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说:“我刚才听你们说,大部分效益不好的原因,就是生产的产品已然根本上需求,被淘汰了,咱们专利中心,这两天有不少不错的专利,对方也有售出的想法,所以我想让你们去看看,说不定有合适的呢?就算没有,你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常来看看,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这一说,大家的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们来不就是找出路吗?这也是好出路啊。
立刻,童帼他们就说:“我们愿意去看看,车票的事儿我们可以改签。”
许如意这才站起来:“那好,咱们就约好,明天早上九点,我让人带着你们去专利中心转转看看。”
如果说刚刚结束的话,大家肯定心里都有点空落落的,虽然不知道晴海农机厂的钳工师傅为什么没再工作,可肉眼都能看出来,许如意是很感兴趣的,他们希望不大。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又有了希望,所以回去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的。
一个个走路的时候,都在兴奋地讨论:“500多项,不知道都是什么方面的。”
“肯定不全是机床,这是面向所有工厂的。”
“如果有合适的,你们愿意转产吗?”
“你这话说的,为了能活好,我们都愿意合并,转产算什么?”
唯有罗勇,是被许如意主动留下的,“罗厂长,您方便吗?咱们去我办公室聊聊。”
罗勇一听就知道这是想问全师傅的消息,他点点头,本来还想拉上谢璋呢,谁料谢璋根本没留,而是直接离开了,只能作罢。
到了办公室,许如意给他泡了杯热茶这才问:“这位全师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做了这一台车床后,再也没有作品?”
“哎!”罗勇直接叹了口气,“他对象突然出事了。”
“他和对象都是可怜人,他是没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被烧过,脸上留了疤,本来是没人嫁给他的,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农村姑娘,叫小霞。小霞姑娘也挺可怜,跟着后妈没吃没喝的,见了他以后,总算有个家,这俩人就把日子过起来了。哎呀,那感情可是太好了。”
“小霞是农村户口没工作,不过他手艺好,挣得多,又疼媳妇,都不舍得让她出去干活。后来又生了个闺女,日子过得特别红火。1973年底吧,我记得挺清楚,我们那台机床刚刚造好,本身别人都不看好我们,结果呢,我们生产出的涡轮,比原版机床生产出的精度还高,大家那个惊讶啊,我们厂都成了典型了,全师傅也被评了全县的劳动模范,他就去领奖了。”
“得了奖,小霞和闺女都高兴,就说,我们去公园等着你,到时候你领了奖,一家人照个相,他闺女也就七八岁大,公园的湖里冬天可以滑冰,她瞧着好,就跟着玩,哪里想到,玩高兴了,跑远了,有个地方冰面薄,直接破了,她就掉进去了。”
许如意本来拿着茶杯喝水,手差点松了,罗勇的口气非常平淡,可是许如意却能听出其中的惨痛。
肯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再也不干活。
果不其然,罗勇狠狠地叹了口气:“大冬天,穿着棉袄,最是吸水了。湖水不是太深,小姑娘在里面沉浮,一个劲儿的喊,妈妈救我,爸爸救我!那会就小霞陪着姑娘,一瞧就急了,够又够不着,就算够着了,她也拽不上来,她就直接跳进去了,把孩子顶在了肩膀上,自己沉了底儿。”
“这么大声响,旁边的人也听见了,赶过来把人弄上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好,小霞就不行了,她昏迷了挺久,抢救过来后,眼睛看不见了,说是窒息的后遗症。”
“全师傅就觉得,这事儿怪他,要是他守着娘俩,就不能有这事儿。他心里过不去。再说了,小霞眼睛看不见需要照顾,闺女也需要照顾,他渐渐地就只干这一亩三分地的活,他那么大的名声,多少人请他,他都不去。”
这事儿可真是很唏嘘,但许如意也能理解全师傅的想法。
最光荣的时候,最爱的人却出了事,他宁愿不要这个光荣。至于请他去干活,肯定是给钱的,但那个年代,给钱也有限,都得按着规矩来,多的那点钱并不能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他却不能陪在身边,那干嘛要去呢。
许如意叹口气:“那你这次来,跟全师傅说过吗?”
“我说过。我说厂里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燎原厂条件好,万一我们能合并进去,不但一厂子的人都有了奔头,他的工资待遇也会涨,到时候,说不定能带小霞去看看病,闺女上学更宽松。全师傅是个好人,虽然心里不太愿意,可还是点了头,说是能用上他的地方,他都会好好干。”
许如意抓着一点:“小霞的眼睛能治疗吗?”
“不好说。这么多年了,好像是去了省城两趟,但医生都说没啥希望。可是全师傅过不去,他挺想带着小霞去京市看看。”
许如意心里就有了数:“这样,罗厂长,我跟您去一趟农机厂,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他立刻点头:“好好,欢迎欢迎。”
这事儿就算聊完了,不过许如意瞧着罗勇还是欲言又止,她直接问:“您还有什么事,不用客气?”
罗勇却是说:“我也不知道该不爱该说。”
他这么一提,许如意就知道了,“是谢璋的事儿吧。”
罗勇也不知道许如意怎么猜到的,但是他挺惊喜的,连连点头:“是。”
许如意对谢璋也挺感兴趣,就说:“那您说说吧,能办我就办,不能办我也直说。”
这样好,罗勇连忙说:“不瞒您说,我这人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都是谢璋帮我一点点捋顺了,交给我怎么讲。我挺感谢的,就问他为啥这么帮我,他说一是我们厂需要燎原厂,您也需要我们。”
这话一出,许如意暗暗吃惊,谢璋竟然猜到了她想要做机床?这人什么来头啊。
罗勇接着说:“他说他们厂水平一般,就是来试试的,其实最想的,是想和你对话,希望能得到你的指导。”
许如意更怀疑了,这怎么听都像是她那个年代的“和世界首富共进晚餐”,不过她还没这么厉害,但是谢璋这也太前卫了吧。
罗勇说完,就等着许如意的回复,许如意笑着说:“我知道了。”
罗勇出门还没明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等着他一回住宿的房间,就把这事儿跟谢璋说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没给帮倒忙吧。”
谢璋一听就笑了:“她是让我自己去提要求。这是对我的考验,放心吧,好着呢。”
倒是罗勇走了以后,张转男进来收拾东西,忍不住问许如意:“如果那位全师傅可以的话,就定了农机厂吗?”
“还得看看他们厂里其他工人的水平如何,这几家厂子都要考察。”
张转男有点疑问:“谢璋和夹具厂呢。”
她最近对工作很有想法,愿意问许如意就愿意教:“谢璋很灵活,但人不错,你看他给罗勇出主意,可到了自己,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们厂子肯定是不行,不过可以看看有其他的合作。至于夹具厂,葛旗亮也不错,他们当时为了争取这个机会,全厂找凶手,肯定有所许诺的,但半句也没有提。”
许如意倒不是认为不提就是好,但是她觉得,我让你来就是给你公平竞争的机会,你来了拿出实力来就对了,要是打什么感情牌,那才是脑子不清楚。
但许如意又不是冷血的人,她肯定会回馈葛旗亮他们的帮助的,“那个张老三怎么说?”
一提这个,张转男显然打听过了:“挺复杂的一个人,平日里骂骂咧咧干活有点油滑,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打架,是个刺头。不过没惹过大事儿,大家对他评价都是很仗义,对父母孝顺,对老婆孩子尽心。他打人是因为亲妈有慢性病,他家里,他自己挣钱,老婆打零工,没钱治疗,再拖下去人就不行了,着急了想威胁刘福生,让他应了。”
“当时一说这事儿,他就承认了,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去自首。葛旗亮答应他,就算再难,也给他家把医药费报了,他就放心了。这种故意伤害,可能要判几年的。”
张转男觉得有点难以界定这个人,想了想坦诚道:“我觉得他间接帮了咱,应该谢谢他,可他又打了人,犯了法。”
许如意觉得他是条汉子:“你要看他为什么打人,动手的不一定是坏蛋。你不用管了,我处理这事儿。”
她是燎原厂的厂长,自然不适合主动给钱,无论心里怎么想,也不能让人抓把柄,毕竟本身就说她□□了。许如意是跟许吉祥说了一声,让苏景然帮了个忙——从粤东批发回去的货物,卖的特别好。
苏景然一个人完全顾不上,专门雇佣了几个大学生帮忙四处摆摊卖东西,许如意让他看看张老三媳妇人品怎么样,一般的话,就想办法给她二百块钱解难,如果人品不错的话,让她帮忙卖卖东西,靠劳动赚钱。
第二天,张转男就带着几位厂长去了专利运营中心,薛新成那边许如意已经打了招呼,就将比较适合马上落地生产的专利给他们做了介绍,还问了问他们自身的要求。
反正等着回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说定,但是各位厂长已经满脸欢喜,显然是找到了合适的目标。
许如意肯定要去所有厂子转一圈,只是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走,她第一个要去的是晴海农机厂,所以下午,不少厂长就匆匆告辞了,准备拿着感兴趣的专利,回厂好好商量商量。当然,即便不合适他们也不着急,因为薛新成跟他们说了,以后这种交易将会是常态,也就是说,他们总有机会找到合适的项目。
唯有谢璋终于来找她了,他敲了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许厂长,我有些在管理经营上的疑惑,想请教您,不知道您方便给我指导吗?”
许如意没有拿乔的习惯,直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那就聊聊。”
谢璋显然没想到,许如意这么好说话,一下子笑了,许如意这才发现,挺高大的男孩子,居然长了一双小虎牙,笑起来显得跟个小孩似的,怪不得他不笑,实在是没威严。
不过谢璋显然是知道,怎么拜师的,进来先冲着她鞠了一躬,这才坐下。
许如意:……
不过坐下后,谢璋可是不客气,立刻滔滔不绝:“我想问你的是,怎么看待好高骛远和目光长远?”
许如意一听知道,谢璋志向不小:“今天薛主任给你介绍的专利是什么?”昨天他们各厂的情况许如意已经给薛新成说过了,否则这么多专利,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挑出来合适的,是薛新成晚上加的班。
“薛主任我介绍了切面机,是让我们转型做炊事机械整机。这个我知道,目前开店的人越来越多,市场需求大,而且技术简单,很适合我们发展。”
“其实在之前,也有人建议我们生产独轮车之类的。”
“这些活我们厂是干,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前途。他们都说我想的太远,我们这样的厂子,能干什么呢?可是我想,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想要跟上,就绝不能看眼前的一点利益,一定要找到最合适也最有前途的行业,才能事半功倍。”
许如意不得不说,谢璋是个天生的生意人,这不就是他们常说的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吗?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很多事物会扩张性的发展,而很多现在看起来很光鲜的事物,也会消失。
谢璋的想法是对的,而且她想他一定是有了主意了,但是,他的经历和阅历让他无法去下这个决心,许如意问:“你想做什么?”
谢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猜到了,我想做电视机,购买电视机生产线。但是很多人都反对,认为夏国人根本就没有这个消费能力。”
许如意不得不说,谢璋很灵敏,这会儿才1981年春天,大家的收入还没有快速的增长,对电视机虽然渴望,但很多家庭还是无力购买的。但是,再过两年,这种情况就会有所变化,结婚买电视,几乎成了双职工的标配。而到了1985年,因为看到了这股热潮,不少企业开始引进电视机生产线,不过已经晚了,国家很快就发现引进的生产线产量早就超过了夏国职工的购买力,立刻出台了文件进行了严格管理。
所以,这个时间引进的话,恰好一片蓝海。
“我们这样的厂子会越来越多,消费能力你不需要担心,”她唯一的疑问是:“你们有这么多钱吗?”一条电视机生产线可不便宜。
在他心里,许如意是第一等有远见的人,虽然他和许如意并没有见过面,只是数次在饭桌上缠着人听许如意的故事,可他就是相信。
如今,这话不就代表着许如意也认同,谢璋立刻松了口气,笑着说:“我有办法。您有什么建议吗?”
这就出乎许如意的意料了,不过她也不需要问怎么来的,点点头:“我就一个建议,快。尽快占领市场,不要等别人反应过来。”
第二天,许如意直接让王石头开车,送了她、张转男和罗勇去了晴海农机厂。
晴海农机厂位于东阳市下属晴海县,离着并不是太远,中午就到了。
虽然效益不好,可是农机厂并没有破败的感觉,更像是她第一次去红星厂所见所闻,即便已经停产了,大门、道路、设施都被职工维护的妥妥当当,一看大家都很爱这个厂子。
罗勇说:“咱们就直接去车间吧,今天是全师傅值班,他也在那里。”
许如意点点头,罗勇在前,就带着她们去了车间,这车间显然使用了很久,虽然设备都没开,东西也摆放的整齐,但还是黑乎乎的,到处都是机油,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老远,许如意就瞧见了那台仿制的OF-16滚齿机,实在是和原版太像了,就连军绿色的颜色配置,都是一模一样的,不同的是,许如意见到过的是一台已经被收购放在二手市场售卖的设备,因为保养不当锈迹斑斑,售价仅为30万元。
而现在这台机器,面漆完整光洁,各个部件保养得当,还泛着金属的光芒,一看就是被精心对待的。
车间里不生产,并没有几个人,他们走动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值班的人,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谁?”
罗勇立刻回应:“老全,是我,燎原总厂的许厂长来了,正看咱们设备呢?”
一听这个,对方没有回应,但是很快就听见了匆匆的走路声,不多时,一个人从侧边闪了出来,走近了许如意的视线。
许如意曾经想过,这位厉害的全师傅是什么样的人,锅炉厂里最厉害的钳工是项南开,国字脸,身形高大,话不多,一看就给人很沉稳的感觉,许如意后来见过几个厂的最好的钳工,一般都是这个形象——他们有种气质,让人感到安心放心。
她想全师傅应该也是这样。
却没想到,完全错了。
他是个小老头——瘦小干巴,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可脸上的皱纹已经成了沟壑了,仿佛是干燥了很久的苹果,完全失去了水分。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发黄,没有任何神采。
他到了跟前,冲着他们点点头,并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
罗勇连忙说:“全师傅就这样,不爱说话。老全,许厂长听说咱们自己做过一台机床,所以想看看,你要不开开,让许厂长看看怎么样?”
全师傅也没吭声,扭头就去开机床去了。
好的钳工是万能的,尤其是这台滚齿机还是他自己亲手制造的,对全师傅来说,肯定不是问题,没多久,就听见了加工蜗轮的声音,时间并不短,不过许如意根本不着急,反而在旁边仔细观察这台机床。
一边看,她一边心惊,的确是落后的型号,而且还是手搓的,可是整台机床运行平稳丝滑,除了机床本身的运转声,刀具切割的碰撞声,冷却液的喷淋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
这一看就知道,整台机床的状态非常好,即便没有看到加工好的工件,许如意也知道错不了。
不过,当工件放在她面前,罗勇骄傲的说:“我们的精度等级可以达到1级。”
许如意还是吃惊了。精度分为六级,1级相当于第三,别说是对于这样一台手搓机床,就是真的进口设备,也是是非常优秀了。
这……比她想的还好!
可问题是,做完了这一切,明明应该最自豪的人,那个生产了这个车床的人,就站在他们旁边,明明离得很近,他的眼睛却是看向了远方,仿佛跟他们不隔离开来,他们的声音那么大,他没有半点自豪,甚至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