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双交六椀菱花的门扇吱呀推开了。在贾太后期待的眼神里,皇后殷流珠的绣鞋跨了出来:“母后,皇上他身体不适,须得静养。”
这平日温婉可人的女子,此时难得显出强硬一面。她低头,髻里的五凤步摇灿金绚丽。
贾太后的神情骤冷。“怎么是你?”便是从前她对殷流珠颇有怜惜,可武安的事情最为要紧,贾太后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皇帝呢?”
顿了顿,贾太后满是疑心道:“是不是你,为了一点儿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就无凭无据地怀疑是武安害了你,因此魅惑圣上,让皇帝狠心惩罚自己的亲妹妹?!”
见贾太后这样薄情地猜测自己,殷流珠勉强笑了笑,道:“母后说笑了。”说罢,她便神色忧虑地告退了。言谈之间,心思全不在太后身上,不知飞去了何处。
殷流珠走后,贾太后便再没瞧见那宫殿里走出来一个人;当然,也没能见到李源宏的身影。
但是,贾太后势大,竟拦住了宣旨的太监,不让他将此事宣读出去。如此一来,便可勉强保住长公主的封号。但太后这般大张旗鼓的,自然是惊动了阖宫的人。不过两三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皇上意欲废除长公主尊位之事。
但是,也仅仅只是一个“意欲”罢了。谁让贾太后得势,又一直在阻拦呢?
李源宏这一道圣旨下去,朝中议论纷纷,但多的是赞许之声。晋王因武安的一句构陷,便蒙冤近十年,在昆川蹉跎了大好年华;与之相比,武安长公主不过是被削去了尊王,成了庶人,甚至不必忍受流放之苦,这已算是厚待。
只可惜,贾太后并不愿答应此事,一直横加干涉。
消息传到谢府时,夫妻两人正在对弈。
灯花慢跳,投下晕黄光影;裂冰纹的窗棂后,南洋纱纸映出二人亲昵身影。美人汝窑瓶中插一支时令菊花,颜色是绚烂的金黄,灿澄澄的。
秦檀手执棋子,托腮沉思。纤细如笋的指尖夹着一枚棋子,已踌躇了许久。与她的苦思冥想之态相比,谢均便从容许多——他一手搁在棋碗里,另一手则拿着本书,偶尔用拇指翻过一页。
“不下了,横竖都是我输。”秦檀搁下棋子,笑道,“不如早点认输。”
谢均搁下手中书册,道:“你这样没有耐心,想来是赢不了我的。”
“便是再练上三年,我也是赢不了的。”秦檀很坦白地说。
谢均的目光落到棋局上,忽而问道:“檀儿,你说这棋局,像什么?”
秦檀闻言,扫一眼盘上棋子。思忖片刻,她答:“这众叛亲离的模样,倒像极了此刻的武安长公主呢。”说罢,她勾起嘴角,手指卷着冰丝手帕的一角,“相爷,你说,皇上忽然生病罢朝,又在此刻要降武安长公主为庶人。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谢均慢条斯理道:“有或没有,又有什么要紧的?”
秦檀蹙眉,略略品了一下他这句话,忽而笑出了声:“对,有没有关系,并不要紧。只要太后娘娘相信确确实实有这么一回事,长公主被废,与皇上病倒之间有所联系,那不就了结了?”
“你倒是想的快。”谢均说罢,伸手摸了摸她手背,察觉她肌肤冰凉,谢均不由略蹙眉,道,“檀儿,你穿的少了些。赶明儿,再叫曹嬷嬷把裁缝喊来,给你定几身秋装。京城的秋天冷的快,不消一会儿就到冬天,你可别疏忽了。”
秦檀搓了搓手,发觉自己的手确实有些寒冷。“相爷,我倒是有个好法子取暖,保证起效快,立竿见影。”秦檀笑得神神秘秘的,“而且,还能省下一大笔做秋衣的钱。”
“檀儿不妨说说看。”谢均说。
“那就是……”秦檀说着,低笑一声,哧溜下了炕椅,踩着脚踏扑到另一侧的谢均身上去;二话不说,便将冰冰凉的手塞入谢均的衣领里,“那就是,借相爷取个暖了!”
谢均被冷的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动弹,而是咬着牙,温雅笑道:“檀儿……檀儿觉得暖和,就好。”
秦檀痛快地把手捂了一会儿,这才姗姗把手掌抽了出来。她坐回自己的位置,道:“好了,我不闹了。说说正事——择日不如撞日,就挑着今日吧,我要进宫一趟。”
谢均摸索着后领,问:“去见皇后娘娘?”
“非也。有些事儿,实在不适合殷皇后那种性格的人来做。”秦檀挑挑眉,眼底有着狡黠,“我要去见从前伺候过的旧主,丽景宫的恪妃娘娘。”
谢均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
入了夜,秋风一起,令人遍体生寒。
朝露宫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武安长公主靠在床头,勉强饮下一碗苦涩药水。一旁的松雪递上一颗糖,想叫她压压苦意。可长公主却摆摆手,拒绝了。
她拿手帕擦干药渍,淡淡道:“这苦味,又怎比得上我心中千分之一呢?算不得什么。”
松雪叹口气,不知该劝些什么。能劝的都已劝了,如今的长公主,已经是心魔缠身,执念难斩。这具病弱的躯壳里,寄存着的并非是昔日的长公主,而是满满的不甘与怨憎。
“松雪,本公主叫你给魏王送的信,你送到他手上了吗?”武安长公主问。
“送到了的。”松雪回答。一会儿,她不安道,“长公主,这样当真好吗?”
“无计可施之计罢了。”长公主咳了咳,眼底微微泛红,“天下人皆负我…啊。…本公主这前半生,蹉蹉跎跎地过去了,无人为我喊冤。那晋王不过是去了昆川,不必做牛做马、看人眼色,也不必身如奴仆,饱受凌辱,便有这么多受了本公主恩惠之人,为他辛勤叫冤。可见人心,到底如何薄凉。”
松雪闻言,亦是微微啜泣。
长公主半阖眼帘,躺回枕间,喃喃道:“魏王从来卑微,亦无野心,是个易于掌控之人。若扶持他登上皇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再来阻拦我。”
“公主殿下……”松雪的叹息愈响了,“若是踏出这一步,便无后悔余地了。”
武安沉静地躺着,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皮,慢慢地遮上黯淡的眼珠;口中的声音,很是飘忽游离:“皇兄……这都是你逼迫武安的。”
说罢,她眼角旁滚落一滴渺小眼泪。晶莹的泪珠子,像是夜里的露水一般。
朝露宫的秋风又起,满庭萧瑟。无人守着的宫廷,一片凄清,满阶落叶无人扫。
武安长公主与松雪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太后的寝宫里,是另外一片光景。身着华服、耳坠东珠的恪妃,正花枝招展地坐在太后跟前,煞有介事地说着近来的宫中传闻。
贾太后精神不大好,因此只是病歪歪地靠着。一旁的菊姑姑蹙着眉,很不悦地盯着面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女人。
贾太后和菊姑姑都不大喜欢恪妃。
这个女人,不聪明,没头脑,吵吵闹闹,空有美貌,还不懂怎么看场合。与殷流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李源宏就喜欢恪妃这种单纯耿直、毫无心机的性子,在一众妃嫔里最宠爱她。
恪妃的口无遮拦、不分场合,那可是出了名的厉害。正如此时此刻,贾太后正因长公主的事情头疼欲裂,这恪妃偏要做出大惊小怪模样,讲武安长公主的逸闻。
“太后娘娘,您知道吗?皇上他病重呀,那都是因为——因为长公主她,为了逞一时之快,在给皇上做的糕点里下了毒呢!那毒是慢毒,米粒那样的大小,就能叫人慢慢地吐血而亡。听说皇上吐血的时候呀,口吐白沫、两眼翻起、浑身抽搐,一边倒着走路,一边拔自己的头发,都要把自己拔秃了!”
恪妃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把没见过的东西,描述的有板有眼,神神道道,一切细节都讲的一清二楚。
“皇上留着情面,不肯明说,可到底还是生气了,这才要废了长公主的尊位,太后娘娘您竟然不知道!若不是证据确凿,抓个现行,皇上哪会这样大发雷霆呀?听说皇上现在的头发都没了,都是毒发的时候,自个儿抓的!长公主真是好狠的心呐……”
恪妃自顾自地叭叭叭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那病榻上的贾太后,面色越来越可怕——
这位尚在病中的太后,面如蜡色。
贾太后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与菊姑姑讲过的一句话。
——如果,她非要在儿子与女儿之间,做一个选择……
第79章 意外之喜
这一天的夜里, 宫里忽下了一道急召, 要谢均与秦檀入宫。本已是上了灯的时候, 宫中本该落锁了, 可李源宏却这样着急, 想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夫妻二人本在倒腾瓶中伺养的几株菊花, 见了宫里来传令的太监, 不得不急匆匆更换了衣裳,一同上了去宫中的马车。
车轮吱呀,秦檀倚着车厢壁, 皱眉问:“这么晚了,皇上还让我们去宫里,是为什么呢?如果只叫你也就罢了, 可连我都喊上……”
谢均撩起车窗处的白纱帘, 向外头望去。街道被笼在夜色之中,一片迷蒙。他张望几眼, 慢慢道:“兴许, 是和武安长公主的事情有关吧。”
秦檀若有所思。
她摩挲着袖口, 若有所思地问道:“相爷, 你说, 魏王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谢均轻挑眉头, 问:“怎么突然提起魏王?”不过,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个贪玩之人, 于政事权势上并无心思, 是个只想过好眼前日子的人。从前我与他谈过两回天,他言辞之间,只提‘花开堪折直须折’,不提其他。”
秦檀手指翘起,卷了一下发尾,喃喃道:“我在想,若是皇上的身体趋弱,当真与长公主有关。那长公主她,是否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譬如,想要改朝换代?”
谢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她一介女子,外无权势,只是依仗兄母罢了。她要想改朝换代,着实是难了些。”顿了顿,谢均道,“不过,她若当真这么做,也并非是不可能。毕竟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她从无多少清明高慧,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若无太后与皇上庇护,她不会安然活到今日。”
秦檀点点头,说:“也对,是我异想天开了。她便是再蠢、再怨恨,只要理智还在,就不会向自己的靠山出手。”
两人说话间,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下了马车,便瞧见屋檐上的夜霜微凝,一片闪闪白色。裹上了夹衣的太监在秋风中打着抖儿,上来给他二人请安。
“宰辅大人,皇上等您二位好久叻,娘娘与二殿下也在。”小太监牙齿打着战,显然是冷坏了。
“公公请吧。”谢均望一眼秦檀,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些许深意。
寒风习习,白露满庭,天上的月轮半缺。也许是秋日万物萧条衰败之故,白日红碧璀璨、奢侈威严的景泰宫,亦显出几分萧索清寂来。重门半掩,惨红淡绿的。
“皇上,宰辅大人和夫人来了。”小太监在殿门前通报。
“让他们进来吧。”里头传来李源宏的声音,比秦檀猜测的还要虚弱些。
待二人步入殿中,却见李源宏面色苍白地坐在床间,面庞瘦削,只眼珠里的锐气未减半分,依旧让人冷的心底发寒。殷皇后坐在床边,怀中搂着二皇子,眼角挂着两颗泪珠。
先前李源宏说是身子不适,短暂地罢了早朝。群臣只道他秋来染了病,可今日一瞧,境况似乎更坏上许多。
“均哥来了?不必多礼,坐吧。”李源宏紧了下披着的外衫,指着跟前一个点着炭火的小铜盆道,“太医说朕不可受寒,虽才是秋天,便就点了这玩意儿,顺道去去邪祟之气,真是可笑。”
见他眼底有讽意,谢均说:“太医也是为了皇上龙体安康。”
李源宏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探出小半个身子,盯着殷流珠身旁的二皇子瞧。好半晌,他唤了二皇子的名字:“真儿,你喜不喜欢你母后?”
二皇子年纪虽小,但在君王面前却是不卑不亢的。只见他板着白白嫩嫩的小脸蛋,道:“宰辅大人说过,皇后乃国母,亦是儿臣的嫡母。侍奉、孝顺母后,是天经地义,儿臣自然也是喜欢母后的。”
殷流珠露出一道苦笑,说:“真儿有心了。”
李源宏紧紧地盯着二皇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旋,道:“是宰辅大人教的好。日后,你更要好好孝顺你母后,不得违逆。你母后生性柔淑善良,还需要你来护着。”
听李源宏这话说的,好似交代后事一般,秦檀心底隐隐有了奇怪的猜测。
待李源宏说罢了,便令殷流珠带着二皇子去耳殿休息。待妻儿走后,他半靠着软垫,淡淡对二人道:“武安对朕心存怨气,因此于饭食中下了毒。依照太医所说,那毒乃是草原上的方子,大楚难寻解药,且剂量又猛,朕……多则能活个三四年,少则数月。”
这轻飘飘的话落下来,秦檀与谢均皆是震愕。
“这……”
“长公主她……她竟然!”谢均倏然站了起来,蹙眉道:“世间岂有这样难解的毒?皇上若不然,还是命太医再仔细诊上一诊?”
李源宏却摇头,慢慢道:“何必呢?是朕对不起武安,她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
秦檀闻言,心底也对李源宏这个人倍感不解。他明明已亲自下令惩处长公主,却依旧心存怜悯。又是怜悯,又是憎恶,也不知李源宏的心,到底是由什么做的。
她早先就猜测,是武安长公主对李源宏做了什么。如今一瞧,果真如此,不由在心底自嘲——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料事如神”了。
谢均慢慢地坐下,许久后,叹了一声,道:“皇上仁厚,时至今日,依旧对长公主多有体恤。”
“如何不体恤呢?”李源宏声音慢慢,“均哥,你有檀儿,有姐姐,有宗族;可朕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母后与妹妹一直陪伴。但是,也只是体恤罢了。她做了如数多的错事,朕还怀着一分愧疚,便是最大的体恤了。旁的东西,朕再也给不了。”
堂堂天子,坐拥天下,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真是好不怪哉。
顿了顿,李源宏道:“既朕活不长了,朕便想着将身后事早日安排了。皇后无亲生嫡子,一众皇子里,独独二皇子才学出众,又受过均哥教导。因此,朕想立二皇子为太子;待朕过身后,由二皇子继承皇位,尊流珠为太后,母后为太皇太后。”
谢均有些不忍,低声道:“皇上何必将话说的这么满?兴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李源宏轻慢地笑了起来,神色一如往日傲慢自负:“朕说的事儿,便一定是真的,均哥莫非有所疑议不成?”这位从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帝王,在谈及死时,竟超乎意料地平淡自如了,“这是业障,是一报还一报。”
秦檀微微一怔。
陡然间,她想起李源宏是如何登上皇位的了——杀死了亲生父亲,夺走了帝位。
这果真是业障,是一报还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