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边,夏青棠骑车带着胡燕妮到了大院儿门口,就看见胡父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卫室外面,正在跟里面的大哥聊天。
见她们过来了,胡父就笑着说:“我们要出去了,走了哈。”
三个人一齐到了胡家,见到夏青棠过来,之前就混熟了的邻居一边吃早饭一边笑着说:“这么早,你们从外面过来的?小夏也来了?吃过早饭了吗?”
“阿姨好,我吃过了的。”夏青棠打了招呼,停好车,就赶紧进去了。
谢晓霜这会儿躲在胡燕妮的卧室里,她蜷缩在角落的地上蹲着,像个濒临绝境的小动物一样,胡母也蹲在她的旁边,正在轻声跟她说着话。
但谢晓霜毫无反应,她一直低着头,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神,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感,却铺天盖地朝着门口涌了过来。
夏青棠立刻说话了:“晓霜,我来了。”
听到这句话,谢晓霜才稍微有了一点反应,她慢慢抬起头来,那双呆滞的大眼睛仿佛丢失了灵魂,花了好长时间才能聚焦看清楚面前的人。
胡燕妮也走过来,她小声说:“妈妈,谢谢你照顾晓霜这么久,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胡母站了起来:“好,你们好好陪着她,我去给你们冲点麦乳精,拿点饼干,吃些甜的,说不定就高兴起来了。”
“好,谢谢妈妈。”胡燕妮把胡母送出屋子,就轻轻关上了卧室的木板门。
这木板门其实不怎么隔音,但胡父胡母都不会来偷听孩子们的说话,因此也不用讲究那么多。
夏青棠走到谢晓霜面前蹲下,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很疼吧?”
谢晓霜直愣愣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是看不到伤处的,很明显,她爸打人只打在她的身上,只要穿着衣服,就不会有外人知道了。
“你这样挨打,有多少年了?”夏青棠继续问道:“能告诉我吗?”
等了好一会儿,谢晓霜才用嘶哑的声音慢慢道:“记不得多少年了,很小就这样了。”
“伤口严重吗?燕妮家里有药的,我给你涂药好不好?”夏青棠的声音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偏差,两辈子了,她根本不知道谢晓霜发生过这些事。
但现在仔细一回想,有些事情其实是能找到细枝末节的。
比如谢晓霜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穿短袖衫,也不从来不穿裙子,再热的夏天她都只穿长袖衬衫和长裤,扣子也永远扣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连袖子都不会挽上去。
但在这个年代,很多家庭并不富裕,因此一些人是不单独准备夏天的衣服的,从春天就开始穿长袖衬衫,等到夏天还是一样穿,热了就把袖子卷起来。
所以,谢晓霜不穿短袖衫和裙子的事儿并不会引起大家的关注,在这种物资匮乏的年代,夏青棠自己其实也没几件衣服,她夏天有两条半截裙,还是因为棉纺厂有发不合格棉布的福利。
胡燕妮蹲在另一边,眼睛又开始溢出眼泪了。
谢晓霜终于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灵魂像是回来了一点,但她没有说自己的伤势,只是小声问道:“你上次说,我可以搬出去住,那我现在能搬出去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搬,随时都可以搬。那间平房一直空在那里,只要谢瑾萱跟单位打个报告就可以了。”夏青棠说:“你今天想搬吗?要是想搬,我跟燕妮可以帮你。”
“对,我们帮你搬。”胡燕妮赶紧道。
“我今天搬,他们会同意吗?会不会觉得我在逃婚?到时候找到厂里去,把那件事捅出去了……”谢晓霜说到这里,忍不住抖了几下,可见她内心深处是真的害怕。
夏青棠道:“你可以这样,你说自己去同学家里住几天,然后先带一些最要紧的行李出来。那个平房毕竟是空的,没有家具没有床,你没地方睡。所以就算搬家,你也要先在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等那个平房有床、有被子了,你才能搬进去的。”
谢晓霜立刻道:“我不去你家住。”
“那你住在我家,你家里不舒服,你来我家里住,你看,我哥哥的屋子反正是空的,青棠之前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你先住在我家,等那个平房布置好了,你再搬过去。”胡燕妮赶紧说道。
谢晓霜犹豫了一下,又说:“青棠,你说姓贾的会主动退婚,这事儿……真的还能成吗?要是到时间了,我还是要嫁给他,那怎么办?”
夏青棠还没说话,胡燕妮就说:“要是到时间了你还是要嫁给他,那还不如跟他拼了,你怕什么?他死了,你就解脱了!还有你家里人,他们对你这样,我要是你……我就跟他们都拼了!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如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上次我们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那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姓贾的、你爸你妈你弟弟……现在还有你妹妹,一个都不能便宜了他们!”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能走这条路。
夏青棠知道,拉着大家一起下地狱是最简单的事,可她希望谢晓霜活着,希望她像上辈子一样,最后远离这个地方,去外地好好生活。
哪怕从此以后再不联系,只要知道她在外地好好活着,那就行。
夏青棠说:“那件事正在进行之中,但其实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但我希望你能再等一等,还有半个月,没到最后的关头,不要放弃这个希望。就算最后真的没有成功,结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也不一定非要跟他们硬拼。”
胡燕妮惊讶道:“青棠,你怎么这么说呢?之前明明是你说的,大不了跟他们一起死!”
“你别着急啊,我说的是不要硬拼,又没说什么都不做。”夏青棠道:“你最近是不是复习太多,脑子都变慢了?”
胡燕妮这才反应过来:“啊,不硬拼我听懂了,但来软的,要怎么做呢?”
谢晓霜倒是眼睛亮了一下,她既然是隐忍多年的性格,那硬拼这种事不一定适合她,她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勇气,可不硬拼,也有很多别的法子。
“我听懂了,青棠,我都听懂了,谢谢你。”谢晓霜的眼睛慢慢回过神来,她小声说:“我会再等一等的,如果最后等不到那边主动退婚,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夏青棠就知道她今天不会再轻生了。
她握住谢晓霜的手,沉声道:“你知道就好,到时候需要任何帮忙,你跟我们说。比如,如果你需要什么药物,你弄不来,我们可以帮忙想办法。”
胡燕妮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啊,你们是在说……给他们下……毒……啊……”
“不一定是du药,有些拿来治病的药,给没病的人用了,反而会危害生命。吃错药这种事,不是挺正常的吗?但具体什么药能用,我也不懂,毕竟我学识有限。”夏青棠道:“但是我们可以去看书,去学,去找人问的。”
电视剧和杂志不是白看的,夏青棠还知道毒mo菇,只是暂时不能说太多,这种事,稍微提一点,谢晓霜能领悟到就行。
每个人小时候都想做一个伟光正的人物,但如果真的遇到了谢晓霜这样的事,谁又能怪她真的做了什么呢?
从小被家暴,被重男轻女,长大了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亲手毁了她的一切,在这个时代,她能怎么办?她连逃出这个地方都做不到……没有介绍信,去了外地甚至住不了招待所。
“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的事情,如果必须要做什么,当然是我自己去做。我都懦弱成这样了,要是连下yao我都不敢了,那我成什么了?那不是真的废物了吗?要真是那样,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了断了,反倒落得轻松。我妈不就是用一杯药水把我送到那个人身边去的吗?她能给我一杯药水,我也可以给她一杯。”谢晓霜握紧夏青棠的手,认真道:“我真的特别感谢你,我之前只知道自己很痛苦,脑子一直转不过弯来,要不是你,我真的想不到这些。青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夏青棠笑了一下:“我们什么关系啊?你还跟我说谢谢?”
胡燕妮说:“还是要说谢谢的,幸好有青棠在,而且幸好青棠变聪明了,要是只有我,我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燕妮,你就这样就行,你就这样,永远这样,不要懂那些害人的、伤人的事,那就最好了。”谢晓霜轻声说:“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好父母,青棠也没有,我们俩命不好,所以你要代替我们两个人,一辈子命好下去。”
胡燕妮愣了一下,夏青棠想到了上辈子的事情,立刻说:“没有人能一辈子命好的,燕妮有好父母好哥哥,这是她的福气,但这种福气不一定能走到一辈子的。燕妮可以不用吃那些苦,但她必须看到我们身上发生的事,通过这些来学习、来成长,这样,今后不管她跟任何人组建了家庭,她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人都是会变的,结婚时候很好的人,十年后未必还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过了差不多一两分钟,胡燕妮才懵懵懂懂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我会好好成长起来的。”
夏青棠笑着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成长的事情先不着急,你先好好高考。毕竟,要是真的考上大学了,你的身份就不同了,到时候,你家的门槛都会被媒人给踩烂了。那个时候,你就要成长起来,睁大眼睛好好挑一个对象了。”
胡燕妮低声说:“不管考不考得上,我都不想被媒人介绍,我……我想自己找。哎,不说这个了,晓霜你身上疼不疼啊?我家里有药,我给你涂药,好不好?”
谢晓霜点点头,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隔着衣服打的,应该没有破口,都是青青紫紫的,其实涂不涂药都那样,最后还是会好的。”
“那也要涂,我去找找药膏,你等着。”胡燕妮说着就跑出去找药膏。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三个杯子,一个放了饼干的小盘子,还有一个小罐子,应该是药膏。
“青棠,你喝点麦乳精,我来给晓霜涂药。”胡燕妮放下托盘,就让谢晓霜脱掉衣服。
房间里并不冷,谢晓霜慢慢脱下外套、线衣,露出里面的单衣来,她的单衣也是长袖的,只见她卷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一道一道的红痕,这些痕迹都微微肿了起来,有些地方也开始变成紫红色了。
这一看就是细竹棍子抽出来的痕迹,打在身上特别疼。
胡燕妮忍着眼泪给她涂抹药膏,谢晓霜又露出后背,只见她的后背上一道接着一道,都是纵横交错的红痕,而那些红痕没有覆盖到的地方,则布满了一道一道灰黑色的旧伤,有些一看就过去很多年了,所以痕迹是很浅的灰色,有些则痕迹很深,像是近些年留下的。
胡燕妮涂完药膏就开始嚎啕大哭:“怎么会这样?你是他们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能这样?你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呜呜呜呜呜呜……晓霜,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啊!”
谢晓霜说:“你别哭了……这种事,要我怎么说呢?就算说出来了,你们也都是小姑娘,又能帮上我什么呢?”
胡燕妮果然说不出话来了,夏青棠说:“确实,别人是帮不了自己什么的,所以我们要学会反抗。我知道,我的经历没法跟你比,我母亲刻薄,但没有恶毒到你家那种情形。可我还是受不了,我不服气,所以我反抗了,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出路,走出来了。晓霜,你比我聪明,比我灵巧,你性格坚韧,我都能反抗家里,你更可以。一开始,会害怕,会胆怯,你甚至还担心妹妹。但我想说的是,在自保都很艰难的情况下,就不要去保护那些不值得保护的人了。跟原来的家庭割舍开来没什么可怕的,我现在不认母亲也不认哥哥,更不会认那些欺负过我的亲戚,我跟你说,这样做真的很开心。”
谢晓霜的身体抖了一下,之后,她默默听完这段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夏青棠没有再说话,只是从胡燕妮的抽屉里拿了手帕出来给她擦眼泪。
等胡燕妮不哭了,谢晓霜也抬起头来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自己的命是自己的,我先顾好自己,旁人……我管不了,她也不配。”
夏青棠笑起来:“对,她不配。”
之后,谢晓霜不想再说家里的事情,夏青棠就跟胡燕妮陪她去钢铁厂外面转了一圈,她们还在路边找到了野菜,用外套兜着装了一兜回来,中午变成了胡家餐桌上的午饭。
吃过饭,胡母说:“晓霜,要不要在阿姨家里住一段时间?刚好可以陪陪燕妮?”
胡母主动提出这件事,顿时就让谢晓霜眼眶一红,她说:“真的可以吗?我过来住几天,会不会麻烦你们?”
“不麻烦,家里多一个孩子,更热闹呢。”胡母说:“你现在就可以回去拿换洗衣服,晚上我打算做包子吃,我记得你很会包包子,你来给我帮忙,好不好?”
“好。”谢晓霜用力点点头。
夏青棠有自行车,便由她骑了车带谢晓霜回家去拿换洗衣服。
到了地方,她的父母全都不在家,弟弟也不在家,只有妹妹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写作业。
见到姐姐回去,小姑娘立刻站起来:“姐!”
她跟谢晓霜有三分相似,甚至比姐姐还要好看一点,现在还没长开,等年纪渐长,想必是个漂亮姑娘。
谢晓霜嗯了一声,没说话,她走到卧室去用自己的旧包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然后背着包走出来:“妈在哪里?”
“去前面玩牌了。”小姑娘道。
谢晓霜抬脚便走,小姑娘赶紧拉住她的衣角:“姐,你刚回来又要出去?”
“对。”谢晓霜的表情冷冷淡淡的,小姑娘大概看出来不对劲了,立刻问道:“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谢晓霜拽过自己的衣角,跟夏青棠一起走了,“我们去前面找我妈。”
走出去老远一截,夏青棠回头一看,发现小姑娘站在那儿,看上去又害怕又惊慌,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
夏青棠明白她早上的做法,如果她去扶起姐姐或者去关心姐姐了,可能父亲会连着她一起揍。
可既然她选择了自保,那就不能怪谢晓霜这个姐姐也只能选择自保了,都是苦命的人,能护住自己就行。
她们去到前面一户人家,谢晓霜在紧闭的小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要去同学家里住上几天,很快就回来。
她母亲冷笑一声:“你就快结婚了,别给我出乱子,知道吗?”
“知道。”谢晓霜低眉顺眼地说道。
“那就滚啊!”这个三角眼、大腮帮子的中年女人朝谢晓霜的脚边啐了一口,又继续玩牌。
谢晓霜还是低眉顺眼地走出来,夏青棠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别怕。”
“好,我不怕。”谢晓霜深吸一口气,“我在燕妮家里等你的消息。”
她把谢晓霜送到胡家,就赶紧骑车回了家属大院儿。
院子门和屋门都是锁着的,谢瑾萱还没有回来。
夏青棠坐立难安,想到这个礼拜一直没去爷爷奶奶家,便将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去找奶奶说说话。
有自行车在院子里,谢瑾萱回家就知道她也回来了,既然不在家,就肯定回去奶奶家里找她。
今天家里倒是热闹,爷爷奶奶都在家,谢母也有朋友过来拜访,大家都坐在客厅里谈天说地,见夏青棠过来,奶奶赶紧骄傲地向客人介绍:“这就是我们家青棠了!”
客人是一男一女,是一对中年夫妻,女同志只看了夏青棠一眼就惊讶道:“怎么长了这么好的模样啊!老田,你可没说过你的儿媳妇长得这么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