摇尾巴。
虽然不见之前狩猎时的威风,但乞求爱怜的模样直叫云莺心中欢喜。
只是想去摸一摸它狗头又畏怕有诈。
幸得灌木丛以及周遭再无其他异样动静出现。
看起来似乎是阿黄独自来追他们,并且不知怎得顺利找到他们。
眼见皇帝收起长刀,云莺知并无危险,方出声指挥阿黄去溪水里滚上两圈。阿黄跋涉至此地,大约觉得泡在溪水里很是舒服,并舍不得马上出来。
云莺扭头对赵崇笑道:“让阿黄在水里泡上一阵,应当便无碍了。”
重新在大石头上坐下的赵崇面沉如水,并不乐意搭腔。
云莺便不管他。
只取过块烙饼一面慢慢吃着一面看阿黄玩水。
阿黄在水里玩得片刻,骤然竖起耳朵盯住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云莺正好奇那个方向有什么,望过去,又见波斯猎犬迅疾蹿出水面,上岸后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在山林中来回扑蹿少倾,便叼着只野兔子趟过溪水回来。
野兔被送到云莺面前。
显而易见,这只波斯猎犬以为自己仍在狩猎。
“阿黄真厉害!”
哪怕不是那般情况,云莺照旧不吝夸奖,心下感慨这波斯犬实在聪明得紧。
云莺被阿黄逗得眉眼弯弯,赵崇一张脸却愈发阴沉沉。
他心底终归是生出不平——
他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怎么没听见她夸他一句厉害?
但当云莺伸手要去取走波斯猎犬叼着的野兔,赵崇又拦她一回:“朕来。”他们现下没有生火烤兔子的闲情,亦不可能捎上猎物赶路,这只野兔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然而,当赵崇俯身从阿黄口中取走野兔后,尚未来得及提着野兔站直身子,在他面前的波斯猎犬全无预兆仰着脖子,甩动脑袋,开始甩去身上残留的溪水。
阿黄始料不及的举动令皇帝被糊了一脸的水珠,也令皇帝惊得愣住。
坐在大石头上的云莺也看得傻眼。
几近怒火中烧的赵崇:“……”
哪来的蠢狗!
第37章 败阵
平生头一回被如此对待的赵崇又震惊又愤怒。
他脸上全是对波斯犬的不满, 眼神如刀,凌厉而凛冽。
眼见面上几分狼狈的皇帝怒从心起,咬牙切齿,为着阿黄的性命安危, 云莺强压笑意, 连忙起身去安抚赵崇。
她扯住皇帝衣袖,整个人横挡在皇帝与波斯犬的中间, 复将皇帝手中那只野兔放走, 最后拿罗帕替皇帝擦去脸上水珠。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也是极尽温柔。
赵崇冷眼觑向面前的云莺。
听见她心下一句“阿黄可真行”, 知她无非担心自己会发作波斯犬才这般, 眉眼愠色并未消散。
尤其这只蠢狗全然不知自己做下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
转眼又乐颠颠追那只被放走的野兔去了。
觉察到皇帝视线, 云莺抬眼去看他。当下四目相对,云莺手上动作不停, 嘴角弯一弯,轻声细语:“陛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同一只狗儿计较。”
赵崇冷哼,磨了磨后槽牙。
“便该将它扔在这深山由它自生自灭。”
“不可不可。”云莺装模作样劝说, “阿黄是波斯进贡的波斯犬,断断没有扔在深山的道理。请陛下看在此处再无旁人的份上,莫与一只不懂事的狗儿计较。”
两句话也算说到重点。
这山林间除去他们两人一狗不过些野物,方才丢脸的一幕再无外人瞧见。
赵崇虽不至于当真发作阿黄,但仅凭云莺这样三言两语,也实在抚慰不了他被一只狗儿作弄的糟糕情绪。他又冷哼一声,斜睨正忙着重新擒下野兔的波斯猎犬, 却未待开口, 脸颊先传来温软触感。
“陛下, 我们还是快些赶路罢。”
没来得及回味忽然的亲吻,赵崇又听见云莺一声催促。
随之是她的心声传来。
【哎……得犬如此。】
【少不得要她这个主人牺牲上一回了。】
几息时间,本站在他面前动作温柔帮他擦脸的小娘子已然走开几步。赵崇心念微动,静静望向云莺,看着她眉眼含笑、歪头回望他的模样只觉得没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