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棠立刻闪躲开来,而后义正词严道:“同志,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但男女有别,我没有行动不便,同志你不用这么事事都帮。”
大病房还住了其他两个病人,都是中年女同志,闻言她们二人都看了过来,其中一个还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年代不同,这时候对作风问题是非常在意的。
孔良超倒是反应快,他转了转眼珠子立刻一本正经道:“刘同志,我们都是无chan阶ji的兄弟姐妹,帮助人的时候不应该有别种想法。不过既然你可以自己走动,那就还是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夏青棠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面上却淡淡的,她下床穿好鞋,装作不紧不慢的样子走出病房。
一出去,她就赶紧找到护士问清楚,交了费用,一头冲出了医院。
再多待一秒钟,她都怕自己把孔良超这个恶心的畜生给掐死了,跟他待在一个空间里那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跑出医院后,夏青棠怕他会追上自己,便不管不顾一口气走出去二三里地,才在一个眼熟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是她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市一中,但在九零年的时候,市一中已经重建过了,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眼前的建筑物、街道和行人都在告诉夏青棠一件事,不管她是不是在做梦,她现在所处的年代肯定是二十年前。
夏青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这是一双很年轻的手,年轻到让她觉得陌生,这双手虽然不算白净但关节纤细、皮肤有弹性,跟她后来那双粗糙干裂、老茧叠老茧的手截然不同,看得夏青棠几乎落下泪来。
她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稳定了心绪后还是决定先回家看看。
既然现在还没从梦里醒过来,那总归是要回家的。
从市一中到棉纺厂家属区只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夏青棠还能记得回去的路,她沿着少年时走过的路线回到曾经的娘家,看着那一片棚子挨棚子的旧平房,心情非常复杂。
棉纺厂的住房条件在这个年代不算太差了,但因为职工太多,所以分房子一直是个大难题,必须领了结婚证才能分到一间平房。
夏青棠的父亲夏大明是棉纺厂的仓库工人,她母亲赵美珍是一线纺织女工,因为两个人都是厂里的职工,所以才能分到面前这两间小平房。
其中一间做了客厅,摆上各种结婚买的家具,另一间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厨房在走廊上,厕所是路口的公共厕所,晚上就用痰盂。
反正这一片的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也没觉得有什么辛苦的。
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孩子渐渐大了,他们也跟其他邻居一样在屋前空地上搭了棚屋,夏青棠的卧室就是门前的那个小棚屋,冬天冷夏天热,下暴雨的时候还容易漏雨,但好歹是个单独的卧室。
他们家孩子少,夏青棠只有一个哥哥,所以才能一个人住一间棚屋,像隔壁的老谢家,有五个子女,连棚屋都要两人挤一间——毕竟门前空地位置有限,搭棚子也不是无限制的。
夏青棠的哥哥夏青海中学毕业后就去乡下插队了,她命好,按政策一户人家可以留一个孩子在城里,既然哥哥已经插队去了,那她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城里,毕业后也在棉纺厂有了一个岗位。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也没个亲戚做过领导,所以夏青棠做得是纺纱线的岗位,这个活儿非常辛苦且会危害健康。
车间里到处都是棉絮、灰尘,戴着口罩也挡不住那些东西往鼻腔里头钻,很多职工都因为这样得了呼吸道疾病和肺病。
而且一线工人是要上夜班的,生活作息也不好,夏天车间里又闷又热,温度湿度都极高,中暑的人不在少数。
夏青棠今天也是因为上班时就轻微中暑,所以才会在下班路上晕过去。
她会答应嫁进孔家,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车间实在是太苦了,只要她嫁给孔良超,就可以立刻调去轻松的岗位,比如做质检什么的。
而孔良超当时年轻,对夏青棠正是最迷恋的时候,他说话算话而且很要面子,所以在婚后直接找人把夏青棠调去了棉纺厂的工会,从那以后就坐办公室,再也不用担心脏苦累,也不用再上晚班了。
想到这里,夏青棠不免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因为怕苦怕累所以选了攀高枝,可谁料之后却吃了更多的苦,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再走这样的捷径了。就算要调岗位,也要靠自己。
“青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赶快进来吃饭,吃完烧水洗澡,再把衣服洗了。你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今天是早班,早就下班了,为什么不回来烧晚饭?你倒是会躲懒,大热的天,我伺候你爹就算了,还要我伺候你?”赵美珍从客厅出来,发现女儿站在门外发呆,便很不高兴地责备起来,说完又捂着嘴巴咳嗽了一会儿,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夏青棠抬头看了看母亲,这会儿的赵美珍才四十四岁,放在九几年是很年轻的岁数,但她肺部已经出问题了,按规定赵美珍很快就可以办理内退,到时候,就可以让夏青海从乡下回城,接她的职位了。
夏青棠记得很清楚,父母那么着急把她嫁去孔家,也是为了给哥哥夏青海凑彩礼,他人长得俊,进厂以后就跟三车间主任家的小女儿处了对象,什么都谈好了,就差对方要求的三转一响。
那会儿夏青棠跟孔良超虽然处了对象,但还没想明白到底要不要结婚,赵美珍为了给儿子凑三转一响,就每天劝说女儿应该早点嫁去孔家享福,夏青棠稀里糊涂的就同意了,她前脚嫁进孔家,赵美珍就用孔良超给的票券和钱去给儿子置办了家当,第二年开春后就给夏青海办了婚礼。
在夏青棠的记忆里,赵美珍好像很少给过自己好脸色好言语,平时在家也总是用呵斥责备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但是对哥哥,赵美珍却总是温柔慈祥,家里有一颗糖也要省下来回头寄去乡下给夏青海补补身体。
见夏青棠直愣愣盯着自己并不说话,赵美珍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她大声呵斥道:“你哑巴了?聋了?跟你说话你能吱一声吗?怎么着?我做好饭,还要请你进去吃饭啊?”
夏青棠强忍住心口的翻腾,沉声道:“我今天中暑晕倒了,去了一趟医院。”
她想看看赵美珍的反应,赵美珍果然没有辜负她,一听她中暑去了医院,赵美珍的眼睛立刻瞪得铜铃一般大,嗓门也变得更大了:“你作死啊!还去医院?去医院不要花钱吗?你是什么娇贵的人啊?中个暑也要去医院了?我当年在车间,哪个夏天不中暑个十次八次的?就你娇贵!你有几个钱啊天天跑医院!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好吃懒做,就会花钱,看着你就来气!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说够了没有?进来吃饭,吃完我还要洗澡去上班的。”夏大明突然从屋里钻了出来,沉着脸吼了一句。
他今天是晚班,仓库的晚班其实比较轻松,夜里没事了可以在里头睡觉,也没人会管,反而白班会非常辛苦,干得都是搬搬抗抗的重体力活,所以夏大明喜欢上晚班,他现在岁数大了,腰不好,一个月能轮到一半晚班,算是照顾中年人。
赵美珍只会对女儿撒泼发狠,对上丈夫,她就立刻变得乖顺起来。
“好好好,进去吃饭,稀饭应该凉好了,我给你盛。”赵美珍变脸似的,挂着微笑就进屋去了。
夏大明倒是站在屋外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女儿,低声道:“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挂了小瓶的药水,现在已经没事了。”夏青棠看着还没苍老的父亲,心情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经历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对于父母的一切,她都无所谓了。
夏大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头进去了。
夏青棠深吸一口气,也进屋吃饭去了,她也是领工资和粮票的人,没理由让自己饿肚子不是?
晚饭是炒空心菜和红薯干混陈米煮的稀饭,夏天空心菜是最便宜的蔬菜,所以夏家几乎天天吃。
但其实家里三个人领工资和粮票,又只有三个人吃饭,原本是不用过得这么紧巴巴的,但赵美珍娘家困难,所以总是偷偷摸摸贴补娘家,这才让夏家过得这么拮据。
赵美珍已经给自己和夏大海盛好稀饭了,夏大海那一碗很稠,她自己的那一碗只装了一半干货,夏青棠去锅里看了一眼,只剩下清汤寡水和一块红薯干。
这在夏家是常有的事情,只要赵美珍不高兴了,夏青棠就只能吃得最少。
放在从前,夏青棠会一声不吭地忍过去,可她现在不会了,不管是不是做梦,她都不要忍了。
自己也是拿工资粮票的人,凭什么要饿肚子?
因此,夏青棠立刻放下那点清汤寡水,拿了一口空锅打了清水,放在门外的灶上,打算给自己煮一点挂面吃。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会有一些挂面留作不时之需,夏青棠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去屋内的柜子下头翻出了一捆新挂面。
赵美珍震惊地站了起来:“你做什么?”
“煮挂面吃。”夏青棠关上柜子门,拿着挂面往外走。
赵美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夏青棠走到屋外了,她才砰地一声放下大碗,然后冲了出去,满脸都是惊讶和愤怒:“你要煮挂面吃?我都做好晚饭了你要煮挂面吃?”
“锅里只有米汤水了,我上了一天班根本吃不饱,所以我要煮挂面吃。”夏青棠非常平静。
“你翻了天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娇贵人了,还要吃挂面?你信不信我打死你这个贱东西!”赵美珍已经气到眼珠子发红了,咳嗽也像开了闸一样,根本止不住。
左右邻居这会儿都有人在家,听见争吵就跑出来看热闹。
赵美珍更来了劲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快喘不上气了,一边咳嗽一边吼道:“你们……你们都帮我看……看……这个贱东西……”
夏青棠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朗声道:“我也在上班,我自己有工资和粮票,每个月足够养活我自己。我今天上班干了一天活,之后中暑晕倒还去了医院,你连饭都不给我吃饱,到底是谁贱?要不要我们找工会主席评评理?我们都是厂里的工人,你凭什么要把我活活饿死?咱们早就是新社会了,你是地主老财还是资ben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活活饿死?”
赵美珍捂着胸口,突然不会说话了,连咳嗽也咳不上来了,只能扯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那头的王婶子是个心善的好人,一听这话赶紧过来劝道:“青棠,你妈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吃饭,她怎么会不给你吃呢?这做饭嘛,有时候就会做多,有时候就会做少,要是你们今天不够吃,你来婶子家吃吧,婶子今天做面疙瘩汤,管够。”
夏青棠见好就收,这年头跟九十年代不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太突出了,她便说:“婶子你说得对,我妈怎么会让我饿死呢?你看,我们家有挂面呢,我煮这个吃就行,婶子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王婶子便拍拍她的肩头,笑着说:“那行,你煮挂面吃,你是个好姑娘,别跟你妈置气,她身体不好。”
“恩,谢谢婶子。”夏青棠道了谢,就回过头去继续煮挂面。
赵美珍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她抖着手指指着夏青棠,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
“进来吃饭!还嫌不够丢人吗?”夏大明突然在屋内低喝道:“孩子吃不饱,你就不会多煮一点儿饭?我们家有那么困难?”
赵美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还不是想多寄一点钱给青海?我省吃俭用这是为谁啊?还不是为了咱们儿子?”
夏青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为了儿子,可以饿死女儿,还真是旧社会呢。”
赵美珍又是一阵心梗,她又不会说话了。
还是夏大海在屋里说:“都别再吵吵了!美珍进来吃饭,以后每顿饭都给我煮够!家里三个工人在上班,还吃不起饭,这是故意给我丢人呢?”
赵美珍是最在乎丈夫和儿子的,被丈夫这么一呵斥,她也不闹不吵了,抹抹脸进屋去了,不过在进屋前,她还是狠狠剜了夏青棠一眼,并且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夏青棠见过的白眼可太多了,她早就免疫了,她心平气和地给自己煮了一大碗挂面,还放了几滴赵美珍平时舍不得用的小磨麻油,在走廊上就着锅一点一点吃完。
之后,她洗了锅碗,烧了开水洗了一个澡,就自顾自去睡觉了。
接下去的好几天,赵美珍都没跟夏青棠说话,但因为夏大海发过话了,所以不管煮什么吃的,她都不敢再饿着夏青棠了。
夏青棠按时间去上班,下班就回来吃饭睡觉,没人跟她说话,她更乐得逍遥自在。
不过,她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现在可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真切切回到七八年了,回到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夏青棠知道未来的二十年是怎么发展的,所以初步有了一个计划,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自己想办法从现在的岗位调去别的地方。
倒不是夏青棠仍旧不愿意吃苦,她是做了很多年保姆的人,苦她可以吃,但她担心自己的健康,虽然她在一车间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她的呼吸道一直有慢性病,年纪上去后每到换季总会非常辛苦,所以换岗位是必须进行的事项。
“小夏,你过来一下,有人找你。”
夏青棠下了夜班,正跟着工友慢慢朝外走,就被门卫的小李给叫住了。
夏青棠这会儿有些犯困,便没什么精神地回道:“这么早,谁找我啊?”
“夏青棠同志你好,是我找你。”孔良超突然从保卫室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精神抖擞、笑意盈盈,但看在夏青棠的眼里,却仿佛恶魔一般可怕。
夏青棠两手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她明明编造了假名字假单位,孔良超怎么还是找过来了?!
第3章
有那么一瞬间,夏青棠几乎感觉到了绝望,她仿佛看见自己的上辈子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而她却只有深深的无力感,难道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没办法摆脱孔良超这个畜生吗?
好在夏青棠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就算孔良超可以找过来,她也不会再重复上辈子的悲剧了。
老天给她机会重来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走一条不同的人生路。
“夏同志,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看见我,太惊喜了?”孔良超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和灰色的新裤子,一双劳保皮鞋漆黑发亮,一看就知道他条件很好。
这会儿,这一身打扮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穿得起的,特别是劳保皮鞋,除了鞋厂的人,普通人想买都要找找关系的。
再加上孔良超虽然不是帅哥,但也并不难看,一米七出头的身高虽然不算高挑,可他穿着气派,加上年轻有精神,所以看上去很是惹人注意。
一起下夜班的工友温晓丽立刻感兴趣地凑了过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青棠,这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啊。”
夏青棠冷静道:“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孔良超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笑着说:“夏同志,你这就不记得我了吗?八月一号那天你身体不舒服,可是我送你去医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