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颠簸, 大人尚且受不住,更别说小孩儿了。这马车里头再保暖到底比不得屋子里,出行半个月之后小家伙便感染了风寒, 还发起了高热, 烧得脸颊通红难受极了,眼睛睁不开觉也睡不下。
傅朝瑜快马加鞭赶到驿站,连忙找来大夫医治。
也是他走得急压根没想到这些, 而且初次带孩子出门也没经验,早知道就该从京城里头雇一名靠谱的大夫过来。驿站请来的不过是周边的赤脚大夫,傅朝瑜对着他开的方子琢磨了半晌,
有几味药似乎没见过, 因不知药性如何, 实在不敢给小家伙用。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得多看看药方,尤其是小儿杂病,绝不能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正焦急时, 驿站外头忽然响起马蹄声。
傅朝瑜撩开帘子一看, 却见一纤细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 栓好马后笔直地朝着驿站走来。
来人面容清秀, 身着一袭红色斗篷,帽檐处点缀着白绒毛,在这冰天雪地里尤为出挑。
傅朝瑜看得一愣:“林姑娘。”
对面的林簪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傅公子?”
抱着小殿下的李三娘眉梢微挑, 寻常人见到他们家主子要么叫傅侯爷,要么叫傅大人, 这位姑娘倒是不同。
林簪月还不知傅朝瑜的事儿,抖了抖衣服上的雪珠子,问道:“我来这儿取药材,正要回京城,傅公子怎么也出关中了?”
“我去凉州赴任。”
林簪月动作慢了半拍,随即想到了京城里头那些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也没多问,只说:“那快到了,此地离凉州也就几日的功夫,只是前头那座山路难走一些。”
傅朝瑜记得她是学医的,且听崔妙仪说林姑娘的医术相当精湛,傅朝瑜赶忙将小外甥的情况交代了,又拿过药方来给林姑娘过目。
林簪月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只取笔将几味药划掉,重新写了药方:“这药方你收着,往后小殿下染上风寒都可以按着这上面抓药。今儿便不必多跑了,我的包袱里头便有配好的药,让人煎着喂下即可。”
林簪月叫人打开药箱,一个丫鬟手脚伶俐地上前取药、包好,只让驿站的人领路她自己去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小家伙终于不再哼哼唧唧了,被傅朝瑜抱着拍了拍后背便趴着沉沉地睡了下去。
林簪月朝这儿多看了好几眼,总觉得傅公子带孩子的样子格外让人安心。他分明年纪也不大,对待外甥却爱若珍宝,事事亲力亲为,便是许多生父对待孩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将孩子安顿好,回身时候说了一句多谢,若不是林姑娘,他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簪月轻轻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只愿小殿下能药到病除。”
李三娘见他俩围着小殿下打转,便偷偷寻了林簪月带过来的几个丫鬟说话。
林簪月在外行走,随行的四个丫鬟手上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习武之人比别人要阔气爽朗许多,不像李三娘这般玲珑剔透,李三娘并未花费多少功夫便从她们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林姑娘的消息。这位林姑娘跟他们家公子一样,都是个苦命人。
林姑娘只比公子小两岁,也至今未曾婚嫁。先前有位未婚夫,李三娘准备细问的时候几个姑娘都有些生气,对那人意见大着呢,但涉及到林姑娘的私事愣是忍住没多说。李三娘猜测,那位未婚夫想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两家退了婚,林姑娘原本就不愿成亲,所以婚事作罢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医。林家对她行医一事始终不赞同,但却没硬逼着女儿嫁人,且为了她的安全起见不仅给她寻访名师,还给她配齐了四个忠心耿耿又身手不凡的丫鬟。
看来林家的长辈都算是难得的开明之人。
李三娘打听清楚之后,放心了许多,她总觉得这两人日后还会相见。可惜的是,林姑娘一心行医,等到第二日见小殿下醒来无恙之后便与他们告辞了。
他们家主子竟也没有多留,生怕小殿下在路上一直受冻,又喂了几口汤药之后便加紧赶路了。
又过了几日,出了陇西,途经兰州,穿过乌鞘岭之后逐渐抵达了河西走廊门户,凉州城也终于近在脚下了。
南端的祁连山巍峨矗立,马城河水系倾泻而下,曾经灌溉出了数片绿洲。自汉朝经略河西走廊至今已有八百年之久,这一带也在历史沉浮中几经变幻。曾经“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河西走廊,却在前朝末年被南下的突厥人杀烧抢掠,数百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至本朝,太.祖皇帝与当今这位先后花费二三十年之久才收复失地。但是从前“土沃物繁”的凉州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座萧索荒凉的空壳子。且因为他们来的是冬日,更显得凉州孤寂。
秦嬷嬷到了南城门后便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小殿下的衣裳。小家伙被遮地严严实实的,但是捂得有些难受,悄悄伸手戳了一个小洞,眨着眼睛,好奇地观察周围。
州治的诸官员一早就叫人盯着,傅朝瑜刚入凉州地界之后他们便得了消息。这会儿傅朝瑜进了南城门后,便发现有好些人在这儿守着了。为首的是个凉州通判马骞,四十来岁正直壮年,生得浓眉大眼、身量极高。
他身后跟着的一溜都是凉州的属官,皆老实听话地跟在马骞身后。
两边碰面之后,马骞含笑着上前问好行礼,引荐凉州诸位官员,又问及傅朝瑜这一路可顺遂。
傅朝瑜点了点头,又感慨说自己一路以来见识不少名山大川,等看到祁连山后更觉震撼:“先前只在游记中看见几句只言片语,如今到了西北方知天地之广阔。”
马骞闻言笑得越发真切,又说他们这南城门乃前朝所建造,邀请傅朝瑜上去一观。
傅朝瑜虽急着回去,但也欣然答应,不过临上城门前注意到了马骞后面的两个人,那两人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但却抓耳挠腮了半天,不知如何上前说明。
马骞引着傅朝瑜:“大人,请上台阶。”
傅朝瑜收回目光。
马骞带着一行人拾级而上,登上了南城门。从前的昭武门何其辉煌,登高远眺时繁华的古凉州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可战乱之后,一切就大不如前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南城门依然是凉州的门面。
马骞细数了凉州历史,又道:“若是夜间皓月当空时,登此楼可听到细雨在瓦上淋沥之声,这‘夜雨打瓦’可算是凉州奇景。”
傅朝瑜从秦嬷嬷手中接过小外甥,将斗篷打开,露出一双眼睛让他看看整个凉州城。
登高之后四面来风,凉州景貌尽在脚下。周景渊扶着阑干被冰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再睁眼一看底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里的一切跟皇宫大不相同,跟京城也不同。
马骞等人暗暗观察这位小殿下。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第五子,年纪最幼,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宠,但是即便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瞧着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孩儿要贵气许多,只露半张脸都伶俐十足。脸色白嫩,面颊圆鼓,一看便知是被照顾得很好,这真的是不受宠的模样吗?
马骞又看向傅朝瑜,这位他们新任的知州、安平侯大人年纪也不大,这样年轻的知州真的能行吗?纵然心中有千头万绪,但面对傅朝瑜时,马骞仍旧不卑不亢,他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想领傅朝瑜去鸠摩罗什寺跟天梯山石窟走一遭。
傅朝瑜赶忙叫停,他们一路赶过来已经很累了,若是再跑去看石窟还不知道要耽ʟᴇxɪ误到什么时候才能去州府。他家崽的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冻着了。
马骞略有遗憾,只能领着傅朝瑜入州衙所在。
方才在城南上远眺时,许多东西因为距离远美化了不少,如今走近细看之后才发现内里压根一点也禁不起推敲。两侧商铺并不多,纵然有也都以简朴为要,住宅区紧凑逼仄,主路看得出近来打扫过一遍,但是再看两边的小路就能发现端倪了,越是靠近居民区的小路越脏乱不堪。
如今是冬日,放眼看不见什么绿色,更显萧条。
傅朝瑜看得仔细了许多,马骞则老脸一红,坦诚道:“凉州几经战乱,百姓穷苦,是以城内瞧着便寒碜了许多,比不得关内诸州。”
傅朝瑜自然没有轻视,他只是感慨战乱对于河西走廊一带的破坏实在太大了,若要修复如往日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功夫,要知道当年的凉州,那可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人烟稠密的第一等富庶之地啊。
到了衙门后一切也没有比之前好多少,州衙前衙后宅,三进大院地方开阔,但因年久失修未免显得破败了些,门外墙皮都脱落了许多,露出一截里头的青砖。
秦嬷嬷等人到了地方之后都忍不住摇头,这地儿实在是太破了,她住着都觉得寒碜,更不用说给小殿下住了。不过好在衙门的人给他们收拾得很是妥帖,桌椅床柜虽都是旧物,但保养得甚好,又细细地擦拭过了,只需将行礼直接添置进去就成了。
秦嬷嬷支起炭盆,给小殿下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衣裳,便准备先休息休息了。
傅朝瑜也准备先休息休息。他们今儿天不亮便在赶路,这会儿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晌午。
秦嬷嬷跟李三娘没睡,坐在窗边打理行囊。初入凉州,不止她们俩心头不安,就连福安也觉得心中难免有落差,不过好在这衙门里头的人瞧着都不像是恶人,尤其是那位马大人,这位还是他们傅大人之下第一人呢,竟也这般姿态谦和。
李三娘跟秦嬷嬷对视一眼,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福安挠了挠头:“我说错了?”
李三娘道:“你都说了,他是咱们大人之下第一人,堂堂凉州通判,又怎么可能没点手段?方才我们进城时,凉州官吏可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位马大人身后呢。”
福安一时沉默了,难道他看走眼了?
一觉睡醒,傅朝瑜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不少,吃过中饭之后,便找了马骞询问凉州情况。
马骞知无不言,但他越往下说傅朝瑜的神色便越是凝重。这两年冬日凉州一带都是出奇的冷,连年雪灾,连年赈灾,消息传到京城基本没人在意,赈灾粮等发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到头来还得地方官府自己出钱出粮赈灾,因为这些天灾跟灾民,凉州几乎要被拖垮了。
如今衙门也开始捉襟见肘。
傅朝瑜只关心一件事:“那明年的粮种还有吗?”
马骞道:“还剩一些,勉强够用吧。”
傅朝瑜叹息一声,眼下外头天寒地冻,他便是有再多的法子也没法儿使,待明天巡视过后做好计划,等来年春耕看看能不能有起色。这一日,傅朝瑜都在看凉州的各项账目,还翻出了不少地理志,对着凉州舆图仔细看了不少时间,他与马骞约着明日带诸官员前去巡察。
马骞却说外头天寒又下雪,略等几日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可傅朝瑜坚持:“就明日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马骞沉默半晌,也没说什么,只说城东那块情况严峻些,可以先看。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才刚起身,就见几个属官躲在前堂鬼鬼祟祟,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们昨儿憋了一路,原想傅朝瑜一入城便说的,但是被马骞给拦住了。
可若是再不说便真的来不及了,于是二人趁着马骞不在才悄悄上前找到傅朝瑜:“大人,您昨儿才赶来凉州,原不该拿这事儿烦您,只是有件事情拖不得,如今正等着您拿主意呢。”
傅朝瑜不解:“有什么要紧事?”
“半个月前凉州下了一场大雪,城外不少人家的房子都给压塌了,如今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都被收在城西一块的福田院里头。但是福田院也简陋,眼下一则无被褥,二则无余粮,若是再不想想法子那些人便要被活活冻死了,便是冻不死,只怕如今也快饿死了。”
傅朝瑜猛然起身:“怎么不早说?”
二人面露难色……马骞面前,他们哪儿敢?
马骞正好匆匆赶到,瞥见二人,马骞面色出奇地难看,但是在傅朝瑜望过来的时候又恢复如常,只说:“大人勿怪,只因昨儿见大人一路疲劳,不想拿这件事叨扰大人,正准备今儿早上禀报,谁知这两个人倒是心急。”
傅朝瑜猜测这里头有隐情,但是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立马让人领着他去福田院。外头的雪势渐大,先前他们过来时只是飘了些小雪,如今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了。
方才拦住傅朝瑜的人正一左一右伴在他身边,一个是司户王谢玄,一个是推官李成。王谢玄年轻,与傅朝瑜年岁相当,虽是江南望族出身,但因在家中不受宠才被安排到了凉州任官,性格咋咋呼呼容易冲动,李成与马骞年岁相当,颇为稳重。
他们二人在前面引路,马骞带着其余凉州官吏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傅朝瑜便抵达了一处简易的福田院前。抬头一看,屋顶边缘漏光,外头下着大雪屋里头飘着小雪,寒风刺骨,没有一丝暖意。透过毫不避风的窗户,傅朝瑜能清楚地看到里头的灾民挤在一处取暖,外面的人尚且有些血色,最里面的有些妇孺已经面色青白、昏迷不醒了,更要命的是里头还有二十来个孩子。
傅朝瑜看得心焦:“他们今儿可吃了饭?”
王谢玄道:“大前天便断粮了,这两天靠着在外头挖野菜以及一些百姓施舍的粮食糊口。这些东西都有限,大人上前能熬,小孩可就熬不住了。”
李成补充:“去年收成本就不大好,交了税之后更没多少余粮,加上今年冬天又特别的冷,各家能吃的都吃的都不多,本就饥一顿饱一顿,如今遇上雪灾就彻底断粮了。前些日子用的一直是官府粮仓的陈粮,那库房里头倒是还剩着一些粮食,但是都是为了明年播种用的。”
他们本想直接开仓将来年粮种也用掉,但是马大人愣是不同意,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粮种。他们几个也不敢承担明年颗粒无收的后果,故而一直僵持着,只等傅大人过来拿主意。谁料傅大人过来之后马骞又压着他们不让说,他们俩都觉得马骞是有意瞒着,这些人再饿一天估计也就能饿死了,饿不死也冻死了,都死了回头便没有灾民了,衙门没有拖后腿的。且这事儿还能甩到傅大人头上,新官上任便死了这么多人,回头朝廷的考评如何能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胡思乱想,但是谁知道马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瞒下来,这些人今儿晚上必死无疑。
他们二人说完,傅朝瑜险些气笑了:“事急从权,人都快要饿死了,自然是以救人为要。”
马骞忍不住道:“大人,这两年为了赈灾衙门已经没钱了,明年得修水渠、通路,冬日少不得还得赈灾,哪儿来的钱再去买粮种?百姓们手头也没种子,官府不留粮种他们种什么?来年吃什么?”
难道要为了这些灾民,将整个凉州其他百姓置之不顾?
傅朝瑜却格外强硬:“缺了粮种我亲自去别的州借,现在只管开仓,放粮。”
二人僵持,马骞终是深吸了一口气。
行,放粮。如此寒冬福田院又没有被褥,放了粮也活不了,还会耽误明年春耕,眼下不听他的,他就等着看这位傅大人如何收场。
第97章 火炕
气氛剑拔弩张。
王谢玄跟李成对视一眼, 知道自己定然是被马大人给记恨上了。其实马大人倒也没有不愿意赈灾,只是不愿意倾家荡产地赈灾。这几年回回收成都不好,回回冬天都要花费好大一笔钱, 朝廷有没有拨款, 他们衙门都已经破成这样了都没能修缮,百余名官吏每月就靠着那么一点点俸禄过活,每到冬天自己都还不够吃呢ʟᴇxɪ还要省出一份口粮给别人。天长地久, 谁能没有一点想法?
今年这一场雪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年救了明年还得救,越穷越是要救,于是衙门不少人心彻底硬了, 渐渐同马大人站在了一块,不愿意插手,也不愿意舍了仅存的粮种。
牺牲一小部分人, 保全大部分人, 这边是马骞等人的意思。
反而他们俩这个坚持要救人的显得格外像个异类。不过好在傅大人还是决定插手了。傅朝瑜说要放粮, 衙门里头的人倒也不都是丧心病狂的,原先不来这儿看尚且能装做不知,眼下看到这些人要被活活饿死, 多少都动了恻隐之心。
加上有李成王谢玄盯着, 一个个的手脚倒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