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勇有几个狐朋狗友,这些馊主意俱是他们出的。狐朋狗友们还告诉方大勇,出了事儿,自有他们这群好哥们儿担着。谁料霸天虎竟不小心惹上了谢均,这可真真是回天无力了。
贺桢久久坐着,好半晌才招呼吴首领道:“行凶伤人之事,该如何惩处,就如何惩处,吴首领不必顾忌我。”
吴首领捻捻小胡子,知道贺桢的意思是不必留情,当下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就可以在相爷那头有交代了。
待吴首领走后,得知消息的方素怜匆匆赶来,在贺桢的门前长跪不起,哭成了个泪人儿。
贺桢一出门,方素怜便抱住他的脚跟,哭诉道:“大人!素怜只得这一个弟弟!他是方家的独苗,还请大人看在素怜伺候您的情分上,帮帮勇弟吧!”
贺桢看着她的泪面,却只喃喃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素怜,你真是彻底变了。你真的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女子吗?若不然,怎会如此截然相反,是非不分?”
方素怜心里慌张,可方大勇出事,她已乱了心神。现在的贺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膝行着去抱贺桢的大腿,继续哭求。
“大人,求您救救勇弟吧!勇弟也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等蠢事,他误以为是夫人欺辱于我,他是无心的呀!”方素怜哭的泪眼婆娑,“这大过年的,本该和和气气,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无心?”贺桢的神色冷了下来,“我从不知道,你竟是如此黑白不分的人。素怜,你照实说,方大勇绑架檀儿,是不是与你有关?”
方素怜怔了一下。
——无关!她怎么会做这等蠢事!自然是无关的!
可这话说出来,贺桢恐怕是不信了。自从芝儿死后,贺桢就没那么相信她了。如今,贺桢的一颗心,更是全方面地倾斜向了秦檀。
方素怜张了张嘴,一句“不是我”还未出口,贺桢就已挣脱她的双臂,朝飞雁居去了。
昨夜秦檀受惊,他定得好好安抚一下。
到了飞雁居前,贺桢却只见得几个扫地丫鬟。一问,方知道秦檀回娘家走亲戚去了。
大年初一走走亲戚,本是常事;但贺桢隐约知道,秦檀和秦家的关系算不得好。秦檀特地回秦家去,恐怕就是为了躲避他这个烦人的夫君。
想到此处,贺桢不由一阵怅惘。
***
皇宫。
“太后娘娘到——”
随着小太监的唱传,贾太后的轿舆,在武安长公主所居的朝露宫前停下了。菊姑姑扶着贾太后下了轿舆,朝朝露宫中款款行去。
因是个孀妇,贾太后穿的极为素淡清雅,面庞亦是和和气气、一团淡然。但服侍贾太后的菊姑姑知道,太后娘娘绝不是个和气人。恰恰相反,那张和蔼面庞下,藏着的是狠辣果决。
若不是拥有这样的性子,贾太后怎么能与恭太妃那等人精斗上数十年而不败?
朝露宫前的宫女正想入殿通报,贾太后却止住她,和气道:“不必吵闹武安了,省得她还要出来吹风。”说罢,太后就亲自推开门,走入殿内。
武安长公主正斜倚在炕上,与大宫女松雪低声说着话。她身为皇上胞妹,今年已是二十又七岁,早过了待字闺中的年纪,却依旧享受着待嫁公主的礼遇。
但见长公主穿着身富贵的玄领金团花纹长衫,袖边镶一圈朱红缎的阔栏干,繁复的十二幅裙褶子如流水似地铺开,裙上绣线随着日光涌现出雀尾似的七色。这一身衣裳价值千金、绣工精湛,便是宗室人,也少有穿得起的。
“母后,您来了?”见贾太后突然来了,武安连忙下了炕请安,“早上才给您请安拜年过,这会儿母后又想武安了?”
武安的相貌并不算出众,恰恰相反,与兄长想必,她的容貌着实有些平庸了。不仅如此,她的面容有些病色,没什么血色,轻渺脆弱的很,眼底还缠着一缕郁气。
“你皇兄刚刚在御书房开了新年第一笔,写的是‘国泰民安’、‘山海祥瑞’。母后打从那过来,路过朝露宫,便进来瞧瞧武安。”太后说着,看了眼炕桌,见炕桌上放了把赤金的长命锁,太后的心微微揪了起来。
太后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武安还是没能走出来。
武安抿唇笑了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武安还没见过皇兄呢,倒是失礼了。”
这等不守老祖宗规矩之事,也只有武安长公主能做了。贾太后与李源宏对她宠爱非常,几乎是武安长公主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哪怕长公主要天上的月亮,太后都会命人搭梯子摘下来。
“对了,母后,武安想向您打听个人。”武安忽然道,“这人姓贺名桢,似乎是个生的清俊非凡的人,不知他为人如何?”
贾太后听了,心底咯噔了一下,口中道:“这,母后倒是不知道。武安若是有心打听,母后叫阿菊去办了。”
菊姑姑应了“是”,心底亦是一惊。
——武安长公主的第二个夫婿战死后,她便一直无心再嫁。太后心疼,多年相劝,去岁时,好不容易才哄得武安答应再嫁,此后便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
如今,武安主动提起了一个男子……
莫非,是对他有意?
贾太后不动声色地坐下,又关切了武安几句,叮嘱她莫忘了给皇兄请安,这才携着菊姑姑走出了朝露宫。
一出宫门,菊姑姑便忧虑道:“奴婢从前听闻,这贺桢容貌清俊无双,腹有诗书、才华横溢,确实是个显眼的人。长公主有心,也是难免。且这贺桢出身贫寒,婚后自会听话无比,倒也适合尚个公主。”
贾太后点了点头,慢慢地走着,一边吩咐菊姑姑道:“这贺桢的妻室,便是那个不要脸面的秦氏。待哀家下道懿旨,让他与秦氏和离,再来迎娶武安。”
菊姑姑笑道:“太后娘娘思虑得周全。”
贾太后捻着佛珠,叹了口气,摇头道:“八年了,武安终于松口肯嫁人了。这一回,就算她看上的是个屠夫、马夫,哀家也只能应了。所幸,那贺桢倒像是个好的。只是瞎了眼珠,竟娶秦氏为妻。”
“秦家比贺家势大,秦氏要嫁,贺桢哪有拒的份儿?”菊姑姑正解释着,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小声提醒道:“娘娘,奴婢想……万一,长公主不喜欢那贺桢……”
“那又如何?”贾太后却全然不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上,“不喜欢,便不嫁了。此事还要以武安心意为准。但哀家瞧着,还是先让那贺桢和离为好。区区一个秦氏,和离便和离了,哪比的上武安来的要紧?”
“太后娘娘说的是。”菊姑姑笑着逢迎。
贾太后与菊姑姑说着话,上了轿舆,朝远处行去。
她们身后的朝露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武安长公主歪靠在炕前,那双郁气纠缠的眸子,散漫地望着窗外。“松雪,你说,均哥问我那贺桢为人如何,是什么意思?”她手指轻抚着那道赤金的长命锁,问松雪道。
松雪虽是朝露宫的宫女,但她年岁只比武安小两岁,乃是跟着武安出嫁两回的老奴仆了。朝露宫的旁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松姑姑”。她端着小手炉,细声道:“相爷说,他在朝为官,若是肆意打听贺桢为人,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才委托长公主帮忙向太后打听。”
武安没接手炉,只抚着那道长命锁。许久后,她低垂眼帘,弱着嗓音道:“我都等了均哥十多年了……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松雪见了,有心要劝,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倘若谢均真的对长公主有心,就不会让长公主白白蹉跎那么久了。可长公主自己想不开,就无法从这个执念之中脱身。
“再过十日,便是洛儿的忌日。”武安望着那长命锁,久久地叹了口气,将其小心地收入一道匣子里,“松雪,你记得备好香烛纸钱。……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若是…洛儿还活着,也该有八岁了吧。”
装有长命锁的匣子合上后,武安的眼眸,便陡然放出了尖利的怨气。
***
午后。
秦檀的马车,到了秦府的正门前。
她从车窗里望见秦府熟悉又陌生的匾额,忽觉得有些恍惚。
这座深宅大院,于她而言又太多痛苦挣扎的回忆。这一砖一瓦、一叶一枝,都是她再眼熟不过的东西。可现在瞧来,她却一眼都不想看到。
秦檀的继母宋氏,早早就领了下人在门口候着。她本有些担忧,生怕秦檀不回娘家来。此刻见得秦檀的马车,宋氏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回,秦老太太总没理由拿捏自己了!
“檀儿,路上辛苦了,快回家来坐!娘快担心坏了!”宋氏拢了拢披风,喜滋滋地迎了上去,叫丫鬟给秦檀搭脚踏,“桃儿、枝儿与琦哥儿都在等着你这个姐姐呢!”
瞧见宋氏这么热情,秦檀的面色却依旧是一片漠然。她下了马车,跟着丫鬟走进这熟悉的大宅。宋氏亲热地挨着她,好一阵嘘寒问暖。
“娘知道你要回娘家来拜年,便只打发了几个小的去走宗族亲戚。你夫君如今争气,老爷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宋氏说着说着,拿手帕擦起干干的眼角来,“过年这样的团圆时候,老爷思念朱姐姐,这才特地叫了你回来……”
秦檀的脚步一顿。
“秦二夫人,闲杂的话不必多说了。你只需告诉我,我娘到底葬在哪儿就够了。”
秦檀直直地望着宋氏,声音冷然。
今早,宋氏派了下人来贺府,要秦檀回秦家一趟。她的口信中说,秦二爷秦保思念秦檀的生母朱氏,想将朱氏的所葬之处告诉秦檀,让秦檀去给亡母上一炷香。
于是,已不想再踏进秦府一步的秦檀,在正月初一匆匆地回来了。
宋氏见秦檀一副不通人情的模样,连忙和稀泥道:“檀儿,今儿可是大年初一!你先进来坐坐,见见几个姊妹。朱姐姐定也是想看到你与姊妹和乐相处的,是不是?”
秦檀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宋氏,冷笑一声,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第35章 陈年旧事
“三姐姐真的回来了?”
宋氏的闻香院里, 传来一阵不安的私语。庶小姐秦桃站在门口, 一边问丫鬟, 一边踮着脚尖眺望远处, 仔仔细细地看着往来人, 生怕下一刻, 秦檀真的进来了。
她身后的矮椅上, 九岁大的嫡小姐秦枝正乖乖巧巧坐着,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秦桃今年十六岁,恰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穿了身桃红色衣裙, 腰身掐得纤纤,发髻上别一朵绢花,打扮的素净清新。
她相貌随了自家姨娘, 轻俏俏、娇滴滴;有这等容貌在, 只要嫡母宋氏不故意拿捏,她也能嫁个不错的四五等人家, 做个正头夫人。
九岁的小秦枝看到秦桃面色焦虑, 便抿着唇儿, 脆生生地问秦桃:“三姐姐回来了, 五姐姐难道不高兴吗?娘说了, 这可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是应当笑的!”
秦桃听了,心里发急,忍不住小步走回小秦枝身旁, 给这个小妹讲道理:“七妹妹, 檀姐儿以后若是常常回来,这秦家哪还有你的一席之地?里里外外都去巴结她了,你这个正经的嫡小姐,又算什么呢!”
小秦枝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可三姐姐已经出嫁了呀!出嫁的女儿,又怎么能常常回来呢?”
秦桃蹲下,板着脸,给小秦枝吹耳朵风:“你三姐姐从来都心气狭隘,她要是被秦家认了回来,肯定想着法子给你和你娘添堵!就算她出了嫁,她也还会回秦家来作妖!”
说罢,秦桃眼珠一转,又煞有介事地举个例子,“七妹妹,你忘啦?从前三姐姐总说什么‘多读书’、‘多绣花’,说是为了我好,哄我整日留在闺房里。结果,她自个儿趁机偷偷摸摸地去求了太子嫔的位置!”
小秦枝还是不理解,用稚嫩的嗓音问道:“读书、绣花有什么不好的?”
秦桃一副恼恨的样子,不平道:“我去读书绣花了,三姐姐就能去太子面前露脸了!若是我不闷在房里,也去向娘求了这个机会,会做太子嫔的人,还说不定是谁呢!她这样心计多端,实在是阴险。”
秦桃噘着嘴,手扯着绣面裙,心里满是不甘。
——当年的潜邸太子嫔,如今的宫中皇贵妃!若是被爹爹送去东宫的人是她秦桃,而不是三姐姐秦檀,那该有多好呀?锦衣华服,珠宝首饰……真是享也享不尽的清福。
说话间,外头的下人来通传,说宋氏和秦檀到了。果然,满面热切的宋氏“哎哟哎哟”地说着喜庆吉利话,领着一个容光艳丽的美妇人跨了进来,令清冷冷的堂屋都瞬间热闹起来。
秦桃连忙收整了面色,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小秦枝的身后。小秦枝瞧到母亲和三姐进来,便“哧溜”一下滑下了凳子,灿灿笑着迎了上去,用稚嫩的身形向母亲和姐姐请安。
“母亲安!三姐姐安!三姐姐好久没有回家了哇!”
“枝儿,不要闹你三姐姐。”宋氏招呼丫鬟上了茶,又哄起了小秦枝。见秦檀脸上渐露出不耐烦之色,宋氏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了,连忙让秦桃、秦枝和几个下人都出去,空出偌大间堂屋,留给自己与秦檀。
“吱呀”一声响,门扇合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宋氏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用怜爱的眼神打量过来。
“檀儿,嫁去贺家一年,你都瘦了!”宋氏说着,一副心疼模样,“为娘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这一瘦,娘心里也如刀刮似的。”
秦檀听的直起鸡皮疙瘩,她想起从前宋氏唆使庶女秦桃并几个丫鬟落井下石、陷害自己的场景,更是浑身难受,不由冷冷道:“秦二夫人,客套话就免了,直说吧。”
“娘这就说!檀儿怎么如此着急呢?都是一家人,何必……”宋氏咳了咳,收起笑容,一双眼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确信四下无人后,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虽然是在朱姐姐之后才嫁进来的,可朱姐姐的事儿,老爷也是告诉过我的。当年朱姐姐过身后,棺椁便发还给了朱家,如今应当是在朱家祖坟旁葬着。檀儿,你得了空,记得去烧柱香,告慰朱姐姐在天之灵。”
说罢,宋氏又睁大眼,急急补充道:“老爷也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老爷他呀,买了仆佣,年年洒扫供奉着你母亲的!朱姐姐的墓前,常年供品不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