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她满怀希望地冲出大火,等待她的,却是武安长公主无情的面容。
“女佐,逝人已去,您可万万不能太伤心呀。”春莺壮着胆子劝她,“便是想要向长公主复仇,您也得先保重自身。更何况,小郡王死后,长公主便后悔了。八年来,长公主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比思念亡子,也愈发憎恨将军。也正是因此,她留下了奴婢这条贱命,用来打骂出气。”
秦檀麻木地倚着,两行清冷,无声地滚落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秦檀眨着泪眼,低声问。
“知道这件事的仆从,除了奴婢,全被杖毙了。唯有奴婢是彭家的家奴,还可留作出气辱骂将军之用,长公主暂且留了奴婢一条命。”春莺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知道此事者,还有一人!”
“谁?快说。”
“是三王。”春莺道,“三王那日,便在临平宫中,恰好撞见长公主留下孩子这一幕。太后与皇上为了保住长公主,使尽手段,令三王被褫夺封号、贬去昆川。当年太后势大,三王无法抗衡,只能去了那蛮荒之地。这一去,便是九年,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春莺说着,颇为感慨。
秦檀闻言,心底道:难怪!
难怪李源宏如此惧怕三王回京;连给先皇发丧之时,都不允许三王回来尽孝道。
若是三王回来了,那保不齐便是武安长公主恶行被公诸于众的死期。李源宏如此疼爱武安长公主,兄妹两人从小一道夹缝求生、感情非比寻常,他又岂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更何况,三王本就与李源宏有利益之争——三王从前就比他这个嫡子更得先皇帝宠爱;先皇帝临终之前,甚至还说出“要改立晋王李恒知为储君”这般的话来。如此一来,李源宏就更戒备三王了。
“我知道了。”秦檀的声音,并无哽咽。她甚至都不擦拭一下眼泪,只任凭泪珠缓慢地将衣领濡湿,“春莺,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朝露宫吧,免得再被长公主责罚。”
春莺起了身,面有不忍,道:“奴婢不忍您被长公主迁怒,更为当年秦夫人的境遇不平,这才将此事告知于您。可若是被长公主知晓了,奴婢定然是死路一条。还请秦女佐,手下留情,莫要让长公主知悉。”
“好。”秦檀终于抽出手帕,敷衍地抹了一下眼泪,道,“我会想法子让你出了朝露宫,免于再受长公主的折磨。”
春莺听了,露出惊喜之色,竟然重低下身来,给秦檀磕了个头,道:“奴婢谢过女佐!”
待春莺出了听雨斋,秦檀才收拾干净了脸面,慢慢恢复了寻常神态。红莲取来面巾替她净脸,再重新梳妆。秦檀坐在妆镜前,喃喃地对红莲说着话。
“难怪当年,先皇帝会这般提拔秦家。果真是母亲的枉死,令先皇帝都看不过眼了。”秦檀说罢,重重叹一口气,“不去惩罚加害的人,反倒想法子在别处弥补。这样奇怪的道理,恐怕也只有天家才会有了。”
“女佐,这日后,又该怎么办?”红莲问。
“还能怎么办?只能徐徐图之,总不可令母亲含冤于九泉之下。”秦檀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不必怕便是了。有谢均在,万事皆会好的。”
她说罢这句话,心思已定了大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神情,再无了方才的脆弱哭泣之色。
***
出了梅,日头便飞快地热了起来。梅雨时节是每日下雨下的烦心,可出了梅,这一日三天却都不见滴水,只有炎炎太阳当空挂着。阖宫的芳草碧树,都没了往日娇滴滋润,被晒的略略委屈了点儿。
过几日,便是是敬宜公主的生辰,按往年规矩也不过是在恪妃宫里小小热闹一番。可今时李源宏有心借机成事,便干脆将这敬宜公主的生辰往大里办,不仅要赏五六月正当时的牡丹,还叫了戏班子来宫里搭台,也不顾小小的敬宜公主看不看得懂拗口的戏曲。
恪妃心里也揣着事儿,因此趁早把秦檀叫到了自己跟前,令宫女宝珠取出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搁秦檀身上比划着,口中碎碎叨叨道:“本宫往日还不知道,今日一瞧,发觉你这身形与本宫很是相像。恰好,这套衣服你拿去穿上,在敬宜生辰的宫宴上出点风头,让那宰辅好好看看你的美貌。”
秦檀不知该哭该笑,道:“娘娘,如此华服,微臣不敢糟践了。只有娘娘您的金玉之姿,才配得上这样的天工织造。”
“少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让人脑仁疼!”恪妃兴高采烈的模样,顺手拨一下腕上赤金嵌红宝的手镯,笑眯眯道,“只要你能嫁给宰辅,别说是借你穿这身衣裳了,便是送你也成!去,快试试好不好看。”
秦檀是拗不过恪妃的,只能老老实实去换了。待她换了衣服出来,恪妃登时眼前一亮,道:“真是好个倾国倾城的人儿,必然叫那宰辅为你倾倒。”
顿了顿,恪妃又补上一句,道:“是让宰辅倾倒,可不是让皇上为你倾倒,你可警醒着点儿。本宫对你这般好,你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到恪妃这么直白的话,一旁伺候的宝珠险些晕厥过去。
——自家娘娘脑里只有一根筋,常常吐出这等惊人之语。她明明早该习惯了,可如今怎么却还想厥过去呢!
秦檀抬手,看了看这华美服饰,道:“娘娘,这不符合规矩。女学士,自然有女学士的仪制。”
“规矩?”恪妃几要翻个白眼,轻蔑之意从面上涌出,“本宫便是规矩!本宫要你穿的张扬些,你就穿的张扬些。本宫倒要看看,这偌大宫里,有谁敢多议?!”
秦檀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可能,这就是宠妃的底气吧。
敬宜生日宫宴这日,很快就到了。
秦檀按照恪妃嘱咐,换上了恪妃从前做姑娘时的衣裳。正当恪妃啧啧赞不绝口之时,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恪妃娘娘,武安长公主派人给秦女佐送了礼。”
“长公主?”恪妃嘀咕了一下,道,“她送的什么礼?什么好东西本宫这儿没有,还需她来送?”
宝珠连连咳嗽一声,道:“娘娘,您可别又与长公主吵起来了。回头皇上护着长公主,您又得气到自个儿的身子。”
“算了,叫人送进来!”恪妃道。
朝露宫的小太监弓着身进来了,手里托着个香料匣子。他拉尖嗓门儿,道:“长公主说了,今儿个是敬宜公主的生辰。长公主顾念秦女佐照料敬宜公主有功,特此赏赐极品南烟香一匣。女佐,您在衣服上熏了这香,再去参加宫宴吧。”
秦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香里动了什么手脚。恪妃更是如此,大刺刺道:“叫个太医来,查查这香料里有什么东西!若是长公主敢加害本宫宫中的人,本宫可不会罢休!”
她这么不给长公主面子,令周遭的人都有些汗颜。可长公主虽得脸,恪妃也是极受宠的,所以众人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个儿没听见这句冒犯的话,恪妃与长公主照旧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恪妃得宠,太医院的人都赶着巴结,很快派了个老太医来。他细细嗅闻了一番,道:“这香料是极品,也没什么有害之处,娘娘与女佐可放心使用。”
听太医这么说,恪妃放宽了心,道:“那就收下吧。”
秦檀笑笑,道:“这香是好香,但今日实在有些赶了,怕误了宫宴的时辰,便不再熏香了。”
那朝露宫的公公却不依不饶,道:“长公主吩咐了,要亲眼看着您给这衣料子上熏了香气,奴才才能走。若是您不受了长公主的礼,长公主没法跟皇上交代,皇上又得与长公主发火,也是叫人为难呐。女佐,您说是吗?”
恪妃听了,吃吃笑了起来:“我说呢,这宫里的大户刺儿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送了名贵的香料来巴结一个小小女学士,果真是被皇上给教训了。”
这理由确实是名正言顺,可秦檀心底依旧存有一丝疑虑。
就算是为了与皇帝和解,依照长公主的性子,也不会给一个小小的女学士送这等名贵的礼物。更何况,要她当场便在衣服上熏香,这样的要求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抬起头,闻了闻身上属于恪妃的衣物。倏忽间,她的眉目豁然开朗,口中道:“既然是长公主有吩咐,那我不敢不从。”说罢,她转向恪妃,道,“还请娘娘先行,微臣熏了香,随后便到。”
这样识趣的态度,让朝露宫的太监很满意。虽不知道秦女佐怎么就放下戒心,答应熏香了;但能完成差事,总归是好的。
“去吧。”恪妃很慷慨,叫过了芳姑姑等人,就牵着小敬宜的手出去了。
秦檀回了房中,给衣服熏了香料,待那公公确认了,这才姗姗出了丽景宫,向皇后的凤仪宫去了。
殷皇后主张勤俭,这凤仪宫远远瞧着,虽端庄肃穆,却有些陈旧,远不如丽景宫穷尽奢华。但因是正宫的住处,这里却格外宽敞一些;在院子里搭个戏台子,也恰好够几位妃嫔坐下。
在凤仪宫的门口,秦檀听见了一声“武安长公主到”。抬起头来,果真见得长公主华美的仪仗近在眼前。她高高坐在腰辇上,戴着玳瑁壳儿指甲套的手搁在朱红的扶手上,娇嫩且瘦弱。
“秦女佐,真是好巧呀。”武安长公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孱弱的眉目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回本公主一气之下罚跪了你,皇兄很是生气。本公主左思右想,过意不去,这才送了一匣子香料给你,向你赔罪。如今你熏上了这香,想必是已放下了旧怨。如此,本公主也释怀了。”
秦檀没听见叫起的声音,只得一直屈膝蹲着行礼,口中道:“您是一品长公主,微臣是女学士。您又何须向微臣赔罪?是长公主折煞微臣了。”
长公主的淡眉一挑,眼底似掠过一缕嘲意。
“不必客气,本宫对待你这样的人,从来和善。”她说罢,便命宫人落了腰辇,慢悠悠地走了下来。她走到秦檀面前时,停了脚步道,“女佐今日这一身,可真是衬你。皇兄见了你,也定会迷了眼睛。”
说罢,她就向凤仪宫里头去了。从头到尾,她都对秦檀的行礼视若无睹,没有叫她起来。
秦檀只当自己没听到。待长公主步入凤仪宫后,秦檀才起了身,朝宫里行去。
诸位妃嫔早已到了,院子里一片热闹。仔细一看,李源宏的妃嫔还真是不少,环肥燕瘦,叽叽喳喳的。只不过,这群女子便是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恪妃受宠,想来也是老天不公。
殷皇后坐在妃嫔的最前头,面前搁着张八宝铺黄绸的桌子,上头摆了时令点心糕果。她一贯是温温和和的,在一群红俏绿闹的妃嫔里,她便如一轮月华似的轻淡且柔和,瞧着便让人舒心。没什么皇后严肃的架子,却极容易让人心生喜爱。
瞧见秦檀进来给恪妃行礼,殷皇后身旁的温姑姑皱了眉毛,对殷皇后道:“娘娘,您瞧,那不是从前的贺夫人吗?她也是受过您几回恩情的人,怎么入了宫,不来凤仪宫效力,反而去了恪妃的宫里头?”
殷皇后很温顺的模样,柔柔笑道:“她喜欢,便让她去吧。”
见自家主子这么客气,温姑姑有些恨铁不成钢。再看看秦檀今日打扮的那样鲜亮,温姑姑越发气恼了,暗暗骂道:“打扮的这样招惹,也不知是不是想学那些狐媚子的做派,不成体统!”
“说什么呢。”殷皇后投来微微斥责的目光,“何必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皇上驾到——”
“宰辅到——”
说话间,太监便是连着两声通传。
李源宏与谢均言谈彦彦着踏了进来。粗粗一看,这光景还蔚为好看。李源宏生的是阴柔俊美,自有一股贵气华灼;谢均是清俊温雅,恰如一块几经雕琢摩挲的美玉。二人站在一块儿,各有风姿。但有熟知李源宏性情的,恐怕就不敢这样说了。
一群妃嫔齐刷刷地向李源宏行礼,可李源宏的眼神,却越过茫茫众人,落到了人群之中秦檀的身上。
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穿的是一袭水芙蓉色望仙彩纱裙,衣摆开满昳丽花枝,寸寸丝线精巧动人。李源宏隐约记得,恪妃从前也有这样一身衣裳。但是恪妃穿起来,却没有秦檀这般光彩夺目、艳丽照人。她这一身,再衬上髻间翩然欲飞的蝴蝶步摇,着实是惹眼极了。
李源宏望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微微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回有这般滑稽的心态,还是与妻子殷流珠大婚当日,掀起殷流珠的盖头之时。那时,他见到这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妻子,心底便是如此紧张着的。
在洞房那夜,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过:父皇的心底,到底是惦念着自己的。若不然,也不会为自己安排这样好的一桩婚事。
如今,李源宏再度有了这紧张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想要确认藏在刘春袖中的那副圣旨——上头是他仔细斟酌后下笔所写的封妃圣令,只要刘春展开它,好端端地念出来,那么秦檀便会是宫中的丽妃了。
“丽”字封号,确实衬她。宫中四妃之位长久空缺,只有恪妃一家独大,确实应该充点儿新人填补填补了。
李源宏侧过头想看刘春,但他没瞧着刘春,反而看到了谢均的面庞——谢均望着他,神情很是淡定,分毫猜不到李源宏已悄悄写下了封妃的圣旨。
一想到此事,李源宏的心情便微妙地愉快了起来。
谢均见他笑,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旋即,他的目光也远远地越过人群,望向了秦檀。两人匆匆对视一下,很快便分开了目光。
但秦檀再低下头时,面上却是带笑的。
“都起来吧。”李源宏虚扶一下,令诸位妃嫔都起身,自己则坐到了贾太后与殷皇后的中间,道,“今日是敬宜的生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虚礼了。”
恪妃很甜蜜地一笑,晃了晃敬宜公主的小手,小声道:“回头记得谢过你父皇。”
宫女捧了戏本子过来,要李源宏先点戏。李源宏却摆摆手,道:“母后先点吧,儿臣记得母后喜欢看《献美单于》?”
贾太后接过戏本子,道:“那《献美单于》讲的是毛延寿如何误了王昭君,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看多了也忒没劲头。今儿哀家便换换口味,点一出《红娘做媒》吧。这西厢记的故事热闹,红娘牵了一段好姻缘,较为喜气。”
李源宏闻言,道:“母后竟有兴致看这了?莫非,母后是想为在座的哪一位做媒不成?”
“哪里的话。”贾太后将戏本子递回去,道,“皇帝也点一折吧。”
李源宏没有翻开戏本,便道:“点一出《武帝求仙》吧。”
贾太后打趣道:“这一折讲的是汉武帝为求李夫人还魂,四处祈求仙人。怎么,皇帝莫不是对哪位佳人有意,借了汉武帝的由头暗表心意?”
李源宏不答,却抬手将戏本递给谢均,道:“均哥也点。”
谢均翻开戏本,见到第一页,便笑道:“我不懂戏,这第一页上是《长生殿》,便点这一折吧。”
人群里的秦檀听到这一句,心思微微一动。
当初谢均也给她送过这样一本戏谱,那时,他还不喜她,觉得她两面三刀,小心眼地特地送了这本《长生殿》,讽她比戏子还会演。可时过境迁,如今他再点这《长生殿》,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恼,反而有些舒坦了。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开演了,贾太后状似闲散,道:“哀家记着,恪妃宫里的秦女佐今儿个也二十多了吧?从前是哀家下旨让秦女佐与贺朝议和离,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如今哀家心底还过不去呢,总想着弥补弥补。”
秦檀闻言,起身站了出列,道:“不过误会一场,微臣不敢有怨言。”
太后见了,做欣慰状,道:“你在恪妃宫里服侍,勤勤恳恳的,无人不夸好。难得有个能让恪妃都顺心如意的人,哀家怎能不好好对待?哀家想着,总得替你找个去处,好让你的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李源宏闻言,心底微微咯噔,知道贾太后约莫是要和秦檀过不去了。他唯恐贾太后已被武安说动,要一道置秦檀于死地,便连忙道:“是,儿臣也常这么想,要好好补偿一番秦女佐,所以已有了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了封妃的圣旨,今日就会拿出来。
“准备?”贾太后听着耳边的唱戏声,心中略略不安,道,“你准备了什么呀?哀家倒也有些准备,皇帝前朝事忙,这姑娘家的事,总不如哀家做的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