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犹豫,再拨了几通。
起初还是被挂断,终于黎潼接了电话,她语气不快:“有什么事?”
黎振伟本想教育一下她不接他电话的行为。
刚有这趋势,黎漴扭头警告般地摇了两下头,他不自觉放软声色,“潼潼,是爸爸,你现在在干嘛呢?”
“爸爸和你哥一会想带你去房管所办一下手续,”黎振伟说着,那边的环境音清晰入耳,遥遥传来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他背脊情不自禁地挺直,打手势示意司机加快速度,“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你哥在一个小区。”
司机循着导航,准备钻小路。
黎潼的声线懒散,她没太在意黎振伟口中的“房子”,只说:“在这瞧热闹呢。”
黎振伟继续打探:“什么热闹啊?”
“该不会是打架吧?可千万别波及到你。”
黎漴插嘴一句,说完有点后悔,生怕黎潼立刻挂断。
大概是黎潼今天心情还不错,她的声音响了些,起兴道:“不会,手头拿着刀呢。”
司机险些没拿稳方向盘。
黎振伟和黎漴皆是目瞪口呆。
黎振伟目露震惊,强颜欢笑:“潼潼,你还拿着刀呢?”
黎潼随意地敷衍两句:“嗯嗯,拿着呢,不说了,我继续看热闹,你们自便。”
说着就要挂断。
黎漴赶着她没挂断的点,高声唤了一句:“潼潼,拿刀稳当点,别伤到自己。”
黎潼没搭理他的关心,嘲了一句:“我拿刀的次数可能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
啪地挂断。
车内死寂一片。
很少主动开口的司机,按捺不住情绪,“老板,黎潼小姐这生活环境……”
黎振伟已经开始失神。
他摸着兜,好半天摸出一支烟来,抖着手点燃。
他其实没有在车里抽烟的毛病,司机知晓他的习惯,也不敢在老板的车里吸烟。
车内常年洁净,只有车载香薰的味道。
烟味杂糅,异样的让人心慌意乱。
车外鸣笛声朦胧传来,窜过小路时,几辆电动车灵活地闪过,外卖员边开车边看手机,不管不顾地穿过大街小巷,无所畏惧红灯警告。
一路无言,他们到达目的地。
司机从后车厢掏出两根棒球棒,陪着老板前往小区。
……
再见陈家阿婆,她失去从前的趾高气扬——那种抱得金孙,陈家有后的得意自傲全然消失,高高颧骨看着疲倦不堪,鬓发灰白,嘴唇干裂,只有望着儿媳女婿的眼神依旧凶狠:“贱人!睡一张床上的死贱人!”
“我早就知道你浪得很,”矛头瞄准儿媳时,老太婆黄牙一晃,狠狠咬合,若不是民警拦着,她只怕要上去撕下她的一块肉:“当初我儿子娶你进家门,我就看出你不守妇道,要不是他喜欢你,你以为你能进得了我家门?”
年轻民警与年长民警一个拉着老太,一个拦着陈家女婿要动手打人的动作,并不忘对围观群众道:“都别看了!各回各家去!别妨碍警察办事!”
黎潼乖觉,距离这热闹中心足足有十几米远。
她咬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雪糕,兴致勃勃望着八卦。
手机铃响起多次,没耐心地挂断,最后,这才厌烦地接起。
她心不在焉听着黎振伟说话,冷不丁还有黎漴插嘴。
应付完这两人,眼瞅着八卦即将迎来高潮——陈家儿子没去上班,怒意汹汹,陈家女儿满面愁容,领着两个孩子加入骂战。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
年轻民警嚷着让大家回去,环顾四周,发现这堆人里不少都是领着低保的,要么年纪大,聚众闹事进局子也不能关;要么就是没软肋,巴不得进局子蹭吃蹭喝些时日。
他蔫了,与年长民警对视一眼,两人都叹气。
默契地掏手机,联系同事,再加点人手来。
陈家阿婆的一个外孙——女儿女婿的孩子,一个“孙子”——替女婿儿媳养的,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娃娃,看这拥挤人群,眼中含泪,只敢小声抽噎。
黎潼远远望着,她面无表情。
陈阿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我要告你!让我陈家养你的娃养了三年!你个生孩子没屁-眼的XX……”话语粗鄙不堪,下流到极点。
黎潼握紧兜里的锐物,凝视着老太婆摔地大哭,嚎着上天不公,怎让她养了别人家的孩子三年!
“三年啊!我花了多少钱在这个小贱种身上!金锁、金脚环,哪个没给他打!”
“琳琳,你凭心说,我当婆婆对你坏吗?你怀孕,我不是好吃好喝得伺候着,生了小贱种,我没拿钱给他办满月宴?谁不说声我们陈家气派威风?!爱重金孙?!”
“我陈家哪点亏待你了!”
陈家阿婆说着,对空大嚎,眼泪簌簌落下。
向来嘴贱凶恶的老太婆,忽然情感流露,号啕大哭,让旁观者一时也感同身受起来。
民警们面露难色,轻声叹气。
“好了,你有什么诉求,一会去我们调解室谈谈吧,这种家事本来我们不会管,”年长民警身前的执法仪稳定拍摄着,他沉声道,“但是今天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怕出事。”
“小孩还在这,你们大人不要再互相打骂。”
“孩子总是没错的吧?”
年轻民警怜惜地看着被大人带到争吵中心的两个孩子。
陈阿婆三角眼中冷光一闪,她含着泪,又哭又笑道:“他这个小贱种花了我家的钱,那就是有错!”
曾经的陈阿婆也是个抱着金孙在破旧小区晃悠着,炫耀着自己陈家有后的封建老太婆。
陈家儿子陈烨面露不舍,低声对他妈说了几句,意思是别再说小孩。
老太婆冷笑连连,她的目光如炬,某一瞬间,黎潼觉得她一定是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她平静地回视,那老太婆居然不敢再看她,像是被戳破羞耻外壳般,只能向着儿子、“金孙”道:
“别人家的崽子,我才不养!”
“我又不是冤大头!”
几位协助民警匆匆从小区走进,随后是黎振伟三人。
他们没有一人错过这几句话。
黎振伟愣怔,黎漴木着,他们本能地看向黎潼。
侧脸线条冷淡的年轻女孩半坐在围栏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最后一口雪糕。
榕叶被风鼓动,叶面擦出轻微声响,不知是被虫咬断叶根,还是被风吹得脆弱,一片圆润叶片自上空摇摇晃晃地跌落。
那叶子蜷在年轻女孩的肩头,她稍有察觉,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向地面。
民警们上前疏散人群,将调解对象带走。
陈家阿婆与黎振伟擦身而过时,仍在啼天哭地:
“我宁愿是和别人家的孩子抱错了。孩子抱错,换回来就行!这生的娃是别人家的,我他妈怎么就没看出来!养了三年!三年被别人看出来不是我陈家的种!!!”
她捶胸顿足,满是委屈,大放悲声:“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振伟沉默,他咽着喉咙,脸烧得热热。
有那么一瞬,他会认为,那个丑态不堪、哭天喊地的老人,是在影射着他。
第19章
盛夏炎炎, 黎振伟的脸涨得通红。
直到走到黎潼跟前,那种被人指着天灵盖怒骂嘲笑的滋味还是没能褪去。
他目光发直,在看向黎潼时, 被烫伤般,迅速地收回眼神。
气氛沉默。
黎漴屏息静气, 吸收周围信息。
自上回听不懂方言, 仿佛与世隔绝后, 黎漴临时抓紧时间学了点江市方言——他学的内容不多,每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莫过于脏话。恰好此次吵架中心人物口癖下流肮脏, 他半听半猜, 竟然也听了个七分。
再加上周围人指指点点、疯狂热议,间或有年轻人凑热闹着用普通话发消息给朋友,黎漴完完整整地理清这一桩家庭伦理剧。
等弄懂发生了什么, 他和黎振伟一样, 好半天,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给老板留了充裕空间,退几米远。热风阵阵,司机擦了两下额头的汗水,终于听到黎振伟开口。
“潼潼。”
这一声唤,属实是情感充沛。
盛夏的风热得像是被加温过,午后的光照太过强烈, 直让人捱不住, 恨不得黏在空调房里。
黎振伟、黎漴刚出差回来,西装革履, 体面成熟。
没一会功夫, 两人汗流浃背,身形狼狈。
在黎潼面前, 黎振伟和黎漴似乎总是这副狼狈样子。
他唤完名,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能保持着僵直状态,眼神恍惚地望着黎潼。
许是为了兜里揣着防身工具,黎潼穿着宽松休闲的短袖长裤。圆领短袖有被洗得起球的痕迹,黎振伟瞧了一眼,总是不敢再看,匆匆别开眼。
长裤的兜鼓鼓囊囊,听着有金属叮当碰撞的响声。
到底,还是儿子看出父亲的尴尬不适,他解围道,语气状似轻松,笑吟吟地说:“潼潼,你吃饭没有?”
黎潼皱眉,挺不客气:“你们来应该不是为了问我吃饭没吧?”
她犹记得电话中的内容:“要带我过户房子?”
夏日炎炎,黎漴汗水粘附着西装衬衫,一举一动都迟缓凝滞。他望着面前年轻女孩皎洁冷淡的脸,初见时的寒意蓦地再现,他与她见面时,总是难以保持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