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的惊讶就体现在一时合不上的嘴巴里,她不掩欣赏地说:“我以为画画是你最近才开始的兴趣,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说真的,放在美术馆里展览也绰绰有余。虽然,我一点都不专业,但是这是整幅画带给我的感觉。”
第94章
Chapter 93. 颜料(二)
弗洛夏在一些地方,比如艺术,比如情绪方面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机敏。
“呐,看那里。”我指着画板左上角夹住得一张油画的缩小版扫描件。
弗洛夏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落在画布上,她恍然大悟,指着那张图片,“你在临摹这幅画吗?”
我会心一笑:“当然了。这可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施希金先生的《瓦拉姆岛上的松树》,照猫画虎只能使它看上去相似,没有原作的生气和活力。”
“我觉得你画的很好,换个说法,临摹得很好,我很喜欢。”弗洛夏摇摇头,否定我的说法。
我认为弗洛夏之所以如此肯定的说,是因为她不了解,于是,我从画架下方的柜子中取出一本画册。“希施金是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巡回派画家之一,有个说法是他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流派。所以你不用安慰我,立意、技法、创意、构图、表现力、形式的创新这些方面基本都达不到合格线,只是我一个浪费纸张的兴趣而已。”
不久前圣彼得堡美术馆开办了一个《十九世纪的画家》展览,这本画册是随展会送出的纪念品,希施金的画也被收录在其中。
弗洛夏的眼神在画布上打转,她盯了好一会,又想了想,扬起脑袋认真地说:“那不一样,施希金大师的画是一种感觉,你的画就算是描绘相同的景物,感觉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全盘复制,而是加上了你自己个人风格的色彩搭配,所以我没有在安慰你,我是很客观的。”
她挠了挠鼻尖,接着说:“不过,你和希施金先生是无法比较的,当然了,如果非要放在一起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违心地夸奖你。”
她说完就又将目光锁定到图片上。“希施金先生的画的树的确是现实中的树,走在森林的边缘时常可以看到,但为什么,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图片与实物以十比一的比例进行缩小后,图片的尺寸过于小了,弗洛夏不得不凑近观察,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画布上。
“希施金的画自始至终有且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树,他为万树万木传神写照,无论是一片森林,还是原野上一颗孤独的参天大树,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森林的奥秘。”我按住她前进的脸庞,画布上都是刚涂抹上去的颜料,照她这样的看法,迟早变成绿色的大花猫。
我说的话,在朗诵,也在悼念:“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浓重的,浅淡的,绿中夹杂着昏黄的颜色,衰败的,新生的,他们是树,用脱离了树这个简单的定义。生命从来不会平凡,在他的画笔下,史诗般的波澜壮阔,是生命不息奏响的圣歌。”
“所以你会觉得不真实,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来自俄罗斯广袤的森林,希施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画夹和工具,穿梭在野外,山间,他擅长写生,找个地方席地而坐,从日出画到日落。” 我将画册放到她手上。“哦,这不是我说的,我可没办法现编出这种文科生们擅长的词句,照本宣科罢了,这本画册上介绍得更加详细,还收录了希施金其他的作品,你可以看这个。”
弗洛夏爬上旁边的画凳,打开了画册,她的小脑瓜要掉进去似的,眼珠子也被里面的图片吸引了。
“你喜欢森林对吗?住在卢布廖夫的时候,你总是趁着马尔金夫人不注意,偷跑出去。”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洋甘菊茶,住在巴甫契特,不论是研究弗洛夏的治疗方法还是写 paper,或者与业界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其他朋友联系商讨,问题始终存在,解决的希望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渺茫,我一开始并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快的出现瓶颈。
“嗯。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巴甫契特的森林,太干燥了,弹出一个火星,就能将整片森林烧光。”
弗洛夏很诚实,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与我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她很少说谎,只是习惯于回避问题,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弗洛夏分明没有撒谎,但透过她的语言,心态的转折,发病规律种种细节都验证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
弗洛夏隐瞒了一些东西。虽然直到现在我没有试图与她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但我相信,她这样做可能不是出自她本身的意愿,简单来说,弗洛夏没有欺骗我,她只是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假。
她我揉揉额角,虽然现在的病人只有她一个,但她身上的问题比马尔金一大家子都要多。
“好吧。”洋甘菊茶入口微微发苦,后味也许会变甜,也许不会,因为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它的苦味让我提不起第二口的兴趣。加入三块放糖进去,那种滋味,不需要在苦涩中等待就可以获得。身为英勇的俄罗斯联邦帝国的人民,没有甜味,生活就算彻底失去意义。
我眯着眼睛呷了一口,让花的甜香味冲淡疲惫:“看完了吗?喜欢他的画作吗?”
弗洛夏心满意足地合上画册,她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把画册交还给我。“只看了有关于希施金先生的部分,我很喜欢他的画。虽然他已经去世了一个半世纪,不能见到他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但是他的画会一直在,也许就算是我死掉一个多世纪之后,他依然会像今天一样深深着其他人,然后在他们的人生中被铭记。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了。”她一下子激动,一下子低落,一下子欣喜,到最后眼睛都里在闪闪发光。
“嗯···嗯···特别弗洛夏风格式的演说。”我把画册放回原位,朝着她提议:“既然喜欢,那就不要只停留在口头上,去那里,随便拿一根画笔,把你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想法画出来。”
她明显一愣,犹豫道:“······我是喜欢画画,只限于涂鸦,就是几笔线条,简单的图案,顶多用蜡笔填色,和你的画完全不同。”她一脸为难,停在原地没动。
“这些都是我曾经的作品,我不会将它们保留下来,画完之后再用白色颜料覆盖一层,重新在画上作画,不用担心你画的不好,你的画不论是惊为天人还是惨不忍睹,最后都会再次被覆盖,不要希望我会手下留情。”我从靠在墙上阴干的几个画板中,随便挑出其中一个,替换掉画架上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
“别忘记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不要去比较,专注于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就好。”
弗洛夏不再踌躇,她点点头拿起笔,摆出一个煞有介事的姿势,小声嘟囔着:“电影里的画家就是这样作画的。”一边抬起胳膊,将画笔高高地对准画布,开始作画。
“那你还需要左手端着调色板,看上去才专业一些。”说着,我将调色板递给她。
弗洛夏接过去:“没错,就是这样。”她的眉头皱在一起,小脸上满是严肃与紧张,她一声不吭就这样继续自己的画画工作。
但很快,弗洛夏高高举起的胳膊肉眼可见地打颤,左手托着的调色板也因为过于沉重被紧靠在腹部借力,才没有滑下去。
我安静地看着,将杯子中的茶水慢慢喝完。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弗洛夏还在坚持着。
她画得很谨慎,并不允许自己出现大的纰漏。
我放下杯子,开口问她:“你累了吗?”
弗洛夏停下动作,“有一点······”
“···挺累的。”她的脸上有一丝红晕,额头上也渗出一层汗水。
“那为什么不停下呢?”我继续问。
她看了看自己的画:“因为,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一个角落。”
我轻叹一口气,走过去从弗洛夏的手中取走画笔。“你觉得画画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专业的画师,画画只是你的一种休闲方式,那么既然你累了,就停下来,不要让原本是为了开心的事情最后反而加重你的疲惫。”
弗洛夏茫然地站在原地,她的脸上有着疑惑和困扰。“但是,我还没有画完,万一当画作完成后,喜悦远远超过其中的辛苦,那么如果不坚持下去怎么会知道结果。”她低低地说着。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画架的高度远超过你的身高,画笔也不适用于初学者,还有调色板,他是最大的型号,实木的重量在所有板子中都是最重的。”
我把画架调节到适合弗洛夏的高度,固定好之后,又从柜子中取出一块亚克力调色板。
“如果一开始方向就不对,那么顽固的坚持只会让你背道而驰,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知道坚强忍耐是一种美德,但任何东西一旦走向极端,它就无法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将管装颜料一个个挤到亚克力调色板上,用松节油稀释。“我不只是在说作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弗洛夏经历片刻的呆滞,接着,她反应过来,缓缓点点头:“嗯,我明白,但我需要时间仔细想一想。”
“时间多得是,现在呢,先把这幅画完成吧,如你所说,半途而废不是一个好习惯。”我把亚克力画板递给她,“不用画笔战战兢兢地一点点勾勒,你没有学过如何使用它,还不如不用。那么用手随便涂,不要禁锢自己的想象力。”
她伸出食指试探性地沾了一丁点蓝色,点在画布上,接着又用中指添上一抹黑色,几次下来,她完全放开不再拘束,整个手掌上都有颜料,放松地在洁白的画布涂抹,或是甩动指尖,将颜色随性地溅落上去。
第95章
Chapter 94. 颜料(三)
我又为自己泡一杯茶,淡淡的香气被热水烫了出来,我不着急去喝,只是拿着杯子吹开热气,眼神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仿佛每一种优秀的事物都有它的缺陷,神不会让事物轻易到达圆满,所以坚强这种品质,附带的另一面就是固执,这一点也体现在弗洛夏身上。
弗洛夏的经历潜移默化地对她自己产生影响,在人生中无数次面对选择,作出决定的过程中,她逐渐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思考问题的角度,方式,方法。不断地思考,不断回溯,从经验中得出结论,慢慢地,她的内心中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开始建立,在应用于实践后,这个体系渐渐完善,日趋封闭。
处在正常状态下时,她的行为是有规律,也就是说,在一定情况下,她的逻辑基本能够自洽。
对治疗来说,这是一个阻碍。你无法仅仅使用语言去突破她的内心屏障,甚至你不能直接否定她,这会让她保持警觉的态度,从而无法顺畅地交流。
你需要学会遵守她的规则,找出其中的漏洞和不足,然后将自己的观点渗透进去,当然现实操作起来并不能如此生硬粗暴,你得设置情景,让弗洛夏在这样的环境下体会到她的处事方式中存在的问题,然后她就会接受一个与她相对立的观点。
不得不说,这就是病人与正常人的差别,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所以当普通人与病人交流时,如果不去更多的为对方考虑,那么基本很难起到作用。
但就今天来说,效果还不错,我满意地品味着自己的茶艺水平。
“卡斯希曼医生,我手上的颜料洗不掉了!!”弗洛夏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
“清水当然洗不掉,等一下。”我放下杯子,从画架下方将松节油瓶捡起来,给弗洛夏送过去。
“用松节油洗干净后,再多用两遍洗手液,不然会留下很重的味道。”我看着弗洛夏搓地通红的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下次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不要自己闷头苦干,你可以及时告诉我。”
她听后猛点头,表示记住了。
我叹口气,其路漫漫而修远兮···道阻且长啊。
我回到房间里,重新拿起杯子,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弗洛夏的画。
暗蓝色的夜幕下,有一颗燃烧着的树,应该是枫树,它大喇喇地伸展身体,树枝任意向着两端延伸,火红的树叶在黑夜中发光,肆意晃动着,好像急迫地想要脱离树枝的牵绊,飞到遥远未知的地方去——整棵树都吵闹起来,即使没有风的帮助,它们也疯狂野蛮的挣扎,直到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叶子脱离开来,在空中上下漂浮,它们自由而满足,一团又一团火苗打破夜的寂静,它们的生命即将结束,但火焰或许永远不会熄灭,一直燃烧······
这幅画谈不上技巧,也不够精致,但是弗洛夏说过,“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不需要比较,也不用去评判,她的画,我很喜欢。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随意的聊一聊天了,你的时间不多了吧,我猜不超过十五分钟,那扇门一定会被敲响。”柑橙花苞茶已经凉了,我不能当着弗洛夏的面加红糖,于是顺便给她泡一杯和我一样的无糖洋甘菊茶。“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看上去红彤彤的,穿了耳洞吗?”
我将杯子放到茶几上,转身开始收拾满地散落的画具。
“嗯,昨天才穿好的,阿芙罗拉帮我涂了很多次的药,我以为它会好的快一些,没想到今天早晨起来就变得红红肿肿的。”说到耳朵,弗洛夏忍不住想用手去碰那里,但还没有接触就像被电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
“现在还疼吗?”我将她的画板搁到一边,开始喷洒酒精,擦拭画架上的污渍。
“不疼。”她摇摇头,又接着说:“不去注意它就不疼,但是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梳头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就会特别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它比起来,穿耳洞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感觉。”弗洛夏十分小心地拈起脸颊侧边的碎发,动作轻柔缓慢地别到耳朵后面。
“如果疼得厉害,有可能是神经痛,可以把它取下来,二三天就能长好。”我建议道。
以弗洛夏害怕麻烦的个性,能主动想要穿耳洞的几率不大。与她接触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她对于自己外在的忽略程度不是一点两点,以前就是如此,如果侍从没有提前搭配好第二天需要穿的衣服,她经常裙子下穿裤子,或者灰扑扑的卫衣加牛仔裤,放在大街上轻松地可以混入人群中,但在马尔金家里生活就像一只灰扑扑的麻雀钻进了高级公寓中,更别说在巴甫契特了,也看来这里的人考虑到了这一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弗洛夏就再也没有按照的喜好搭配了。
弗洛夏的情绪滴落下来,她捧起杯子,只顾着小口小口地茶水。“我也不想,但我的名字我的姓氏都由不得自己。我太弱小了,各个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不要让罗曼诺夫的要求凌驾于你的需求之上。他确实是这里的主宰,但他不能任意干预你的生活。我不能说这些话,它不适用于等级森严的巴甫契特。
强迫别人,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对方,一向是这里的拿手好戏。
刻板、守旧、绝对的权威、以及不公平是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皇室里必然存在的现象,一股弥漫空气中的氛围,只要你需要呼吸,就逃不掉。
“你认为你自己很脆弱,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像个断了翅膀的小鸟四处乱撞,但老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姑娘,能用那种口气和罗曼诺夫家族的人说话,除了你,这里还找得出第二个吗?”
存在,就是在不公平的选择中生存下来。弗洛夏不会怨天尤人,尽管我们都明白罗曼诺夫家族的决定不公平,结果她还是选择离开卢布廖夫,不给马尔金家带来麻烦。
“······不一样。”弗洛夏有些无力地耸下肩膀。“我可以说,但不能做,说有时候也说不出口。如果我是花木兰就好了,举起剑坐上快马,刷刷刷——将他们斩于马下。”她挥动着手臂,作出劈砍的模样。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将画架折叠后,安置在摆放着一大堆画的墙面旁边。“童话是什么,它们的主人公不一定幸福,甚至大多数从很小的时候历经坎坷,花木兰是女生但她为了年迈体弱父亲不得不上战场杀敌。他提醒我们,只要坚持希望,人生就会变得更好,无论结局怎样,是不是你想要的。”时间无法后退,只能看着脚下,看向明天。
为失去的东西悲伤,因为太多了。但也要为了得到而喜悦,因为太少了。
“是说有可能我最终的结局,并不一定是好的。”弗洛夏抬头问道。
“当然了,对句话不只是对你,它适用于所用人。”我点点头。
“是啊······”弗洛夏笑了,她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对弗拉基米尔也一样,他不可能事事如意,我是无所谓,但他如果遇到不如自己心意的事情,估计会暴跳如雷吧。”她找到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笑声一时无法停下来。
我暗暗皱皱眉头,把画笔一支一支伸入洗笔筒里搅动,各种颜色混在在一起,褐色混着灰色漂浮到表面上。
“你喜欢上罗曼诺夫了吗?”
弗洛夏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纠结不可置信地注视着我。
“卡斯希曼医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弗拉基米尔?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我是生病了,但我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开···玩笑。”我不在意地甩甩笔,“看你笑得那么开心,想让你吓一跳,看来我的恶作剧很成功。”
“卡斯希曼医生······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你还不如讲恐怖故事,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大的噩梦。”
弗洛夏不喜欢罗曼诺夫,她的表情中没有羞涩,没有躲闪逃避,也没有被说中心事的不安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