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泠香微微叹息。
正因彼此了解,她才知道,这一回她非得正面回应不可。
“高师兄,泠香视你为兄长,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是。”梅泠香语气温柔而冷静。
高泩眼中盛着伤痛,却没再多说一句。
下马车时,他神情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兴致抱着玉儿进院子。
高泩在梅夫子灵位前跪拜数次,方才起身,从梅泠香手中接过线香,点燃,神情端肃:“师父,不孝子弟高泩,在此敬拜。奸佞梁彬已被学生依法处置,师父不必再挂怀。还有师妹、师娘,学生必尽心照料。”
梅泠香默默听着,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就此放下了。
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烟缕,梅泠香神思飘远,想起许久之前,章鸣珂也曾在她耳畔许诺:“今生有你一人足矣,绝不拈花惹草。”
送走高泩,梅泠香闲下来,才有精力打量她们搬进的这处新宅院。
她站在窗前,望望庭院里的海棠树,脑中不由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积玉轩里,也有一株海棠,比这一株高大繁盛。
结着花苞的时候,章鸣珂仍孟浪地将她抵在花叶侧,把她手腕都硌红了。
目光不经意落在树下新鲜的土色上,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
她再度打量起住了一日的屋子,瞧见博古架上眼熟的木匣,她快步走过去,取下来。
打开盒盖,里面层叠的信笺扰得她思绪如风中柳絮,纷纷乱乱。
这是她从前随手收信笺的木匣,当初和离,忘记带走。
从前,她也是把信匣放在博古架上。
这座院子,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赫然就是照着章家的积玉轩来的!
昨日太疲累,离开积玉轩也已有三年多,她才没有很快察觉,那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好像,险些错过了什么。
这些都是他吩咐的吗?除了他,大抵不会有人这样了解积玉轩,就连松云和金钿也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他待玉儿好,需要做到这样细致的地步吗?
梅泠香正思量着,忽而听到一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呼唤:“少奶奶!”
泠香循声回眸,望见门扇处立着的两个人。
是从前服侍过她的丫鬟金钿,她斜后方还站着一个人,是多福。
梅泠香身形微晃,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积玉轩。
第58章 爹爹
金钿和多福变化都不大,许是在宸王府里接触到的人不同,他们举手投足比记忆中更稳重些。
初嫁给章鸣珂时,金钿如何维护她,离开章家时,金钿红着泪眼的模样,梅泠香依稀还记得。
幸好,他们也都好好的。
“金钿、多福。”梅泠香眼中不由自主泛起泪意。
但她唇角含笑,语气温柔如昔:“谢谢你们来看我,只是,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少奶奶了,如今还是唤我一声梅娘子吧。”
闻言,金钿与多福面面相觑,迟疑着没回应。
气氛凝滞一瞬,还是金钿先回神开口,她笑着走近梅泠香:“王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的时候,奴婢还不知此处住着的是梅娘子,若早知道,奴婢自己就来了。”
王爷让多福送她过来的时候,却没告诉金钿,这私宅里住着何人。
多福一路格外沉默,问他什么都不肯透露,只说是一位小娘子,她须得尽心服侍。
金钿来的路上,是不太高兴的,她以为这几年一直不近女色的王爷,忽而在外头养了外室。
既是养在外头,身份上必定有些特殊,王爷知道太安人不会答应,才没带回府中过明路。
这样的猜测,让金钿很不舒服,她是从前服侍少奶奶的旧人,王爷怎么会打发她来服侍一个没见光的新人?
金钿已经想好,就算为了昔日少奶奶的颜面,她也绝不会留下,她宁愿回宸王府领罚,去干打扫浆洗的粗活。
此番过来,她只是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狐媚样,好回去到太安人面前告状。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间屋子里亭亭玉立的女子,竟然就是少奶奶本人?!
错愕之后,金钿心中漫起狂喜,王爷此举,必是要把少奶奶重新接到身边了!
只是,少奶奶这副避嫌的模样,又让她有些着急。
要不,她寻个机会回去告诉太安人?
梅泠香听说是章鸣珂吩咐他们来的,惊愕不已。
她看看金钿,又望望多福,语气迟疑:“这会不会不太合适?我如今,并不需要许多人伺候。”
更何况,还是章鸣珂派来的人,很不合适。
他们是宸王府的人,万一被人发现调到了这处院子里,她怕是几张嘴也说不清与他的关系。
“少奶奶,求您别赶奴婢走。”金钿拉住梅泠香衣袖,险些哭出来。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称呼了。
而多福呢,连连解释:“梅娘子别担心,金钿平日里很少出府,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京城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宸王府的人。小人与外头接触多些,不便待在此处,免得给梅娘子添麻烦。这院子是王爷回京前,特意传书吩咐小人布置的,小人就是来问问梅娘子,可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添置的?”
这屋子,竟是章鸣珂吩咐多福布置的。
“是王爷吩咐你照着积玉轩布置的?”梅泠香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何会如此吩咐?”
“梅娘子不知道?”多福瞧着梅泠香惊愕的模样,便知自家王爷该说的话是什么都没说,真让人着急。
忽而,多福又想起一件事,该不会王爷出京是做什么的,也没告诉梅娘子吧?
他不太确定,试探着道:“王爷怕小人不记得,在那封书信里,还特意画了一幅图纸,让小人照着还原。”
说着,他朝院中望望:“可惜院里那株海棠树,小人没找到积玉轩里那样大的,时间又紧,只好暂且委屈梅娘子。”
说到此处,他望一眼金钿:“金钿不知住在此处的是梅娘子,小人却是早就猜到了。”
闻言,梅泠香眸光微闪,她隐隐意识到,章鸣珂还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见她神情微变,多福躬身施礼,才状似为难禀道:“小人也不知王爷让不让说,小人斗胆先斩后奏,不管梅娘子知不知晓此事,都请藏在心里,切莫让王爷知道是小人多嘴,否则只怕王爷要赶小人回闻音县去。”
“说起来,也是数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江山初定,王爷忙完手头上的事,便亲自登门拜访大理寺卿高泩高大人,哦,高大人当上大理寺卿,还是我家王爷向皇上举荐的。”
“王爷去的时候,还很高兴,不知高大人说了些什么,我们王爷是急火攻心吐了血从高家回来的。”多福大致能猜到是为什么,但他不敢说太多。
“竟有此事?”梅泠香脑中快速闪过一丝奇异的念头,似暴风雨前的闪电,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金钿是后来到的京城,也不知道这些,愕然望着多福。
多福则叹了口气:“梅娘子若不信,可以去问沈毅,那日是沈毅陪着王爷去的高家,也是沈毅扶着王爷回府的。回来当日,王爷就疯了似的在户部的户籍册里找一个名字,熬得眼睛都红了,也没找到。”
“后来,王爷便自请出京。”多福说到此处,对上梅泠香水光潋滟的眼,“世人皆知,王爷出京,乃是代皇上巡视天下,只有小人知道,王爷其实是在找一个人。”
听到这里,梅泠香脑中电光浮影般的念头,忽而都变得清晰。
章鸣珂一路走到云州,便没再继续,他找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他在拜访高泩那一日,会急火攻心吐血,其中缘由,也呼之欲出。
当初,在云州城时,他曾问过她,战乱时为何没有到京城投奔高师兄。
章鸣珂是不是一直以为,她当初离开闻音县,是来京城投奔高师兄,还和高师兄在一起了?
直到他拜访了高师兄,发现不是,才会一时难以接受。
他找了数月,才在云州城找到她,却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
梅泠香唇角扬起,笑意嫣然,却忽而背过身去,攥起帕子。
她肩膀微微颤抖,情绪极为克制。
如今的章鸣珂,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从前他时常说些哄人的大话,什么会考状元,给她挣诰命,什么会一生一世待她好。
他说得好听,却少有做到的。
而如今呢,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未对她提起一句。
若非今日多福过来,她恐怕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金钿听得心里难受,看着梅泠香动容的模样,她更不知所措,只好扶住梅泠香温声唤:“梅娘子。”
她不敢再唤少奶奶了,她怕自己一冲动,现下就回去禀报太安人,让太安人做主,把少奶奶娶回王府。
可少爷、少奶奶当年为何会和离,她都一直想不通,如今对他们的境况更是不懂,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梅泠香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好一阵,她才从难以自已的情绪里缓过来,语气带着轻微的鼻音,冲多福展颜:“多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我不会告诉王爷。”
多福恭敬施礼,转身告辞。
哪知,刚回身,险些撞倒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女娃。
小女娃眼睛睁得大大的,乌溜溜是葡萄,手里抓着金豆荚,那豆荚还是他替王爷找来的。
“小主子?”多福望着玉儿,激动地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情绪太过激动,惊得玉儿连退两步。
随即,她迈着小短腿,朝屋里的梅泠香奔过来:“阿娘,这位姨姨是谁?那位叔叔为何叫玉儿小主子?”
她在玩具房的时候,听到有陌生人说话,就偷偷跑过来。
大人们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又很好奇,怕她一出现,他们就不说了,玉儿便悄悄躲在多福身后听。
这会子,站在阿娘裙边,玉儿一面好奇地打量金钿和多福,一面猜测她们口中的王爷是不是宸王叔叔。
“少奶奶,这是,小主子?!”金钿眼睛圆睁,表情比多福更夸张。
怎么当初和离的时候,少奶奶腹中已怀了小娃娃?还独自生下来了?!