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索菲亚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希望我不要再受伤,她的眼泪像是雨水,汩汩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沾湿了浓密的睫毛,盛满忧伤的眼睛,如同雨后的水洼,浑浊不清。
我有些麻木,束手无措的,擦不干索菲亚的泪水,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潮湿,黏腻,有些透不过气。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赫珀是绕不开的中心,可他是罗曼诺夫家族的秘密,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告诉索菲亚,而我知道索菲亚一直在等,我毫无保留的分享,我简单地提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情,显然这不是索菲亚想听到的,最后她失望地离去了,尽管她没有责怪我,我却感受到了她的伤心。
秘密可真是个坏东西,它能使亲密变得疏离,不动声色地产生隔阂。
索菲亚的到来让我无精打采地发呆,错过了午餐,然后我饿过了头,结果吃撑了,趴在床上捂着胀痛的胃唉声叹气。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回忆起那天的事。
——离开海洋馆后,恍惚地只记得进入了密闭的,没有风的空间,神智不清醒,模模糊糊的,大脑疲惫极了,眼睛酸胀地很难睁开。
我有意识的时候,能感受到车子行驶时轻微的颠簸,眼皮用力撑开一条缝,我看到弗拉基米尔清晰流畅的下颚,他雪白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脖子,和隆起的喉结。
他微微垂下的眼睫,正在专注地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平躺着,混沌带走了我几乎大半感知,我连痛苦都没有,混乱是快速翻页的画面,和时断时续的声响,思考能力随着痛苦一起蒸发,我的世界寂静无声,又分外吵闹。
弗拉基米尔的嘴唇翕动,我是么都听不到,喘出的是滚滚热气,急促的呼吸声都成了噪音。
“什么?”眼皮肿了起来,我艰难地挤出缝隙,我的嗓音一定很粗哑,可我听不到。
弗拉基米尔轻柔地拂过我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带走了我的一头热汗,他神情晦暗,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诡谲,搞不好是我大脑当机,所以感受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拼尽全身力气,才听到那句不完整的话。
“你想要怎样惩罚他?”弗拉基米尔的指尖拂过我肿胀的眼皮,“杀了他好不好?”
杀死···谁?
邪恶的诱惑萦绕耳边,我呼吸急促,颤动着嘴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弗拉基米尔按在我的脸颊上,他继续说:“只要你想。”
想什么···杀死谁?我跟不上他的思路,事实上,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像清醒的梦游症患者,只会接收到单一的,不连续的刺激反应。
他拨开我额角汗湿的发丝,然后抵住了我的唇:“好吧,我知道了,你不要。”我才意识到嘴唇一直蠕动着,大约说着,“不,不要。”这类的否定词语。
“太善良了,可是要不断的受伤,我的弗洛夏。”
弗拉基米尔难耐地感叹,我的身体在燃烧,过高的体温让他的皮肤热了起来,似乎他触摸到了我的痛苦的极限,即使我的眼睛流进了汗水,再也睁不开时,我也听到了他不适的喘息,仿佛沉溺在绝望的深潭,他的亲吻,落在我的眼尾,是压抑,溢了出来。
“意外?!”伊利亚从烤箱里取出加热好的小饼干,浓郁的奶香味瞬间扩散整间屋子,他脱去隔热手套,“什么意外能让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一会亢奋地恨不得跑出去淋雨,一会又沉默地像是被拔掉了舌头?”
如果不是有伤在身,我毫不怀疑伊利亚会更加刻薄,他已经相当收敛了。
我合上琴盖:“你是在说我吗?”我疑惑地瞪大眼睛。
“哦,当然不是。”伊利亚挤出一个假笑,“我指的是昨天还兴致勃勃邀请我去泥泞的森林里,去看涨水的河流和瀑布,并完完整整地弹完所有练习曲后,包揽了我的早中晚餐,然后和我一起冒雨修剪完后院的草坪,接着在凌晨发来两千字电影观后感的多动症儿童,今天不但无精打采地连续七次弹错同一个音,还忧郁地像是头顶有一片专属的乌云,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情况已经循环了两次。”
好吧···看来是在说我没错了。
我站起来,看他吹着烫手的小饼干,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嘴里呼呼冒着热气。
“我看起来是那样吗?”难道是我的认知出现偏差,我觉得自己十分正常。
积极地说,我感到轻松愉悦,即使是索菲亚的造访,以前我会难过很久,被内疚,自责和理不清的矛盾困住,但现在我没有愤怒,痛苦也不真实,大概率是一件好事。
伊利亚一副“你是笨蛋吗?”的无奈,将小饼干向我这边推了推,我在另一侧的地毯上坐下来,他靠坐在沙发上,时不时伸长手臂,取走一块黄油饼干。
我蜷着腿,更靠近壁炉,黄油和奶酪醇厚的香气在舌头上散开,尽是温暖甜蜜的味道。伊利亚打开音响,没有任何疑问,是经典的西贝柳斯d小调,乐章将我们带向幽暗的芬兰北部海滨,海浪不停地拍打着海岸,暮色降临,岸边燃起堆堆篝火,游吟诗人的歌声在空中回荡着,我靠在膝头,半张脸在壁炉里跳跃的火光下,伊利亚闭着眼睛,他清亮的嗓音轻轻哼唱,略带忧郁神秘的色彩的音乐,在旷野、在海边的巨石上盘旋。
我们如同沉寂的礁石,在海浪声中慢慢老去,今天是没有见到弗拉基米尔的第五天,我承认,我有点想念他。
第226章
Chapter 225. 想念(二)
我的思念没有过夜,因为第二天八点钟的闹钟还没有响,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罗德夫先生用备用钥匙替访客开了门,等到我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慢吞吞地来到楼下时,阿纳斯塔西娅已经端坐在沙发上,托着浣熊茶杯,小口地抿着热茶,面对我领口失去弹性,松松垮垮地露出半个肩膀的睡裙,和趿拉着爆炸兔造型的拖鞋,她光彩照人的脸蛋,像是上好的白瓷光洁莹润的细腻。
“早安,弗洛夏。”她双腿交叠,将卡通浣熊杯子放回杯托里,优雅地向我问好。“几天不见,你还是这样···不拘小节。”
我抓了抓下巴,眼神呆板:“早上好,阿纳斯塔西娅。”我很确定,昨天晚上最后一封邮件里,她并没有告诉我她要来。
不过,阿纳斯塔西娅也是个随心所欲惯了的人,她的耐心是一杯热茶的功夫,把不成套的茶具放入水池中后,她不由分说地将大脑还没从拖沓的梦里完全清醒的我塞进了车里。
看来,圣尼亚学院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安全了,可惜的是,今天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我短暂的校园生活要告一段落了。事实证明,懒惰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身体习惯了在雨声中自然醒,猛然强制的中断睡眠,让我一路上的哈欠就没有停下来过。
为了使我昏昏沉沉的精神重新活力满满,阿纳斯塔西娅打开了音响,重金属摇滚音乐激烈在耳边炸开,强烈失真的吉他伴随要撕破耳膜的鼓点和喧吵的嘶吼,在阿纳斯塔西娅踩下的油门里,冲开雨水一路狂飙。
在初级部的楼下,在即将撞到隔离桩前车辆急刹摆尾,过于酷炫,我摇摇晃晃下了车,脑子里嗡嗡作响,噪音还在耳道里缠绕。
忍着空腹晕车的反胃感,冷风从每个缝隙中吹进,我张口呼吸,心脏一阵紧缩,绒毛般的针刺,黏连起沉甸甸的麻痹感。
阿纳斯塔西娅撑在方向盘上,柔顺的卷发滑落胸前:“睁开眼睛,弗洛夏,别睡着了!”
大致看清了她的口型,我忙不迭地点头,送走了低声轰鸣的超跑,我的大脑还木木的,重金属摇滚的余波未消,任何一丝晃动都能激起让人心惊的尖叫。我抬头,雨水绕过卫衣外套的帽子扑洒到脸上,细细的雨丝是最柔软的毛,钻进鼻子里,害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抓着帆布包的带子,小跑进初级部的大楼,来的时候,在疾驰的车里,阿纳斯塔西娅高亢的音调透过吵闹的音乐里,表达了对我的同情,特别是对着我脖子上的伤,她表示无法与我分享那天和安德廖沙圣彼得堡的甜蜜约会,那也太失礼了,她面露不忍,到底是哪个混蛋把你伤得这么重···
我保持缄默,一个字都不想提起那天发生的事,阿纳斯塔西娅体贴地没有再提起,转而说起春假,她觉得这个假期适合去晒太阳,无论是哪里,只要有充足的阳光晒干湿气就可以,她依然没有习惯维尔利斯特的天气,也许下个学期她会搬走,一直忍受这里糟糕的天气对她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脱下飘满雨水的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我的同桌艾勒已经到了,她正专心的写写画画,桌角一堆杂物底下搁着一个小纸箱。
简单的打过招呼以后,艾勒头也没抬,专注于创作中。
一上午的时间,我都在回笼觉的诱惑中昏昏欲睡,教室里比起平时,更显得人心浮动,结束了磨人的考试周,在假期到来的前一天,很少有学生可以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艾勒,又是一个例外。
雨水在浓烈的绿色中不再透明,流动的玻璃里混入浅褐,深绿,最轻最浅的蓝调,清透的缓慢的落在窗户上,涓涓细流,但又有种刀刃般寒气逼人的锋利。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个纸箱,没话找话。
可能是最近两天,超乎寻常的兴奋感使我长时间处于高能耗状态,亢奋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消耗,我很难集中注意力。
也许是药物作用,新送来的药物从花花绿绿变成更多的花花绿绿,简直可以凑成一道绚丽的彩红,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副作用,我还是按照医嘱按时将它们一颗颗吃下去,不会更坏了,我确定自己的人生正从谷底慢慢上升,我很少会积极的看待生活,希望这种想法不是又一个错觉。
艾勒看看我,又看看纸箱,她罕见地犹豫了。
原来是不能说的东西吗?我赶紧补充道:“不想说也可以,我只是随便问问。”
艾勒一旦开始思考,就必须得到答案才会停下,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那样子好像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是一个秘密,但弗洛夏是值得信任的伙伴,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艾勒故意压低了声音,对她而言这是相当谨慎的行为,她可是很少顾忌别人,就连在课堂上,她经常会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用毫不掩饰的音量。
所以,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作为“值得信任的伙伴”,我严肃地凑过去,听见她几乎是用气音轻轻地说:“你知道时空旅行吗?”
我盯着她半透明的琥珀色眼珠,重复着:“时空旅行?”
艾勒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堆在嗓子眼,含混地说出来:“对,前往未来,回到过去,在时空中穿梭旅行······”她神秘兮兮地左看右看,像是有人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被艾勒营造的紧张氛围里,我跟着屏住呼吸···嗯?未来···那不就是类似量子力学,黑洞这种只存在于科幻小说电影、科学理论中的事情吗?,我低低呼口气,虽然很感谢被当做值得信任的人,但是这种事情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不解地继续压低音量:“艾勒,时空旅行目前是无法实现的不是吗?”我对物理学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我也知道这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不是的!”艾勒急急地打断我,详细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时间旅行者——以1秒钟/秒的速度向未来行进,我们可以用一张纸来直观化时空,将时间作为垂直方向,将空间作为水平方向,你的世界线可以用一条从底到顶的直线表示,爱因斯坦的引力论表示,时空也许会弯曲,而弯曲的时空关系为通向过去的时间旅行提供了可能。”
我一时愣住了,半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完全搞懂,似乎这是建立在同一世界线下的时空原理,那么穿越不同世界线的我,比如穿入这个世界的我同样适用于这套理论吗?我有些恍惚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诶?”艾勒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越来越多的颜色涌进了她的眼睛里,我能看见晃动的树枝,覆盖上流动的糖浆,她的瞳孔里是突如其来的惊讶,“你也是吗?”
···是什么?我比她还要惊讶,我的疑惑逐渐消灭了她的震惊和没缘由的欣喜。
哐当——
前排的阿列姆胳膊肘撞在桌边,脏话说出半个音节就被吞回去,他捂住磕撞的地方,一脸郁色地转过身。
“是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显然越是隐秘的话题越能吸引他人的关注,阿列姆试图加入进来。
艾勒闷声不语,她还在仔细地打量我的神情,我只是单纯的疑惑,我扑闪扑闪的眼睛里始终如一地看着她,直到艾勒叹口气,她趴下来,似乎肩膀上压着几万磅的钢铁。
被忽视的阿列姆追问艾勒:“带我一个嘛,我保证会保守秘密。”久久撬不开艾勒的嘴,他转头又问我:“弗洛夏,你说说看,是什么有意思的好东西?”
他寄希望在我身上,绝对是个错误,因为我也没弄明白,我反应慢半拍地说:“阿列姆,如果我说我和你一样一头雾水,你会相信吗?”
显而易见阿列姆没有信,他没有过多纠缠,铃声适时响起,他转回去,嘴里嘟嘟囔囔:“小气鬼艾勒,还有小气鬼弗洛夏。”
···诶?关我什么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还好吗?艾勒。”我想了想,询问像是受到打击的艾勒,她是那种你一不注意,就不知道会在哪里把自己搞得受伤的小动物,理性上来讲她很聪明,有一种头脑很好的感觉,直觉上又说不出哪里有些怪,“怪”不是贬义词,类似于特殊的含义。
艾勒摆摆手,她的失望根本不能隐藏,我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时候不小心做了过分的事情,我重新坐了回去。
最后一节课是文学课,阿咖达老师的伤势没有好转,就算是轮椅也无法支撑阿咖达老师的身体。阿列姆宣布这节课是自习,学生们的兴奋劲头在假期即将来临之前,已经耗掉许多,他们低声交谈着,大多是春假的旅行计划一类的。
天色阴暗,一点也没有正午的亮光,当太阳罢工的时候,雨水和越来越大的风带来直刺心底的冷意,我坐在教室后面,身旁的艾勒开始呼呼大睡,我怀疑她晚上没有睡觉,因为她眼底的黑眼圈像是马克笔画上去的,疲惫而憔悴。
树枝打在窗棱,噼里啪啦作响,风声吹乱细雨,我看向外面,一切都变得杂乱无序,颜色融合交错,混乱的世界模糊不清,远处的天际,只有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在铺陈的水雾里高耸坚定。
抽屉里细微的震动,穿过金属介质发出嗡鸣,在散漫的自习课上不怎么起眼,我探手伸进帆布包,取出振动的手机。
第227章
Chapter 226.想念(三)
陌生的号码,手心里的颤动似乎会在下一秒休止,我盯着它,在心底默数十秒,可在第七秒,振动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平静。
应该早点接起来的,我咬咬嘴唇,气馁地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电话,我暗暗懊恼,很快,相同的号码再一次打来,这次,我几乎是立刻就按下了通话键。
“···你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屏住呼吸,试探地出声道。
贴上脸颊的金属冰凉的触感,我听到另一端是遥远的呼吸声。“弗洛夏。”被电磁波扭曲的声音,夹杂几分与平常不同的陌生与疏离。
是弗拉基米尔!
我立即趴下来,一只胳膊圈住身体伏在桌面,脸躲藏在臂弯里。
可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后排的动静,特别是这个时候,在假期到来的前一天,有人兴奋地凑在一起讨论,有人百无聊赖地戴着耳机写写画画,有人昏昏欲睡地打瞌睡,可做贼心虚的我还是埋着脑袋,试图掩盖什么似的,把手机藏进披散的头发里。
“嗯。”声带震颤,压在喉咙里的气音提前跑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声音就迫不及待地自动回应。
我惊吓地睁大眼睛,然后紧紧抿住嘴唇,可只过了一秒,我又感到自己实在太过大惊小怪。
弗拉基米尔的这通电话大概也是心血来潮,他像是没有思考过要说什么,在短暂的沉默里,他的呼吸,如同若有若无的海浪,潮水一下一下撞上礁石与海滩,沙沙的,是泡沫破碎在在粗粝的棱角上的残响。
安静等待着,我的耐心出奇的好。
弗拉基米尔思考的时间不长,他快速地发问:“你在干什么?”
再普通不过的询问,他也许是刚睡醒,嗓音带着几丝微哑和慵懒。
“上课。”我差不多脱口而出,我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会不会太快了···我紧张地攥紧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