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的目光掠过谢均, 神情复杂。
这位妻弟年少成名, 颇有大才;便是在自己面前, 亦不显逊色, 甚至更为出众。容貌、气度皆是上乘, 生来便是上位者的势态。
太子殿下有这等贤臣在侧,简直是胜券在握。究竟为何,太子竟日夜多虑担忧, 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呢?是母妃太过跋扈, 令皇后不堪其扰;亦或是晋王离京之时多嘴,挑拨余下兄弟的关系?
燕王收回了复杂的神色。
谢均道:“王爷但问无妨。”
燕王神色略略犹豫,很快,他便直言道:“周家的小姐周娴,借住在本王府中。今日,本王外出归来,却发现娴儿昏睡在这听春阁中,口不能言,变作了一个哑巴。”
燕王话未说全——这周娴,不仅变成了哑巴,还与面前这个跪着的小厮同床共枕,两人一道睡了燕王平日惯睡的床榻。只是此事事关王府声名,谢均与秦檀到底是外人,燕王不想道出此事。
谢均轻轻蹙眉,道:“既然如此,那就该先请大夫才是。”
“大夫已经来了。经大夫查看,娴儿似是中了一种毒,这才致使失了声音。”燕王歪靠一下椅子,以探查的语气问道,“听闻今日宰辅大人到这听春阁来过了。敢问,宰辅大人可有见着娴儿?”
谢均略一思量,道:“今日,我确实到王爷的听春阁里换了身衣裳,不过也仅是换了下衣服罢了。至于周小姐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概不清楚。”
“哦?”燕王提高了声音,再次逼问道,“宰辅大人当真对娴儿中毒一事没有线索?这可有些麻烦了。本以为宰辅大人会知道些蛛丝马迹。”
一旁的燕王妃看得心急,开口道:“王爷,此事乃是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就交予妾身……”
“王妃,此事你不必管了。”燕王的面色冷沉沉的,“我来查。”
燕王妃心口一悸,知道王爷是不信任自己。一时间,她心中酸涩交加,百味陈杂,只得垂下头去,继续扯着那张绣兰花纹的手帕。
“王爷若不信,可询问这位贺夫人。”谢均转向秦檀,道,“某早早换好了衣裳,与贺夫人在蝠池边遇上了,多聊了几句贺大人的近况。”
“哦?”燕王有些怀疑,“贺夫人,当真如此?”
秦檀却侧过了身子,有些不给面子,说话的语气也很不耐烦:“宰辅大人,你我二人统共说了那么三四句,我能算作什么人证?”
秦檀说的话,和当初与谢均主仆商量的可不同。
谢均听了,不由抬起了头,朝秦檀投去探查目光;谢荣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在暗恨着秦檀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秦檀自然察觉到了谢均主仆的眼光,她不但良心不痛,反而有一丝美滋滋。
——谢均总是凌驾在她之上,她在谢均面前,从来都是担惊受怕的。如今难得能反过来,让谢均吃一回瘪,她可不愿白白放弃了这个良机。
“相爷,你瞪我做什么?”她挑衅地朝谢均投去目光,语气很是无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说罢,又是一副娇娇作态,脸上写着大大的一句“你能奈我何”。
谢均的眸光微微一暗。
“贺夫人倒是……真性情呐。”他不怒反笑,夸赞起秦檀来。
见秦檀不愿配合,燕王这才惊忆起,这贺秦氏与东宫是有些渊源的。她拒嫁东宫,好像惹怒了太子,以至于太子特地将她的夫君贺桢要去了幕下,也不知道贺桢受到了怎样的折辱,这才让贺秦氏这般不耐。
这么一说,贺秦氏不愿给谢均作证,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对头,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若是谢均这里没有线索,那娴儿的事可要如何是好?
母亲恭贵妃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料好周娴,说周娴乃是外祖父临终前托付给母妃之人。要是母妃知道周娴出了这么大的事,定会气病的。
燕王正思虑着,忽听得秦檀身后的丫头冒失地开了口:“可是夫人,您确实是遇见宰辅大人了呀,您二人在池子边聊了那么久,那时候,周姑娘还没有不见呢!”
但见秦檀猛然扭过头,恶狠狠瞪一眼那丫头,怒道:“青桑,闭嘴,哪有你插嘴的份!”
燕王看向那叫“青桑”的丫头,见她一副天真冲撞的长相,心里明白了大半:这青桑不会看主子心意说话,无意道出实情来了。
秦檀瞪了青桑后,露出无奈神色,道:“王爷明鉴,我确实是与宰辅大人说了几句话的。聊的是久了些,可也确实只有那么几句。相爷走后……就有丫鬟告诉我,说周姑娘不见了。”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倒让秦檀的话更可信了。若她直接为谢均作证,燕王兴许还要怀疑一番。
燕王点点头,道:“本王知道了。看来,此事确实与宰辅大人无关。”
谢均微微一笑,转向秦檀,道:“谢贺夫人证我清白。”
他笑意深深,直直地盯着秦檀,也不知道在谢什么。
眼见此事断了线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燕王只能把所有怒气倾泻在跪地的小厮身上。他狠狠踹了一脚那小厮,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拉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那小厮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大声求饶:“冤枉!王爷,小的冤枉!是周姑娘说她倾心于小的,这才……”
燕王见这小厮生的相貌堂堂,确实俊秀,又回忆起这小厮平时就擅招蜂引蝶,心底怒气更甚,大喝道:“你就仗着娴儿被毒哑了才敢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拖出去!”
待听春阁的闹剧落下帷幕后,燕王疲惫地揉着额头,对众人道:“本王累了,先散了吧。”
王妃强打起笑,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想递给燕王。然而,燕王却直截推开了她的手,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道:“王妃先回去吧。”
虽无责备之辞,王妃却觉得一口冷意从肺腑泛了上来,令她眼眶都要有了热烫之意。她连忙拿帕子按住面容,低着头退了出去,抛下一句狼狈的“妾身告退”。
谢均、秦檀跟着王妃出了听春阁,一直行到了王妃的恩波簃中。
恩波簃中,富贵不改。
王妃歪坐了下来,拿手帕擦着眼角的泪珠子。拂秣狗儿在王妃的裙角边转悠着,王妃却不理不顾,只默默垂着泪。好半晌,她才抬头,问谢均道:“阿均,你与姐姐实话实说,周娴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谢均温和一笑,道:“贺夫人都替我作证了,自然不是我做的。”
王妃眉心蹙起,婆娑的泪光渐淡了:“阿均,你休得在我面前说谎,你永远骗不过姐姐。除了你,还有谁敢对周娴做那种事?”
谢均的神情微微变了,眼里有了一分冷色。
一旁的谢荣见了,知道此事是瞒不过王妃的,连忙上去替自家主子说好话:“王妃娘娘,都怪那周娴嘴不干净,想要勾引相爷也就罢了,还一上来就辱骂您!您可是上了名谱的王妃,那周娴犯的是口舌大罪,理当被杀头的!相爷他敬重您,只要了那周娴的嗓子,这多仁慈呐!”
王妃的眼睛又红了。她侧过头,哽咽道:“早不该听从父亲的话,让你去做这个太子伴读,如今变作这副模样……”
“娘娘!”宝蟾连连提醒,低声道,“贺夫人还在呢。”
王妃这才意识到,秦檀也一直待在屋里。方才她情绪激动,忘了还有个外人在,险些说出惹祸的话来。于是,王妃当即变了话头:“周娴心术不正、攀附权贵,我又岂能不知道?阿均,你以为独独你聪明,偏姐姐不知道吗?”
谢均安静地望着王妃,并不答话。
“我是知道这一切——周娴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但是,我身在其位,不可放肆。我需得替王爷管好这个王府,不可让其乌烟瘴气、充斥着勾心斗角。”王妃起了身,步步走近谢均,声音里有一丝哽咽,“你对周娴下这样的重手,可曾考虑过我要如何在王府自处?”
宝蟾也替王妃委屈,道:“咱们娘娘,既要管好这个王府,又要让恭贵妃满意,还得做一个不沾俗尘、仙女儿似的人物,好让王爷高兴;这本就不易了,如今周姑娘闹这么一出,恐怕王爷又要怪罪娘娘管不好中馈了!”
谢荣知道,如今这是神仙打架的地界,他一个凡人只能噤了声,不敢说话。
王妃见谢均始终不说话,只能叹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瞧着是个大人了,手头翻云覆雨、血云腥风的,但还有一丝倔强。娶妻生子的事如此,惩治周娴的事亦然。
她到底心疼弟弟,便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快下雨了,路上走得快些,免得淋湿了。”说罢,王妃便让丫鬟送客。
***
谢均与秦檀走出门外时,他还是那副沉静的面容,好似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似。
王妃说中了,屋外头果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微风,令人面颊生寒。
下人去取伞的时候,谢均忽然问秦檀:“我做的……可有错?”
秦檀有些讶异,不明白谢均怎么突然问自己话。
她抬起头来,见谢均望着廊外的雨景,面色平静一如之前,只是眼底似有一分惘然。
秦檀眼中的谢均,向来是个外表完美的人。那副笑颜,就如生了根似地长在他脸上,不曾脱落过。能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等略显弱势的神情,实在难得。
“相爷怎么问我这个?你与王妃娘娘的家事,我又哪敢置喙?”秦檀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谢均略垂下头,目光下沉,落至掌心的佛珠子上,“是否我放任周娴辱骂姐姐,才更合适些?”
秦檀心底一诧,再看谢均时,只觉得他脱了仙人外衣,变成了有着六根烦恼的俗人。
“相爷,这事儿您其实也不算做错,王妃也不算做错。”秦檀理了理衣襟,用言语开解他,道,“周娴本就是犯了大罪,您罚她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王爷与王妃不比寻常夫妻,您不能拿着常人的道理来衡量这事。在这王府里,总得顾忌一番。”
就算要罚周娴,也要看看燕王的面子再行事啊!
“要我说啊……”秦檀压低了嗓音,道,“换做我,就另找个时机教训她,免得给王妃娘娘惹事。”
当然,秦檀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谢均这样的人,侍奉太子习惯了,濡的是大权在握,染的是生杀予夺,哪需要蛰伏时日,再伺机报复?都是现打现罚,等解气了再说的。
人各有不同,本不能强求。
雨声沙沙,在屋外落下一道朦胧的白幕,将景色都遮盖了去。些许时间后,秦檀听到谢均低声一问:“那我要如何……才能让姐姐与燕王,重归旧日之好?”
秦檀心底一纳闷,总觉得这谢均虽在朝政上事事沉稳,但对男女之事却是毫无了解,比个孩童都不如,竟还要向自己求师问道。
“这事儿恐怕无解了。”秦檀道,“王妃与燕王的嫌隙,来源于太子与燕王间的不睦。什么时候两位皇子冰释前嫌了,什么时候,王妃与燕王也能重归旧好。”
红莲取伞来了,秦檀向谢均行个礼,道:“相爷,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便步入了伞下。
她走了几步,忽停下了,回身向谢均道:“相爷,你欠我一桩人情,莫忘记了。”
谢均抬头,答道:“我自会记得。你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细雨微斜,夹着雨珠的风吹得秦檀袖袍微鼓。她在伞下嫣然一笑,对谢均道:“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听听。”
“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微愣,目光怔怔盯着她。秦檀的发髻上沾了玲珑剔透的雨珠,白玉似的肌肤晶莹得几要透明,妖且媚的笑容仿如隐隐含着蛊惑之意。
谢均知道,她是无心的,只是生来外貌如此,妖艳且凌厉,容不得人不遐想。
待谢均回过神来,那雨中的女子已走远了。谢荣也取了伞回来,在廊外催促他:“相爷,趁着雨小先走吧?一会儿雨大了,那就更不好回去了。”
谢均点头。
他上了马车,回了自己家中。
谢府虽大,但却没什么人气,有些空落落的。谢均的父母先后病逝,姐姐又出嫁,他不是个喜热闹的人,这府中便日渐冷清了下来。他一旦去了东宫或是朝中,府中便是彻底的寂静。
“相爷,您回来了?小姐身子可安?”
谢均一踏入家门,便有一个老嬷嬷迎上来,四十许岁模样,头发里掺了几分花白,面容和蔼,乃是谢老夫人的陪房曹嬷嬷,她自老夫人过世后,便做了谢家的女管家。因谢盈是她亲手带大,情分不比常人,曹嬷嬷偶尔还会称呼谢盈为“小姐”,而非“王妃娘娘”。
“姐姐的身子安康,嬷嬷不必担忧。”谢均对曹嬷嬷很客气。
“小姐嫁给燕王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女傍身,唉……”曹嬷嬷却仍是一副忧虑神情,“且大人您也是这般样子,总不肯成家。这要老身我如何对老夫人、老爷交代呢?”
谢均错开话题,寒暄了几句,要曹嬷嬷多注重身体,便回了书房。
路上,他问谢荣:“谢荣,你说一个女子,若要和离,得用怎样办法?”
谢荣听着有些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相爷,女子和离虽有前例,但却也是极难的。所谓‘出嫁从夫’,若没有上头人的开恩,女子是决不能和离的。”
谢均怔一下,重复问:“当真没有法子?”
“相爷,本朝和离的女子,一个手掌都数的出来!不是皇室的公主,就是权贵的女儿。可见,若无陛下点头,那女子和离简直是难于登天!”谢荣说着,忽生出不妙心思,小心翼翼探问道,“相爷,您,您该不会是希望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