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启蹲下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还不说若真是你们几个蓄意将玉度弄走,今天谁来了也护不住。”
邓甲是真的怕了,他看见桓启眼中有真的杀意,不加掩饰,他哆嗦了一下,想要再坚持一下,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罗焕在一旁面色幻变。罗弘狠狠瞪他一眼,道:“知道就快说,别误人误己。”
“玉度……”罗焕开口,桓启立刻转头,目光让他一凛,道,“玉度刚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真的就走了。”
桓启道:“怎么走的”
罗焕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玉度说过到了这个时辰,真有人问可以直言,我这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他道:“我们叫了几个唱曲的娘子,派人去请,玉度就换了奴仆的衣裳趁那时出去的。”
邓甲颓然泄了口气,整个人几乎瘫倒。
其余几个郎君并不知就里,卫姌乔装离开的时他们也不知情,还以为卫姌真是来稍坐,此刻闻听内情目瞪口呆。
桓启问道:“去了哪里”
罗焕摇头,畏缩道:“真不知,玉度未曾说。”
邓甲垂头丧气,忍着疼痛也同样表示不知。
桓启心头火乱窜,面色黑沉。几家长辈见状上前都对自己小郎君劈头盖脑一顿骂,然后再来劝桓启,“将军,这几个看起来是真不知道,饶了他们吧,先去找卫小郎君要紧。”
桓启到了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卫姌一手安排,他心中惊怒交加,长出一口气,和罗弘交代几句,把安抚几家的事交代给他,然后立刻带着亲卫离开了。
堂屋里的几个小郎君跟得救了似的,各自埋怨几句,可心里也不由奇怪,卫姌乔装也要逃跑,桓启这兄长找人如此心急火燎,甚至不顾众士族情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古怪。
桓启叫人封锁了城门,不许十几岁的郎君女郎出城,又让人去问了灵犀楼和今日唱曲伎子们的仆从婢女,问到确实有个年轻仆从离开灵犀楼后就与几人分开,去了另一条巷子。再顺着这个方向逐一询问,又找到有人看见那仆从上了一辆早停着等候的牛车。
如此追寻痕迹逐一排查,一个多时辰后,基本找到了牛车的路线。
桓启听到行宫这个答案后,脸色越发阴沉。何翰之和蒋蛰都噤若寒蝉。
“半路跟上了行宫出来的队伍,一起离城了”
何翰之道:“应是如此,将军,眼下再封城门已没有意义,小郎君早就出城去了。”
桓启一拳捶在塌上,额头上绷起了青筋,显然是恼怒至极。此时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拆穿了卫姌身份后,她立刻就变得乖顺老实起来,全是迷惑他的手段。还以为她是认了命,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他的安排。哪知她背后另有谋划。
年后她曾去过行宫一次,此后就再没有去,他还当她是听话去请辞,原来只是做个样子叫他松懈。
桓启心中恨极,他早知道她行事机敏,颇有见地,如今才知她隐忍伪饰的手段也不差,计划周全细致,将他蒙在鼓里,全然没有察觉。
这时门外又传来女子声音,蒋蛰赶紧出去问情况,回来脸色更加不好,道:“小郎君的婢女来说,惠媪早上出门至今未归。”
桓启猛地一下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在婢女敬畏的目光下,他来到隔壁院子,推开房门,里面收拾的整齐,随身的东西根本就没带几样,全都放着。乍一看之下根本无法察觉此间主人有离去的准备,外间地上摆放两个大木箱。
桓启掀开箱盖,就见里面全是他送的东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各种珍奇玩物,摆放得整整齐齐。
桓启满腔怒火上仿佛被淋上一盆热油。赠礼原样奉还,自是撇除清楚的意思。
他砰的一下盖上箱盖,目光扫过四周,冷冷笑道:“好,好得很。”
第157章 一五六章 拦住
桓启已是气到极处, 脸色反而倒是沉静下来,他大步走到外面,目光冷厉, 婢女仆从心惊胆战站在院中, 直到此刻他们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害怕。
桓启高声喊着何翰之的名字, “把城门的禁撤了,点两百亲卫,随我出去一趟。”
算时辰,司马邳离开豫章一经快三个时辰, 他以为是罗焕邓甲几个帮卫姌隐藏,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司马邳一行辎车仆从不少,行路不会快,以轻骑快马追赶,夜间应该就能赶上。
何翰之站在院门口,闻言并没有动,而是道:“将军, 刺史大人来了。”
桓启皱眉。
这时桓冲带着随从已经走了过来, 他先去的正院,知道桓启来了此处,立刻又折了过来。
若是其他人, 官职再大,侍卫和仆从也不敢这样放他到处走,但他姓桓, 还是桓启的叔父。
桓冲很快来到院前, 四下环顾, 面色平静, 声音却威严道:“让这些人都先退下。”
何翰之等几个侍卫看向桓启,见他点头这才离开,其他仆从婢女步履匆匆走开,很快小院中只剩下叔侄两个。桓冲看着桓启,眉头拧起道:“不许再胡闹,赶紧将城门的禁令撤了,罗邓那几家也要派人稍作安抚,敬道,你今日所做太过了!”
桓冲虽然也是将领打仗出身,但仍有士族儒雅之风。桓启将那几家小郎君叫来,当着人家长辈的面疾言厉色地拷问,虽说那些小郎君无官无职,但涉及的人家多了,这里又是江右,这几姓世代久居之地,到底还是要顾及人家家族旧望。
桓启不在意道:“正要撤,那几家不急,等我回来再说。”
“站住。”桓冲眸光犀利地看来,想到什么,忽然道,“你要去做什么”
桓启并未回答,他心里火燎一般焦急,当着桓冲的面却没露半点痕迹,笑了一下道,“听说附近有流匪,带人去查个究竟。”
桓冲也是带兵打仗的好手,闻言冷笑出声,“少胡言乱语,便真有流匪也不需你一个督护亲自去,莫非你还想去找那个卫氏小郎君”
桓启眼里黑沉阴骘未置可否。
桓冲道:“不用去了,刚才行宫的人去赵霖府中传信,说卫小郎君是可造之才,琅琊王殿带下带他去建康了。”
桓启冷着脸道:“琅玡王身边高才无数,哪里会缺人,我还是去把人找回来。”
桓冲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喝道:“胡闹,琅琊王殿下乃未来之君,他看中什么人何须他人同意。甘罗十二为相,古来皆有年少俊才,卫小郎君这个年岁能得琅琊王看重,你既以兄长自居,该是为他高兴才是。”
他说着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桓启,不无探究和警告。
桓启心中仿佛有烈火在烤,恨不得现在带亲卫追出去,但桓冲摆明了不让他去,如一道枷锁牢牢困住了他。他脸色发青,只能再次把心火强压下去。
桓冲哼了一声道:“外人都传我们桓家如日中天,不将朝廷看在眼中,这等荒谬之言,全为离间桓氏与朝廷关系,不怀好意,外人看个热闹,自己可心里要有数,君是君,臣是臣,琅琊王乃宗室重亲,不可冲撞,行了,你今日不知就里,以为卫小郎君失踪,又念着卫家养育你的旧情,行事有失分寸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已知情况,就不该再做什么荒唐之举。”
桓启手紧紧攥成了拳,“若我非要把人带回来,琅琊王又能如何,治我的罪”
桓冲怒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小孩儿,和宗室翻脸不成。”
不等桓启表态,桓冲又道:“别以为你是什么心思别人猜不出来,为了个曾经的兄弟,搅得豫章全城不安,连宗室都敢冒犯,敬道,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主意,真当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
桓启沉默片刻,忽然挑着嘴角道:“知道又如何”
桓冲道:“你父亲是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听说卫小郎君仙姿玉貌,是少见的美郎君,你父亲也是爱惜人才之人,可别为了桓家安宁,而让这样的小郎君受什么委屈。”
桓启目光一凝,脸色森然一变。
桓冲对上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心中一凛,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够了,敬道。真让你父亲起意,这件事就难收拾了。卫小郎君去了建康未必就是坏事,你也莫让那些事迷了眼,莫非真要捅破了天才舒服。”
他话里软硬兼施,桓启重重呼吸两下,心如油煎,既想立刻发作出来,但仍有一分理智在克制,司马邳既然将卫姌带走,还特意告知赵霖,必然是不知卫姌是女儿身。不是桓启小看他,司马邳身后牵涉太多,不会为一个女郎冒险。
而以卫姌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将身份透露,她辛苦扮作郎君,要逃离豫章也是为了瞒住身份。桓启沉思片刻,放弃将卫姌身份告知桓冲。现在人逃了出去,真要揭露身份,她或许还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举,还有谢家婚姻隐患未除,时机并不好。
桓冲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满腔怒火和烦躁已收敛不见,咬着牙道:“行,听叔父的。”
天色将暗时,琅琊王一行已经抵达驿舍。一路早有文书通知,驿舍内外都收拾干净,清空了住客,只等琅琊王等到来。
司马邳及宫中内眷住二楼,而王府幕僚掾属等人全安置在楼下。卫姌单独住了一间,惠娘入夜前来了一趟,长吁短叹半晌,道:“真是吓死我了,幸而小郎君安排妥当,该带出来的东西,早就趁早拿了出来,今早我要出门两口空空,只说去为小郎君买些东西,无人怀疑。”
卫姌朝外看了去,驿舍内来往有人走动,但外间并无异响,她这半日行路间一直忧心忡忡,就怕桓启不管不顾追上来,现在天色已黑都没有丝毫动静,她这才渐渐安心下来。
惠娘又道:“万一……启郎君揭露你的身份”
卫姌闻言蹙眉,过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他不会的。”
这件事她也想过许久,考虑到桓启这样霸道的性子,离了他掌控的事,绝不会容忍再生变数。他如今对她正是有意,不会乐意将她身份大白。卫姌想着这个才大胆行事。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她正感疲惫,腿脚酸软,和惠娘说了几句,就赶紧梳洗打算休息。
刚要脱衣裳,外面传来敲门声,军士道:“殿下请卫小郎君上去。”
卫姌看了一眼床榻,悄悄叹了口气,开门跟着军士上楼。
司马邳的房间戒备森严,卫姌通报一声后被允许进去。
已是入春时分,夜间仍是寒意料峭,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司马邳穿着一身宽大长袍,头发披散下来,是少见的家常模样。他指着榻让卫姌坐下,道:“桓敬道为了找你封了城门,晡时才放开,他对你这个兄弟倒真是极为不同。”
卫姌问了句,“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实际她想问的是是否有人追来,只是不能说的如此直白。
司马邳哼笑一声道:“如今这般已是过分,江州并非桓家之地,他说封城门就封。”
听他口气只说了封禁城门,并没有追兵,卫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谋划多日的事应是成功了。
司马邳指着手边的一卷帛书道:“你来读给我听。”
卫姌不解。
福宝在旁提点,“殿下换了地方,难以入睡,若是睡得不好,头疼脑胀,第二日赶路更是受罪。听诵文更容易睡些。”
内侍早铺好了被褥,司马邳躺了上去,转过脸来瞥她一眼。
第158章 一五七章 诵咏
卫姌坐于床榻边, 打开帛书,缓慢诵咏。诗词歌赋的咏叹正是风雅之举,尤其流行洛阳腔, 卫姌虽长于江夏, 但洛阳腔是随伯父卫申所学,字音纯正, 语调和缓。
司马邳听着慢慢阖上眼。
卫姌读完一篇,放下帛书,伸手揉了揉肩膀,见司马邳闭眼似乎睡着了, 正要起身。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关于《泰始历》你如何看”
卫姌暗自叹气,还以为读过之后他已睡着,哪知他这么精神,还要探讨文章内容。刚才卫姌读的正是一篇政论,讨论武帝立国之处所颁布的《泰始历》,说是讨论,实则通篇都是赞扬, 是篇歌功颂德的文章。
卫姌道:“此律实行课田, 鼓励农耕,是善律。”
司马邳睁开眼睛道:“武帝所颁都是善律,所行都是大利天下, 可为何短短五十多载就江山动荡,丢了洛阳,外间都说我司马氏一代不如一代, 让个傻子做了皇帝, 还那个奇丑无比的贾后把持朝政, 这才害得国家动乱, 不得安生,但那些人送来的文章,却不提利弊,都是这些陈腔滥调的阿谀奉承,实在没意思。”
卫姌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道:“既然殿下不喜,不如换篇诗文”
司马邳皱起眉,见卫姌没精打采的,他道:“可是倦了想回去休息”
卫姌差点就要点头了,但看着他难辨喜怒的脸,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我是怕殿下忧思过重,难以入眠。”
司马邳斜她一眼道:“当日你说记着孤的恩情,如今却如此敷衍,不怕孤把你赶回豫章去。”
卫姌闻言一个激灵,立刻就精神不少,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软声道:“殿下说的这些阿谀文章,那还是有识之士所写,才会呈于殿下,我如今还在跟着师长学玄,见识更有不如,殿下就别为难我了。”
什么司马一代不如一代,这种话她怎么能接,除非是不想要脖子以上了。而且她清楚,永嘉之难其实一直是个忌讳话题,朝廷丢了都城洛阳,节节败退,丢失了北方大片国土,直到渡过长江才安定下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谁没事会做个文章给皇室宗亲看。
司马邳道:“少和我来这一套,孤听赵霖说,你可是士族之中少见的没有门户之见的,偶尔还有奇思妙想,胸襟见识也远超年纪。照你这么说,赵霖是在蒙骗孤了”
卫姌有些头大,这些话显然是赵师好意在为她谋取前程,她怎敢说是赵师虚言。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嗤笑道:“怕什么,说错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卫姌长出口气道:“殿下既然不怪罪,那我就直说了。殿下刚才说贾后专权,把持朝政,那确实是内乱之源,但要说朝局全是她一人败坏,我觉得有失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