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冯易

　　姜丽云记得，上辈子分开几年后再见面，冯易已经长得非常健壮，身上全是肌肉，胳膊硬邦邦的。

　　她瘫痪那会儿足有一百四十斤，冯易都能轻松地把她抱起来。

　　但现在的冯易，真的太瘦了。

　　不过仔细想想，冯易从小就瘦瘦小小的。

　　他父亲成分不好，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母亲又不喜欢他……他刚到冯家的时候四岁，但瞧着只有两三岁。

　　冯老头不缺儿子，自然不可能对这个拖油瓶儿子好，冯易在冯家多吃一口饭都要被骂，发育一直很慢。

　　冯易只比她小一岁，但在她整个童年，冯易都比她矮一个头。

　　一直到冯易十六岁进了砖瓦厂，才开始飞快地长个子，长到现在，冯易已经是村里个子最高的人之一了。

　　但他的营养明显没跟上，那胳膊特别细，肘关节和膝关节凸显出来，像是细竹竿上股了个包。

　　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肉，一双眼睛倒是挺大，总之，他看起来就是个青少年。

　　“你过来一下。”姜丽云招呼冯易。

　　冯易立刻跑到姜丽云身边，跟着姜丽云来到附近空旷处。

　　姜丽云跟冯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冯易到冯家的时候才四岁，又呆又小，一双腿跟筷子似的。

　　当时冯老大十岁，冯老二七岁，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就总是欺负冯易。

　　她呢？她当时五岁，那会儿姜利海整天在外面疯跑不愿意管她，姜丽萍见哥哥不管，也就不肯带着她玩，她只能一个人在家。

　　年幼的她特别想要一个可以陪她玩的弟弟妹妹

　　，见到冯易被欺负，也就冲上去出头了，不许冯老大冯老二打冯易。

　　冯老大冯老二不是好孩子，但也不是那种要弄死幼小孩子的反社会人格，对她这个邻居妹妹也不错，见她拦着，也就不欺负冯易，自己跑出去玩了。

　　然后，冯易就成了她的玩伴。

　　她这人喜欢拿主意，而冯易什么都听她的，他们相处得也就特别和谐。

　　那时候她家穷，她总是吃不饱，冯易就更不用说了，能吃口剩饭都算好的。

　　两人肚子饿，就到处找吃食吃。

　　春天，他们会去挖野菜，夏天，他们会去沟渠里抓鱼，秋天，他们会去地里捡稻穗捡黄豆，冬天，他们会去田里挖泥鳅……

　　稻穗他们会扔火里让它爆出米花，黄豆直接放铁锅炒熟就能吃，鱼虾泥鳅这些她会将之杀了，自家做饭的时候蒸熟，跟冯易分享。

　　姜瘸子吴小春虽然没钱，但很惯着孩子，不会来抢她的吃食，姜利海不好意思要妹妹的吃食，至于姜丽萍……姜丽萍倒是抢过她的吃食，然后她见个人就说姜丽萍抢她吃的，到处告状，姜丽萍也就不敢抢了。

　　偶尔，姜丽萍也会去抓点鱼虾，跟她一起蒸熟了吃。

　　姜丽云回忆童年，发现能想起来的，全是她跟冯易一起弄吃食的事情。

　　他们去割草的时候饿狠了，还会偷偷挖生产队的番薯莴笋生啃……

　　最开心的一次，是他们一起在河边捡到了四个鸭蛋，她拿回家蒸熟之后，两人窝在稻草堆里分着吃掉了。

　　不过后来姜丽雨出生，她要忙家里的事情，就不跟冯易一起出去玩了。

　　再后来她进了沙发厂，冯易进了砖瓦厂，他们更是几个月不见一次，见了也就打个招呼。

　　“丽云姐……”冯易又叫了一声。

　　姜丽云问他：“你在砖瓦厂，平常都吃什么？能吃饱吗？”

　　冯易道：“粮食是家里背的，够吃，菜的话，一般就吃豆腐汤或者猪血汤。”

　　这年头大家都没什么钱，厂里工人又都是农民不爱吃蔬菜，所以砖瓦厂食堂提供的菜，主要是豆腐汤和猪血汤，两毛钱一碗。

　　至于米饭，砖瓦厂的工人都是从家里带米到厂里换饭票，再用饭票去食堂打饭的。

　　姜利海每次回家，都是为了背米去厂里。

　　冯易每个月上交工资，冯老头虽然只许他留下十块钱，但粮食还是给够的。

　　等等，买菜吃一顿要两毛的话，一天就要六毛钱，一个月下来要十八块……姜利海给自己留下了四五十块，可以生活得很宽裕，冯易每个月却只能留下十块钱……他是不是不能顿顿吃菜？

　　一般在砖瓦厂工作，不回家吃饭的那些人手上至少能留下二十元，很多人还像姜利海一样，只上交一半工资，冯家着实有点过分。

　　但冯家一直是这样的，姜丽云暗暗叹气，把手上的搪瓷杯塞到冯易手里：“给你带的，你吃了吧。”

　　冯易愣住，端着搪瓷杯不知所措地看向姜丽云。

　　姜丽云已经很多年没找他了，今天姜丽云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就已经让他非常高兴，现在姜丽云还给他送吃的？

　　打开搪瓷杯，看到里面是一片炒鸡蛋，冯易问姜丽云：“丽云姐，你……你为什么给我送吃的？”

　　姜丽云一时沉默。

　　她上辈子跟自己那个白眼狼儿子断绝了关系，跟自己的哥哥姐姐又不亲近，因而冯易死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那些年，她总是想起冯易，也很想念冯易。

　　她对冯易，还很愧疚。

　　上辈子，她是因为被谢祖根骚扰，才会跟冯易在一起，在当时，她对冯易没什么感情，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

　　等后来瘫痪，她知道自己想活下去，想把儿子养大要靠冯易，更是想办法笼络冯易，让冯易不要离开。

　　冯易没有走，不离不弃地照顾她，但她依然防着冯易。

　　她因为瘫痪，压根不能跟冯易过正常夫妻生活，更不要说生孩子了，他们的婚姻并不稳定。

　　在八十年代，如果冯家不为冯易操办婚事，没有房子出不起彩礼办不起酒席的冯易，是娶不到媳妇的。

　　但后来，时代变了！

　　冯易长得挺帅的，脑子还聪明，学什么都快，干活更是麻利，他有很多方法可以赚到钱，赚到钱之后，就算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不愿意嫁给他，总也有离婚的女人愿意跟他一起过日子。

　　据她所知，在她跟冯易结婚后，有好几个女人向冯易表达好感。

　　这样能干活还对一个瘫痪的女人不离不弃的男人，总是让人心动的。

　　她当时觉得冯易迟早会受不了离开，自然不会跟冯易交心。

　　哪怕冯易把钱给她管着，她依然会偷偷攒私房钱。

　　但冯易一直没走。

　　两人在一起十多年后，她才意识到冯易是她遇到的人里，对她最好的一个。

　　然而没多久，冯易就病了。

　　她那时候就后悔，后悔以前没有对冯易好一些。

　　冯易陪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等她有了钱，也舍得花钱了，冯易却去了。

　　姜丽云上辈子曾跟冯易聊起从前，得知冯易很早就喜欢她了。

　　所以重生而来，她想早点和冯易在一起。

　　她这人做事一向果断，所以刚重生，就专程来找冯易。

　　姜丽云原本是打算直接问冯易要不要跟自己处对象的，但等她看到冯易，这话却说不出来了。

　　冯易瞧着比她上辈子的儿子还小很多，非常稚嫩。

　　心里那仿如烧开的水一般正在翻滚的滚烫的情绪，像是被人加进去很多冰块，平静下来。

　　冯易上辈子，对她是真的好，哪怕是这辈子……

　　她的亲哥亲姐都任由她在地里操劳，冯易却会偷偷帮她割稻插秧。

　　对她来说，冯易比她亲弟弟还亲。

　　算了，先当弟弟养着吧。

　　姜丽云给自己来送鸡蛋这件事找了个理由：“之前我家的稻子，是不是你帮我割的？这鸡蛋就当感谢。”

　　“丽云姐……”冯易看着姜丽云，脸上带着一丝慌乱：“谁……谁告诉你的？”

　　姜丽云道：“我猜的，除了你还有谁会帮我？”她上辈子没猜出来，是因为这几年她跟冯易没怎么接触，冯易还特别瘦，不像是能干这么多活的。

　　那时候的她，对冯易是真的不怎么关注。

　　冯易低下头：“我……我……”

　　“冯易！干活了！”远处有人喊。

　　砖瓦厂的工人吃完饭能休息一段时间，但给他们的休息时间并不长。

　　冯易看了那人一眼，又回头看姜丽萍，一副不想动的样子。

　　姜丽萍见一个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人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的，忍不住笑起来：“你快把鸡蛋吃了去干活吧，我也要回去了。”

　　“嗯。”冯易应了一声，用手拿了炒鸡蛋塞嘴里，这才把搪瓷杯还给姜丽云，但依然站着不动。

　　姜丽云见别人都去干活了，怕冯易因为去迟了被怪罪：“那我就回去了，晚上再来找你。”

　　她打算花自己的私房钱去买只鸡吃，到时候肯定要给冯易送一点。

　　“你晚上还来？”冯易非常惊喜，但因为嘴里还有鸡蛋，声音有些含糊。

　　姜丽云道：“对，你等着我。”

　　姜丽云说完，快步离开砖瓦厂。

　　她下午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冯易站在原地目送姜丽云离开，这才往工作的地方跑去。

　　炒鸡蛋已经冷了，但还是非常香，更不要说里面还有肉沫和油渣……

　　冯易舍不得嚼，慢慢吸吮里面的滋味。

　　他还以为姜丽云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今天，姜丽云不仅来找他了，还给他送了吃的。

　　姜丽云晚上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