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瑜连忙让人帮忙讨几杯水过来给他们,待他们缓了几口气后,安抚道:“对,我们孙祭酒说了,不论是谁、不论何种身份,甚至不论识字与否都可以入馆参观。国子监藏书众多,各朝各代的珍本比比皆是,虽不可以外带,但馆内亦有笔墨售卖,诸位可以买些自行抄写带回去。若想自带笔墨的话,也是可以的。”
那几个读书人闻言更加激动。不仅能看,还能抄?
“可是……”有人支支吾吾,还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珍本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傅朝瑜道:“藏着不用,即便是宝贝又有何益处?若能流传到民间、造福于学子,才不枉费圣人先贤一番心血。”
几个学子对视一眼,难掩激动。
所以日后他们不仅能看书,还能抄书,不管是什么样的珍本,都能抄一份带回来?!
得到保证之后,他们欢喜地都快要疯了,对国子监这般义举也越发感恩戴德。天知道出身贫寒的学子为了借一本书要耗费多大的力气。若是能借到,哪怕丢些面子、损一些尊严也是值得的。可像这些孤本珍本,他们便是尊严扫地也无机会一观。能藏得起这些书的无一不是世家大族,世家亦有子弟,他们不会大方到将家中珍本交给一个无关紧要陌生人。
不过好在,往后他们便不必有这样的烦恼了。
傅朝瑜见他们神色期盼地看着门窗紧闭的图书馆方向,眼中迸发的期许几乎让人承受不住。他犹豫一番,本想让他们当日过来捧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只说:“倘若诸位想要抄书,切莫赶在开馆那一日,那日人多,大抵要分批入馆,每个人在馆内停留的时间有限。不若等上三五天再来,届时人少了,诸位便是在馆中抄一整日的书也无妨。”
为首的年轻学子真切地谢过傅朝瑜,他知道傅朝瑜是为他们着想,只是:“国子监图书馆开业的盛况,我等也想亲眼目睹。”
这兴许,会是所有学子命运的转折点。
那人说完,朝着傅朝瑜再次拱了拱手:“方才匆忙竟忘了要事,在下扶风郡吴之焕,不知公子贵姓?”
“扬州城,傅怀瑾。”
吴之焕尚不知这位便是文刊中的傅朝瑜,只觉得对方气质出众,若是春闱能考中,想必还有机会交个朋友。他一一介绍了自己同窗,后又与傅朝瑜约定开馆之日再见,便先一步回去了。
临走时几个人还在小声讨论图书馆的事,计划着以后要抄什么书,很是欢欣雀跃。
傅朝瑜亲自送走他们,回头时偶遇孙明达。
孙明达也不知在此地看了多久,瞧着几个书生离开的身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发现傅朝瑜看过来后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他颔首示意。
傅朝瑜满脸惊悚,回去就跟陈淮书讨论孙大人是不是中邪了。
陈淮书欲言又止:“就不能是孙大人看重你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不接受。
陈淮书忽然觉得孙大人有些可怜ʟᴇxɪ了,这得表现的多明显才能让怀瑾察觉到自己真的被关注?
如那几个学子一般前来国子监询问真假的还有许多。自那日起,孙明达便告戒国子监所有监生,凡是遇到有人来问图书馆一事,都要礼貌待之,不可言语粗鲁。他还让助教在国子监门口设了一个茶水亭,用以招待奔波而来的诸学子们。
有些学子甚至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带着去看了图书馆的选址。
这三间铺面本就修缮好了,如今也不过是将其打通,里头已整理妥当,连书架都已布置好,如今就差将书摆上架子里。
监生们告诉他们,国子监已经在加紧安排,让他们勿急,静静等候即可。
态度之亲切,叫来访者受宠若惊。
傅朝瑜见状对孙明达的排斥也少了许多。先不论孙大人瞧不瞧得上他的,总归没有再瞧不上那些看不起书的学子们了。
经过广大学子的口口相传,近来国子监的名声竟出奇的好。
但外头也不都是支持的,舆论毁誉参半,譬如不少官员便揪着“开放馆藏会毁坏图书”一事对此指指点点。更有人质疑国子监故意借此大出风头,此事也属实,这段时间国子监风头太盛了,如今坊间议论的事无不跟国子监有关。上回辩论的风波还未消散,这回又来了一个所谓的图书馆,这是要做甚?
一个教书育人的国子监,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吗?将书教好不就得了,这么多官宦子弟功课提不上来,整日捉摸这些虚名,一味舍本逐末,轻重倒置,简直荒谬至极。
不过他们也只能在背地里议论,并不敢在人前指点江山。这回国子监新建图书馆,不论其背后目的究竟何在,可广大读书的学子是一致称赞的。他们若是公然反对,便是跟天底下的读书人作对了。
文人的笔犹如杀人的刀,没多少人真敢出言反对。
博物馆内里打扫干净后,孙明达将制定图书馆规章制度一事交给了绳愆厅的张大人。张大人掌颁定学习规制,稽察勤惰这么多年,制定区区图书馆规章还不手到擒来?
另从博士厅那边抽调了四名助教负责日常巡查,图书馆开业当日志愿者由监生去陈淮书、周文津处自愿报名,至于书籍分类,则由傅朝瑜领着杨毅恬负责。
傅朝瑜见识过后世的图书分类,可他们国子监的藏书远没有后世书籍全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以经、史、子、集四部进行分类,各个分支下仿照《四库全书》目录,譬如经这一类,可以细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
得益于孙明达给他放权,傅朝瑜在图书馆陈列一事上权力不小,他发动国子监大半监生,一群人不分昼夜地一通整理,终于重新拟好了目录,送给孙明达及他先生看过之后便定下来了。
傅朝瑜又跟杨毅恬一块儿做了许多纸牌,用细毛笔写了每本书的书,经史子集的大类别以及各种小类别,再细标序号,清清朗朗一目了然,只除了工程量比较大。
此事更是繁琐,国子监赶工好几日才终于将这些标签贴到每本书的书籍处。如此又耽误了十日,所有藏书才终于上架。
孙明达与王纪美听到动静,傍晚时分便背着手一前一后赶到了未开的图书馆前。
望着所有书籍都已整齐上架,馆内一切仅仅有条,王纪美当着孙明达的面,毫不自谦地狠夸了自己弟子一番。他敢保证,来日这里若是开馆,必定能让京城上下大开眼界!
就连傅朝瑜这样的厚脸皮都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侧身看着孙大人,怀疑他是不是会耻笑先生王婆卖瓜。
难得的是,孙大人竟然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就连他先生得意地问孙明达自己学生是不是比他的弟子出色时,孙明达竟然点了点头。
他点头了!
傅朝瑜满脸惊悚地后退一步。
察觉到傅朝瑜的态度,孙明达脸色忽然黑了几分。
“……”这才对嘛,傅朝瑜拍了怕胸脯,以孙大人对他的厌恶,怎会给他好脸色看?
孙大人憋屈死了。
图书馆万事俱备,只欠开馆。广大国子监监生这些日子也是走路带风,这图书馆众人都有参与,沐休在家时少不得又要拿出来吹嘘一番。
然而有些家长就是这样奇怪的一群人,孩子无所事事时骂他们不堪大用,现如今风风火火地做成了一件事,又极尽贬低。
若孩子炫耀多了,便来一句:“你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
监生们简直气坏了,恨恨地道:“等着看吧,待开业之后定吓死你们!”
日子一晃,便到了下月初五。
国子监早已放出风声,初五辰时,图书馆开馆。不少人数着日子等着这一天,今儿天还未亮国子监东门外便围了不少人。
傅朝瑜一早也爬起来了,这一日国子监休课,多半监生都得去图书馆帮忙,或是引导,或是讲解。
其实这些日子不仅外头的人期待,国子监监生们一直沉浸在即将开馆的期待中,整日翘首以盼。昨儿晚上傅朝瑜便听着陈淮书念叨了大半夜,这家伙也不嫌烦,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听得傅朝瑜都起茧子了。
今儿早上起身漱口,陈淮书那厮竟还在念叨!
傅朝瑜不敢放任自流,啃了个馒头就赶紧揪着陈淮书跑去东门做开馆前准备了。
傅朝瑜正扯着陈淮书埋头往前,忽然听得东门外一道说话声,莫名有些熟悉。
他驻足观望,陈淮书凑过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咱们不是去里头准备的吗?”
他看着傅朝瑜,傅朝瑜却盯着不远处手持折扇,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中年男子。与他相立的,竟然是中书令韩玉祁韩相公。
这似曾相识之感,为何竟如此强烈,他几时见过这人?
傅朝瑜打量来人,那人似有所感,也遥遥地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再空中交汇,半晌后那人竟也愣在原地,眯着眼睛,细细地端详傅朝瑜。
这人,好生熟悉。
这一刻,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的一致。
“走吧,走吧。”陈淮书催促,“再不过去孙大人可要生气了。”
傅朝瑜满腹狐疑地被人拉走,可是脑中却还觉得古怪且眼熟,复又回身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只见那男子蓄着短须,身八尺有余,雄姿杰貌,无论怎么看都有股熟悉感。那张脸上唯一觉得违和的大概就是短须了,若是去掉的话,傅朝瑜只盯着对方的眉眼,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是他!
几乎是同一刻,对面的男子也瞪直了双眼,震惊地望着傅朝瑜。
他记起来了,是那个小男孩儿!
第27章 解释(二更)
二人对视, 一个隐忍愤怒,一个震惊慌张。谁又能想到呢,阔别八年整的故人竟然能有重逢的一日, 还相遇的这般猝不及防, 丝毫准备也无。
方才还笑盈盈的皇上,现如今直接笑不出来了,莫名心虚气短。
陈淮书只觉得二人气氛越发诡异, 他问傅朝瑜:“你同他认识吗?
“岂止认识?”傅朝瑜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简直毕生难忘。”
陈淮书不明白,可他知道今儿图书馆开业最为重要,是以拉着傅朝瑜道:“周文津他们想必早就到了, 咱们还是先盯着开馆吧,叙旧什么时候都能叙。”
傅朝瑜被强硬拉走。
他的确很想冲上去要钱,还得质问他为何连一个孩子的钱都骗。但是今日乃国子监的大好日子, 不可闹事, 否则他一直以来在国子监的经营便全都付之一炬了。而且, 傅朝瑜也看不清此人的身份。
按理来说,他骗钱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可他偏偏跟韩相公谈笑风生, 言语亲切。难道骗了他的钱后这人发迹了?亦或是入朝为官了?若真如此, 当真老天不公。不过既然都在京城, 傅朝瑜并不怕揪不到他的人, 他们来日方长。
傅朝瑜离开,皇上这才抬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又瞧了一眼,成安公公意识到ʟᴇxɪ方才皇上的目光一直追着傅朝瑜, 便贴心地走上前:“圣上认识傅公子?”
“傅公子?傅朝瑜?”皇上一脸惊诧,他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如今京城人人议论, 福安几次三番赞不绝口的国子监头名,竟然是当初借给他钱的小孩儿?
一别经年,这小孩儿竟然真的厉害了吗?长本事了。
福安公公点点头:“上回奴才便跟你夸过傅公子相貌过人,今儿您见着了,总该知道奴才没有信口雌黄了吧。”
边上的韩相公也颇为赞同:“那少年郎确实生的一副好相貌,更难得的是为人机灵,心性极好。”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辩论的时候傅朝瑜如何凭借短短几句话便迅速稳定住了局面,免去一场争执。倘若那些人继续闹事,最后伤的不仅是国子监的威严,连太子殿下都会颜面扫地。幸好这些争议最终都消弭在傅朝瑜的安抚下,因而韩相公对傅朝瑜印象极好。
皇上听着直点头,恍惚间似乎忘了一件大事儿的皇上眼下只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连当年挑来借钱的孩子都如此优秀。
虽然自己不告而别,并且之后没有如约找到对方,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他已交代了小孩儿在纪县等着,可后来再差人找却怎么都找不到。此事阴差阳错,罪不在他。如今既已重逢,只要摆出身份晾这孩子也不会不体谅。
毕竟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救下当朝皇帝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慧眼识人的喜悦中,忽听福安兴冲冲地问:“圣上有没有发现傅公子与五殿下很像?”
皇上一惊:“险些忘了……”
傅朝瑜的姐姐原是他的后妃,还是个已故的后妃。
犹记当时那孩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寻他被拐的亲姐姐。他说自己幼年失母亲,父亲又长年累月的不在府上,只跟姐姐相依为命。可姐姐却被歹人拐卖,他救人心切,这才独自出门闯荡想要寻得姐姐的下落。
那孩子与他相处了大半个月,天天都在念叨他姐姐的事,皇上被迫听了他姐姐是如何善良,如何温柔,如何美貌,以至于他那会儿也情真意切地开始同情小孩儿的姐姐。如此孱弱的姑娘流落在外,还不知道落入哪个丧心病狂的贼人之手呢。他甚至还许诺,日后若有人伤害他姐姐,必要让衙门治对方死罪。然而兜兜转转,他姐姐竟被承恩侯府送进了宫,成了傅美人,还因为陷害端妃最后病死于冷宫。
贼人竟是他自己,皇上扶额,不禁开始头疼。真是无巧不成书,若是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晓他对老五的漠视,定会恨他的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结果却弄成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