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候,谢均从宫中回来了。秦檀到府邸门口接他,见得他穿着正儿八经的朝服,发冠里别一把乌木簪,耳旁垂两道悬着冕珠的红绳,瞧着甚是风度翩翩。
“相爷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秦檀问。
“在宫里头吃过了。”谢均道,“你还等着我,不先垫垫肚子?”
“是呀。”秦檀道。
“……那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有些无奈,“临时被留了用膳,跑也跑不走。”
秦檀有些小埋怨地瞪他,道:“早知道便不等你了,先吃了再说,也省得饿肚子。”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谢均失笑,“以后便是皇上留我,我也不在宫里进膳了。”
话虽这么说,但秦檀还是得吃点什么。谢均陪着她一道坐下,拿了双象牙包银的筷子替她夹菜,口中慢声道:“我今日把庚帖给你家送去了,虽我俩是太后指的亲事,但这六礼还是要走一遍。若是不出意外,七月初秋时候,你便该正式嫁进来了。檀儿若有什么想要的,提前与我说。”
听谢均张口闭口地提着成亲的事儿,秦檀有些紧张。
她故作淡然,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道:“你做主吧,我一个老姑娘,都嫁了一回人了,也没什么想要的,听你的便是。”
虽表情做的够淡然,但耳后的微红,到底是出卖了她。
谢均看到她耳根暧昧的红色,也不点破,只当没发觉,全了她的颜面。
秦檀尝一口鸡丝银耳,忽而道:“过几日,我想去宫中见见二殿下。”
“怎的突然想见二殿下了?”谢均问。
“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秦檀搁下调羹,拿帕子擦嘴角,慢条斯理道,“三王派人来寻我,说愿助我一臂之力,条件是替那被困在大妙寺里的三王妃请个大夫。我寻思着这事儿也没怎么吃亏,便应下了。因此,想请二殿下帮个忙。”
谢均微微流露出诧异之色。
“三王妃得了病?这事竟连我都不知情,太后娘娘瞒的可真是够紧的。”他眉心紧结,道,“你要见二殿下便去吧,就说是我给他备了一本描红的帖子,叫他好好练练字。他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那字和狗爬似的,与皇上少时一个模样。”
秦檀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谢均见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问道:“不多吃点?只吃这么少,小心下午饿坏你。”
“……没什么胃口。”秦檀揉了揉太阳穴,道,“想到你明日就要去昆川了,我便吃不下饭。甚至还想着,若不然,就把你留下来,别让你为了我跑这一趟了。”
她垂下头,眼底有些郁郁的,显然是不欢快了。耳垂下的翡翠坠子慢悠悠晃着,润绿色衬着她皎白肌肤,十分合眼。
谢均微微叹了口气。
“我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扳倒长公主呢?”他道,“长公主不倒,你我二人,便无安生之日。”
秦檀闻言,忍不住问道:“她痴心眷恋你十数年,你对她,真的没有分毫怜惜吗?”
“若说是怜惜,也不过是怜悯她命途漂泊罢了,旁的都不曾有。”谢均摇摇头,“她少时便性情反复,平时文秀安静,可一旦发了脾气,非要将旁人折磨个半死不可。从前我还劝,后来劝不动了,自知我与她并非同路人,便疏远了。长公主与皇上不同,皇上会听我一言,然长公主却不会将我的话放入耳中。”
这一点,秦檀倒是赞同。
李源宏虽喜怒无常,却是愿意听谢均的话的。且李源宏的心底,还留着一丝为人的善意——那便是对待谢均、太后与武安长公主的温厚信赖。
而长公主则像是一个更为无情的李源宏。她没有任何信赖依靠之人,为了扫除异己,她甚至会利用厌胜之术诅咒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许,在长公主的眼里,这整个世界都是亏欠她的,所以众人理应围绕着她而旋转,满足她、补偿她。
“我父亲临去前,在病榻上叮嘱我,定要好好辅佐皇上。”谢均慢慢道,“若是有长公主在,皇上一定会为长公主所累。为了满足长公主无理的要求,他绝不会是一个明君。趁着如今皇上还年轻,一切尚能回转,我定得做些什么。”
秦檀心底一跳。
“谢均,辅佐皇上,是你父亲交给你的遗命。可,可……”秦檀有些焦急,“可若是你去见了三王,三王起了异心,那岂不是动摇了皇上的根基,恰好违背了你父亲的遗命?”
谢均无声地笑起来。
“檀儿,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去见三王吗?我既然愿意去见他,自然是已打探好了。”他眉眼微扬,很是从容的样子,“三王他平生所求,并非是皇位。他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能与三王妃长相厮守。只不过,皇上防他防的紧,三王如今已是很难再得到三王妃的消息了,这才手脚大乱。”
见谢均这样说,秦檀微微放下心来,前路似也光明了些。
***
入了夜,虽有凉风徐徐,但微热的暑气还是弥散在夜色里。
余花堂外的树影曳曳,秦檀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子。她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裳,襟口系张冰丝手帕,整个人都轻淡的很。
天上的星子很亮,虽看不清汉河,却也是一道好风光。
她轻轻摇了下手中绛色地佛手花的团扇,目光从星夜落至地上。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丫鬟都睡着了,独独她却辗转难眠,只能出来乘凉。
她正站着,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旋即,谢均的身影便慢慢步了进来。
谢均瞧见秦檀站在门口,略怔了一下。“檀儿怎么还没休息?”他负着手,缓缓走近了,温声问道,“可是夏日炎炎,难以入睡?赶明儿叫曹嬷嬷弄点冰来,也好降降热。”
秦檀握着团扇,道:“相爷不也是没睡?”
“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今日,赶紧来瞧瞧你。”谢均说着,走到她身旁,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这本棋谱,我原想在明早上托曹嬷嬷交给你的。既你还醒着,那便亲自拿给你了。”
秦檀接过,只见这是一本老旧的棋书,线都有些脱拆了。
她虽读过书,但琴、棋、画其实是不怎么通的,只知道个大概。这棋术也是,并没怎么练过。于是,她翻着泛黄书页,问道:“相爷这是想要我在你去昆川的这段时候,精心研习棋术吗?”
谢均点点头,道:“待你将这本棋术参透,我也就回来了。”
秦檀微微一笑,合上棋谱,道:“那我若是愚笨些,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上面的棋局,相爷岂不是得客居昆川了?”
“不至于。这棋谱是我少年时所制,都简单的很。”谢均道。
秦檀抿着唇角笑,将棋谱收入了房中。她见碧纱橱里值夜的青桑睡得正香,不无遗憾道:“本想听相爷吹箫,但青桑都睡着了,也不好打搅她。真真是可惜了。”
“你若想听,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吹给你听,直吹的左邻右里苦不堪言。”谢均道。
秦檀差点儿笑出声:“你这谢家的左边是魏王府,右边是太侍王大人家。你要是真扰了人家,小心别人弹劾你呀,……谢郎。”
她开起玩笑,便唤这一声“谢郎”。
十成十的软媚,再配上她那本就艳丽动人的面庞,足叫所有男子心动。
谢均眸光动了一下,他侧过脸去,低声道:“檀儿,我若实话实话,你可不要笑话我。……我虽是年近三十了,但于男女之事,却丝毫不通。你若是仗着你比我更懂男女之事,便来欺负我,我可指不准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秦檀怔了一下。
——什么叫做“更懂得男女之事”,什么叫做“欺负谢均”?
——莫非谢均是以为,自己唤他“谢郎”,是在调戏他呢?
也对,在谢均和旁人的眼里,自己是已经嫁过一回人的了,自然是更通晓男女之事。但也只有秦檀自己知道,那前夫贺桢自诩对方素怜痴心无比,绝不肯碰她一根手指,以至于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真是瞎了贺桢的狗眼了!
秦檀摇摇扇子,慢悠悠道:“谢郎,我说一件事,你可也别诧异。我那位前夫呢,对家中的贱妾是痴心不已,对天发了誓要长相厮守。像我这等逼迫他完婚的恶妇,他半个指头也不愿沾着我。以是,我虽嫁了人,但比那些黄花大闺女也没好到哪儿去,照样是不通男女之事的。”
谢均听了,眸光诧异。
“我从前只知道你二人不睦,却不知道竟到了这等地步。”谢均眉心微皱,道,“娶了你,却令你独守空房,实在不是男人所为。若他当真要与妾室两厢厮守,那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娶旁人为妻。”
秦檀“唔”了一声,道:“谢郎,我也是个不懂事儿的,叫你失望了。”
“哪里的话?”谢均笑起来,“该说是个意外之喜才对。”他抬起头来,眼睛微亮,直如天上星子一般。下一瞬,他便打横抱起了秦檀,将她带入室内,平放在床上。他压下身来,鬓边一缕长发垂至秦檀眉宇间,微微骚弄着。
“你……做什么……”秦檀小声地问,紧张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的五官清晰分明,寸寸毫厘展露无遗。藏在眉间唇角的温柔,亦是尽数展露。
“你说呢?”他压低了声音,那嗓音犹如带着暧昧之风一般,轻而软,吹得人肌肤发痒。
“我不知道。”秦檀的呼吸一滞。
“自然是……”他的眼睛带着笑意,手探向了秦檀的胸前。
谢均瓷白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衣襟。旋即,飞快地向下一挪,落到了被角上。
“自然是替你盖好被子,如个老妈子似的,催你早些儿睡。”谢均将被子摊开来,把秦檀的身子覆上,“晚睡对身子不好,你这样不会照料身体,也不知我是马上要娶个妻子,还是养个孙女儿?”
第69章 皇子梦魇
第二天, 谢均就要离京了。
他动身时, 天还未亮。秦檀虽熬了半夜, 却还是起了个大早来送他。
“三小姐, 您不知道, 昨晚上, 相爷一夜未睡呢。”曹嬷嬷忧心忡忡道, “借了您院子里那只鹦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秦檀听了,心底很是担忧。——他还说她照料不好自己, 可他自己不也是?竟熬了一夜逗弄她的鹦鹉,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
到了府门口,秦檀见谢均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履, 心底也有了些安慰, 只默默想着他能早些儿回来。
“这么早起来,岂不是累着你?”谢均见她如期出现在谢府门口, 颇有些不忍。
“既然反复都睡不着, 还不如出来送你。”秦檀道。
“我知道你挂念我。”谢均勾唇笑一下, 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 我会尽快回来。”
秦檀没答话, 瞧着似是很舍不得。谢均忽而道:“其实,我离京一次,除了能见三王之外, 也未尝没有好处。”
“好处?什么好处?”秦檀疑惑问。
“从前檀儿你, 一直很是要强,自己喜欢了什么,绝不肯明着说,非要藏着掖着,叫旁人去猜。”谢均慢慢道,“如今我离开京城,你终于是藏不住了。”
秦檀愣一下,立即意识到谢均在说什么——自己表现的这么不舍,谢均恐怕是心底得意着呢。
这家伙,如今这等时候,竟还想着与自己比个高低。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谢均松开了秦檀的手,反手搭到她脑袋上,胡乱地摸了一下。她梳了发髻,这一模,险些让头发都乱了。
“早些回来。”秦檀用手指捋顺的头发,冲谢均的背影道。
谢均所坐的马车,渐渐在巷子的那端远去了。
秦檀站了好久,直到看不见那马车的影子了,这才打算回谢家去。
日头马上要变晒了,几个家仆拿着木桶,正往门口的台阶和石砖上泼清水。一个不小心,水渍差点儿溅到了秦檀身上。曹嬷嬷立刻发火了,训斥道:“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主子站在这儿呢?”
那犯了错的下仆打了个激灵,立刻道:“嬷嬷,都是我的错,今儿睡少了些,人有些迷糊了,都没见着三小姐站在这。”
“算了,都是小事,嬷嬷不必动怒。”秦檀安抚一下曹嬷嬷,主动推到了一旁,“我瞧着地也滑,等他们做完了再进去也不迟。”说罢,又望向了谢均马车远去的方向。
曹嬷嬷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哪还有不懂的?
等下人做完事情是假,再多看一眼相爷离去的方向才是真。
两人正站着,忽听得身后的小巷道里传来什么响动。秦檀侧身一看,却看到对面宅子的侧门里,走出一双男女来。那女子很是泼辣的样子,正用手提着男子的耳朵,训斥着什么。
“皓泽哥哥,你说,是那个丫头好看还是我好看?!”那女子道。
对面的宅子亦是一所广阔的大宅,门匾上写了“魏王府”三个大字。魏王的名讳,便是李皓泽。这从侧门出来的男子是谁,身份昭然若揭。
堂堂魏王,竟与别的女子在街上打情骂俏,这要传出去了,可绝对是大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