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香一激,青年灵台顿时清明。
他止住动作,白皙而骨节修长的右手顿在半空。 再等等吧,等她愿意。
裴景琛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彷佛已经释怀,默默地为安睡着的姑娘放下了一边的银条纱帐子。
床帐刚落下,整张床榻顿时陷入黑暗,方才还睡着的秦姝意眉头不自觉蹙紧,呓语两句,毫无意识地朝着床帐的方向伸出手。
第59章
不过转瞬之间, 秦姝意的右手复又垂在身侧。
分明还是阳春三月,夜风微凉,是舒适的好时节, 但是躺在床帐后的少女却彷佛陷入梦魇,光洁的额头上滚落滴滴汗珠, 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节攥得发白。
她咬着唇, 只觉得被人拿着铁锤狠狠敲中眼皮,明知这是梦, 却久久醒不过来,浑身的力气在慢慢流失,而后整个人急速下坠。
她又入了梦。
秦姝意已经有了之前入梦的经验, 提前闭上了双眼,可是这次却明显与之前所有的梦境都不同。
周围本就明亮,她甚至能感知到微微晃动着的烛光。
除此之外, 让她感到惊诧的是, 从前入梦时手中提着的灯, 没了。
她缓缓睁开双眼,先是垂眸看向自己空着的双手, 不禁有些疑惑, 那只惨白的灯笼, 真的消失了。
心头蓦然闪过无数糟糕的猜测, 少女抬起头, 看向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是上次在生魇中看到的, 与恒国公所处之地并无不同的军帐。若说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军帐正中央一幅宽大详细的大周疆域图, 这张图旁还挂着一幅临安皇城图。
帐中空无一人,却点着一屋的蜡烛。
疑窦丛生, 秦姝意上前两步,正看到条案上的牌位。
待看清那排位上的一行字,她却心中大骇,脊背僵直,冷汗涔涔。
一双手紧紧地攥在身边,指尖狠狠地掐住柔软的手心,蓦然升起一股尖锐的痛意。
这股痛意让她的精神更加紧绷,脑中的弦不断绷紧,耳边传来嗡嗡的轰鸣声。
她的脚步宛如不受自己控制,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直直地望向着那个诡异的牌位。
“先友秦姝意之灵位。”
牌位上写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下,少女的双眸中清晰地显露出那一行字,而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却搅得她头昏脑胀。
太诡异了,她没死啊。
她伸出微颤的右手,鬼使神差地抚摸着左手腕的动脉,传来轻微有力的脉搏声。
复又抚上自己的脸庞,热的、活的。
可是那牌位......
她脑中紧绷着的弦扯得更紧,所以,这也是前世,她没见过的、那些发生在暗处的事情么?
或者说,有人在她死后设了灵堂,日日上香、夜夜祭奠。
冷不丁的,秦姝意打了一个寒颤,身后吹过一阵阴寒的冷风,她缓缓转过身,却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人穿着玄色锦袍,衣襟处划出几道狭长的口子,进帐后正解着腰间的佩剑。
从秦姝意的角度,只能看到玄衣青年一绺黑发后的精致下颌。
但哪怕只是个背影,她也能认出来。
这是她的夫君,恒国公世子。
但现在,或许更该称他一句“少将军。”
青年一脸疲色,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幅大周疆域图前,骨节分明的长指从雍州起,滑过无数山川湖海,最后停在富庶的京城。
秦姝意站在放着牌位的条案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要供奉她的牌位?为什么他现在会出现在雍州的军帐中?
桩桩件件,每一个使她无比困惑的问题,秦姝意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可是裴景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看不见她,也感知不到这帐中还有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存在。
他只是机械地滑过雍州、临安,一遍又一遍,彷佛一节毫无感情的枯槁朽木。
直到帐帘被掀开,又带进一股冷风,穿着盔甲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一层洁白的霜。
秦姝意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是裴景琛的贴身亲卫,前世抱着七弦焦尾琴的侍卫,亦是前几天在婚礼上唤她“世子妃”的成均。
此时的成均颌下已经蓄了一圈青色的短须,神情瞧着亦是疲惫不堪,只是依旧强撑着精神。看着站在疆域图前的青年,他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盔甲随着他的跪拜发出铿锵的声音,他喊了一声,“少将军。”
裴景琛眉头一动,精神稍微回笼,十分僵硬地转过身,轻声道:“什么事?”
成均道:“贤妃娘娘......”
他的话刚出口,却感受到了一股阴冷的眼风。
裴景琛持笔的手攥得发白,笔管似乎顷刻之间就要断裂,他笑道:“什么娘娘?” 成均头皮发麻,忙改口道:“京中传来消息,皇上因着秦大小姐的死终日低迷,已经接连几日没上朝了。”
青年轻哧一声,脸上的笑显出几分诡异莫测的意味,他宛如不在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给出了中肯而尖锐的评价。
“唔,萧承豫现在知道愧疚了啊。”他唇角的弧度更深。
可秦姝意却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她看到了青年眼里的冷意,他真正开心时,从来不是这样虚伪而无聊的笑,现在这样看起来,简直瘆人极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景琛手中的笔管断裂,墨汁溅到了他的玄衣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还有几滴墨汁溅在洁白的手背上。
他就这样站在广阔的江山图前,整个人彷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诡异而昳美。
青年毫不在意地将断了的笔扔回笔筒,沉声道:“可是人已经死了啊,活着的人永远没资格为死者感到愧疚,他萧承豫更不配。”
秦姝意无声地立在一边,心里却在咀嚼着裴景琛方才说过的话。
她现在确定了,这确实是她死后的情形。而在她听到彼时已经成为皇帝的萧承豫对她念念不忘时,心中却难以自抑地涌上作呕的冲动。
诚如裴景琛所说,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珍惜,死后又何必假惺惺地维持自己的伪善面目?
她活着的时候,下令抄了尚书府满门,将她囚在冷宫,千方百计地赶走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想让她成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嫔妃,对她在乎的一切百般磋磨。
将她逼死后,又故作悲痛欲绝地罢了朝,连红颜祸水的罪名都要她这个已死之人担着,这种深情,她要不起。
只是,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上辈子她和裴景琛的交集寥寥无几,他何必为她愤愤不平?还在雍州的军营里设了这么一个诡异的灵位以作纪念。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成均额上的汗珠也滚滚而落,提醒道:“可是上次的事,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恐怕皇上已经......已经有所防备,只待您回临安。”
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虽说自世子孤身回雍州的那一刻,作为世子身边亲卫的他就已经猜到了今日的结局,和当今皇上之间的冲突必然不会善了。
久久等不到世子的答复,他不禁喉头干涩。
成均心中惴惴不安,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若是,若是那位贤妃娘娘还活着,世子必然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况;若是先帝没有对裴家做的那么绝,世子的恨意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深重。
偏偏少将军在意的人,先皇后、明昭公主,主将和那位贤妃娘娘,无一落得好下场。 叫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帐中陷入了极端的安静,西北雍州四面环山,帐外的风声愈来愈烈,宛如无数怨鬼在此处低吼。
裴景琛恍若未闻,不慌不忙地重新抽出根笔,圈出疆域图上勾画了无数遍的两个都城。
是相隔两千里的雍州和临安。
他喃喃自语道:“当今这位陛下,皇位尚且坐不安稳,自然做梦都想杀了我。他以为将秦府满门抄斩就能永绝后患么?”
“哐当”一声,饱蘸墨汁的笔掉落在地。
秦姝意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竭力屏着呼吸。
那支笔,是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只是一缕孤魂,没有实体,以裴景琛的力度,只怕顷刻之间她就要被击倒在地,他想用一支笔杀人。
盯着那支半空中落下的毛笔,青年似乎大失所望,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随口道:“没人啊。”
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成均,他又继续补充着方才还没说完的话。
“扬州上了岁数的老翁里,知道他身世的人可不少。罔论当年的百姓们口口相传,还有传下来的情爱版本。悠悠众口,他杀的完吗?他又敢杀吗?”
成轻叹一口气,“可是少将军你怎么办?”
“我?”裴景琛指了指自己,又露出一抹笑,“我自然是要跟咱们这位陛下,斗到底。”
成均却十分忧虑京中的形势和少将军的处境,“可是当初您不顾一切回临安,半夜硬闯天牢,皇上已经下了通缉,您这时候去了不是正中贼人下怀吗?”
“况且,主将已经被削了爵,少将军您,又拿什么去跟临安那位斗呢?”说着说着,他的话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
裴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裴景琛走到放着牌位的条案前,站在秦姝意右手前,怔怔出神,抽出三根细香,点燃后动作轻柔地放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以命筹谋,”他的语调很轻,又补充道:“我得为所有冤死的人,讨个公道;萧承豫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秦姝意的心脏跳动得更快,深吸一口气,哪怕一向知道她这位夫君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但此刻听他说完这些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恒国公被削爵,身为国公府独子的裴景琛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平民百姓;可是坐守京城的却是新皇。
就连秦姝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角莫名流下一串眼泪,润湿了眼角。
原来这世上除了血亲,还有人为她愤懑,还有人想为那些无辜冤死的人命讨一个公道。
从前梦中细碎的场景结合在一起,终于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那个天子号牢房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分明就是眼前的裴世子;那个曾经想要救她、却因晚了一步而愧疚难安;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恒国公世子,哪怕被贬为白衣,也仍旧踟蹰独行。
“谢谢。”少女的眉目终于舒展开。
可是下一秒,一双清瘦有力的手扼上她的喉咙,那具微凉而高大的身躯离她更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音。
“抓到你了。”
“装神弄鬼的废物。”
少女纤长的脖颈卡在他的大掌里,竟被死死遏制,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毫无还手之力,胸膛中源源不断地涌上窒息的痛苦。
“咳咳,咳咳......”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她也无力掩饰自己的音调,只能剧烈地咳嗽着,努力攫取着稀薄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