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弗拉基米尔半睁开眼睛,他从我的肩膀上起身,随即无力地向后靠。
车门被打开,罗德夫站在车外,维尔利斯特的天空阴沉的恍若暮色,风夹杂着凉意瞬间吹乱了我的头发。
风灌进车内,弗拉基米尔下意识偏开头,我从他的手心里缩回手,灵活地跳下车,关上车门一气呵成。
看不见黑色车窗里弗拉基米尔的神情,我也不想看,生病的人怎么可以吹风,他不知道长时间高热可以把人变成傻子吗,病得都快失去意识了还这么任性······
我一鼓作气跑上山坡跳上门廊,暗自胡乱地嘟嘟囔囔,罗德夫先生没有跟上来。他消失在小路的某处,我踩着木凳,够到藏在月见草花盆底下的钥匙,然后插进钥匙孔。
金属摩擦碰撞,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停颤抖,呼吸套上了蒸汽火车,“嘟嘟嘟——”的急躁,我回头看发现巴甫契特的车辆已经绕过了环湖公路,开进了山的另一面直到彻底看不见。
终于,金属严丝合缝地卡进去,我转动锁芯,然后扑进去。我一个猛子扎进房屋,一切都维持着我慌忙离开时的样子,黄油搁在餐台上,低温使它保持原状,没有融化成一摊油。
零钱包开着口,周围散落在面值不一的硬币,沙发上还有我匆忙换下来的睡裙。我茫然地站在客厅中央,好一会儿才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
准备早饭前我取出了黄油,过程中忽然想到家里的果酱和盐巴用光了,我急忙从衣柜里随便套一身衣服去杂货店采购,正好碰上杂货店的明星产品——店主夫人自制的罗勒青番茄酱补货,我一口气买了三瓶···
我的青番茄酱呢?我迟钝的反应着,噢!在安德廖沙的车子里——黑色的塑料袋中。
就是这样···结束了···
我呆愣地站着,脚下是我精心挑选的长毛地毯,解开疑惑后大脑里空荡荡的,我听到屋外狂风大作,光线暗下来。
屋内沉寂下来,我固定在原地,无论是腰背还是肩膀,酸胀而僵硬,但我感觉不到。我陷入了一种安静——激烈的安静,就是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鼓膜胀痛,尖锐的耳鸣下,我手足无措,慌张且呆滞得不知道要做什么。
“叮——当当当——叮————”
当电话第三次循环音乐,我如梦初醒,几乎是蹦起来寻找铃声传来的方向,地毯绊了我一跤,我顾不上摔疼的膝盖,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你好!”堵住嗓子的气流喷涌出来,淤塞瞬时清空,我的声音异常的响亮,更像是尖叫。
对面的人吓了一跳,我听到一声短促的抽气,“嗨,弗洛夏,午安,你才刚到家吧。”
是索菲亚,罗德夫先生是她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索菲亚语气轻松,还有些起床不久的慵懒,她似乎没把我的临阵脱逃放在心上,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我瞬间低落下来,我觉得所有的不适和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我连多一个词都说不出口,只觉得疲累。
这种疲累我说不清缘由,也许是直觉,错误的直觉促使我难以面对索菲亚,我缓缓躬身,一只手撑在桌角。
“别担心,弗洛夏,你没有做错什么。反而,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索菲亚的声音透过电磁波渲染,温柔的不真实。
骄傲?为什么···
心底突然浮现个叛逆的念头,我倒宁愿索菲亚责备我,说她对我很失望。为什么要骄傲,我逃跑了,利用弗拉基米尔的善意,作出了不利于家族的举动,这算哪门子做得好?
第196章
Chapter 195.焦灼(二)
“···是吗?···”我无法说话了,事实上我的抱歉被强硬塞回去,我无话可说。
我用力地撑住身体,全身重量压向手腕,手指硌在桌角,我捕捉到了虚假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又遇到了袭击,殿下呢?他还好吗?”索菲亚语气里的紧张没有作假,我能想象到她担忧的面容,她会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
“对,弗拉基米尔受伤了,不严重。”我干巴巴地回答,我开始不断地回忆他的伤势,脑海中仔细梳理每一个细节。
我不能停下来这么做,似乎是机械化运作,弗拉基米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皱眉时抿嘴,他的侧脸,他浸泡在月光里的身影······大脑过度负荷,逞强地继续运转。
我想到头疼也拦不住场景的不断重现,我捂住眼睛,牙齿咬破了口腔内部,血液咸咸的发苦。
破碎的记忆碎片变成锋利的残影,将埋藏起来的过去从肉里硬生生剜出。
终于,我想起车祸发生时,横在我身前的胳膊,原来他因为我才受伤了。
“弗洛夏···弗洛夏···”
我重新凑近听筒,里面传来索菲亚的呼唤,“弗洛夏,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抱歉···”汗水让手心黏腻变冷,我犹如疯狂奔跑后的人靠着墙缓缓滑落,窝在地毯与墙面的夹缝。
索菲亚重重地叹息一声,她听上去无助又心疼:“可怜的弗洛夏,我多灾多难的孩子,你没事就好···对了,你知道罗曼诺夫殿下为什么要临时取消仪式吗?他与你说了什么吗?···我不想你受到巴甫契特的责难,虽然卡亚斯贝公爵并未表现出来,但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提前做好接受质询的准备······”
不只是害得弗拉基米尔受伤,我顿时明白了,我还给马尔金家族惹来麻烦,但我无法诚实地告诉索菲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背贴向身后的墙壁,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面对信赖我的长辈,直觉告诉我最好什么都不做。
原本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开始,索菲亚与我有这么多秘密,甚至这通电话都无意义起来,揣摩、试探,我不可控制地封闭内心。
显然我的含糊其辞使索菲亚感到无奈,但她仍然满腔关爱地嘱咐我按时吃药,注意身体。
索菲亚冗长的注意事项从不要开窗睡觉到一定记得擦润唇膏为止,她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母亲,直到她温柔的嗓音被一阵电磁噪音取代。
我放下电话,疲惫地爬起来洗澡,然后趁着满身热气地钻进被窝,我感觉自己差劲极了,简直就是一头不知道满足贪婪的凶兽,我用敷衍的态度伤害了索菲亚,她分明感到受伤,但还是给了我充足的爱。
床头堆满画册的书堆,最上方是翻开的《Mockingbird知更鸟》,看到三分之二,被卡通封面吸引,实质上这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少女,讲述了关于伤害与死亡,愈合与重生的故事,我想我应该把它看完。
摊开的书页上被放置了一个醒目的红色药盒,不用想,是索菲亚的手笔,我打开,发现是这是一周的量。
我取出一天的药物,直接吞下去,虽然天色很早,还远远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我不想保持清醒,那会时刻提醒着我是个如此糟糕的人。
雨水最终降临,在持续干旱数月后,维尔利斯特迎来了久违的雨天。我从黎明时分惊醒,这是我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我在雨中很快再次沉睡,我的梦境也变得湿漉漉的。
我仿佛赤脚跑进森林,后面是大海,我爬上高大的冷杉树顶,树皮潮湿而柔软,我跳入弥漫的雾气中,然后坠落在长满野花和苔藓的土壤里,我原地滚了两圈,滚到树下,那里横着一根腐朽的枯木,蕨类植物汲取着树根的营养,我枕在烂木头上,雨水被树冠挡住大半,只有一滴又一滴落下来···
当我醒来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大概是补足觉我感到轻松极了,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
我的耳朵里像放进微型喇叭,不间断地循环播放,这句话干扰了我全部的思考能力。我打开窗,让凉风吹进来,最好可以把无限重复的这句话赶走。
窗外,雨水湿淋淋的浇灌植物,我支着下巴,感受着清凉的雨丝扑过来,睫毛、嘴唇被染上湿意,“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我迎接在雾气中隐隐绰绰的冰凉,嘴里竟然不自觉念叨出来,我“啪叽——”捂住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浑浑噩噩地走下楼,我看到冰箱时才感到饥肠辘辘。
吃点什么吧,对,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低血糖,胡思乱想说不定也是饥饿的附带影响,我匆忙准备早饭,我将牛奶倒进小煮锅,再从冰箱冷冻室翻出舒宾太太亲自烘焙的布列塔尼酥饼,我分出一半送入烤箱,剩下的一半当做明天的早餐。
做完一切,我无法再让自己变得更忙碌,回忆继续纠缠,我不由得再次记起——黑暗中的唯一一抹光束从教堂穹顶落下,将置于圣像下的我们笼罩,它们在肃然的静默中见证一切。
“我喜欢你。”弗拉基米尔说。
我的心沸腾了,咕嘟咕嘟地冒泡,同时,牛奶也煮沸了一下子溢出来。
纸巾,好烫,我手忙脚乱地翻找抹布,应该先关火,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等到处理好一片狼藉,我握紧了木勺,开始画着圈搅拌。
万一是我听错了,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他说的是喜欢吧,牛奶冒出一层奶泡,然后很快消失在细腻的纹理中,接着关火,我慢吞吞地倒进杯子里,木然地加一勺糖。
是喜欢,他明明这样说,可喜欢就是告白吗?我立马呆滞住,开始思考这个难度不低的问题-——我喜欢安德廖沙,索菲亚,安德烈老管家,这些同样是喜欢,或许这是弗拉基米尔表达友好的方式,毕竟我们也算是共患难一场?
不对不对,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我缓缓加入一勺糖,难道是告白?和电影里那样,男孩对女孩表明心意的喜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再加了一勺糖。
烤箱发出提示音,我急急忙忙戴好隔热手套取出烤好的布列塔尼酥饼,我坐上餐台前的高脚椅,顺手取过糖罐给牛奶放入一勺糖。
是的,我可以得出结论,“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他说喜欢我。”这个事实,我后知后觉地想,插起热腾腾的酥饼咬一口,口感恰到好处的湿润,朗姆酒的香味在黄油与鸡蛋浓重的奶味后慢慢扩散开来,酥酥脆脆的外壳,我“咔呲咔呲”地咀嚼,两眼无神,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弗拉基米尔烧昏了头,所以说胡话了。
自我验证压根得不出正确答案,我咽下最后一口馅饼,烦躁地举起变凉的牛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甜?”我脸色铁青,马上奔向水池边漱口,我苦哈哈地咧着嘴,这种甜度,弗拉基米尔尝到后说不定一气之下会提高明年全国的糖税,我能想到他皱着眉,难以忍受的厌恶模样。
怎么又······
干脆把脸泡在流动的冰水里,我的头都要被冻僵了,可是弗拉基米尔如同附骨之疽摆脱不了。
我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跑上楼换一身轻便的衣服,提起装着乐谱的帆布袋准备去舒宾太太家练琴。
今天是周日,舒宾太太正好在家,出门前我看到墙角处的木桌歪斜,电话头朝下翻倒在地毯上,线被掉落时的冲击力扯断了,垂落边缘。
也许是我太过疲倦,从地上爬起来时笨手笨脚地撞翻了木桌,因为我的记忆模糊不清,我急着出门,决定等回家再收拾。
推开门,混合冰凉空气的雨水铺天盖地,沉重的灰色绵延远方天际,我蹬着雨靴,踩过柔软的泥土,一夜的雨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即使撑伞,雨水还是打湿了头发,我觉得脸颊吹裹了一层霜雪,手指也被水汽浸润,寒冷能渗进去。
我绕过泥泞地草丛,看见前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改装过的吉普车,这是舒宾太太的孙子伊利亚的车。
伊利亚就读于莫斯科的音乐学院,他可以说是一名音乐神童,从小就展现了非凡的天赋,他以十七岁的年龄作为小提琴家不久前结束了欧洲巡演。
我们相识在舒宾太太的第一节 钢琴课,他坐在燃烧的壁炉前听着我断断续续的琴音,不客气地评价道:“如果这双手想要弹出悦耳的旋律,那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伊利亚是我身边无数不多的同龄人,他虽然嘴巴刻薄,但人很友善,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人格,特别是当我听过他的琴音后,我有点理解了他对音乐近乎疯狂的执着。
但他的行程繁忙,我们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他算得上我在维尔利斯特的第三个朋友,前两个是达尼洛和阿丽娜那一对双胞胎。
“日安!伊利亚!不过,你在做什么?”我跑上台阶,朝着伊利亚吼叫,雨水声势浩大,尽管扯着嗓子我的声音还是被喧嚣的雨声压制。
有着能使万物静音的力量,雨天极度喧哗,可与此同时,人被分隔在一小块空间里,奇异的静谧。
伊利亚正站在车头,他手里攥着水管,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朝我挥挥手:“我在洗车。”他说着,还举起橡胶管朝我示意。
第197章
Chapter 196.焦灼(三)
我无语凝噎,什么艺术家人格,我收回这句话,他就是个奇怪的家伙。“我当然知道你在洗车,可你要不要看看天气?!”
雨天洗车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伊利亚只穿着长袖,他浑身都湿透了。风贴着地表卷起冰渣的呼啸,我被吹得退后一步,死死用力抓住雨伞,伞险些被吹上天。
“弗洛夏,今天的天气好极了。”伊利亚大声感叹,他湿发拨到脑后,故作疑惑地开始毒舌,“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种时候灰熊不是还在冬眠吗?””
不过他也没说错,为了应对维尔利斯特的第一次下雨,我做了万全准备,雨靴是基础,短绒衫加上毛背心,外面是厚实的防风外套,裤子是两层灯芯绒,棕色的围巾把脖子绕起来,事实证明,我的保暖措施果然没有白费。
“伊利亚,你还是避免在雨天里洗车比较好,我是说,你的脑子里已经盛满了雨水。”我跑到车下,雨势变大,雨水沉重地压下来,我的嗓子里被冷风倒灌,被打湿的皮肤刺骨的寒冷。
我面对伊利亚的毒舌很有一套,虽然一开始气得脸红,支支吾吾两眼发黑,低血压都要被气出来,但自从我学会了这套应对方式后,很少再被他气到一个人生闷气。
跟他绝对不要讲究礼貌与克制,伊利亚看上去出身书香门第,但这小子完全没有一丁点贵族们那套礼仪,他自由得像是奥尔科斯大草原奔跑的野马,由不得一点束缚,也不知道新闻中那个优雅的“小提琴王子”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着伊利亚跳下车子,他趟过草地上的小水坑,“你来练琴吗?可是奶奶今天不在,昨天她和爷爷两个人去圣彼得堡享受假日,你来得不是时候。”
他刚一走进,我就被他满身的寒气震惊,他的皮肤表面被一层透明的液体完全覆盖,汇成汩汩河流从脸颊滑落,他的眼睛里充盈了水润的光泽。
我倒退一步,感觉他就是一个人形大冰棍,靠近就会被冻伤。
伊利亚忘记他还拿着橡胶水管,在他离我三步远时,水流划过一段优美的弧线,正好绕过雨伞击中我的脸。
像是把一团雪球塞进眼珠,我下意识地把伞横在胸前,然后雨水从天而降,我能感受到头发迅速失去干燥,围巾的温暖很快变成一块浸着寒气的铁。
“抱歉抱歉。”伊利亚几步冲上来,他在背后推着我穿过湿淋淋的雨水,走上前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